四月下旬的北京,正是阳光灿烂,百花斗艳的孟春时节。
    赵公子在城外庄园,陪着老爷子打球。
    这个名为‘七里庄’的庄园乃是前年认干娘的见面礼,当时长公主一口气赏了干儿店铺十二间,庄园三个,金银古玩字画无算。
    长公主拿出手的庄园,无一不是位置绝佳,土地丰饶的上好产业。这‘七里庄’尤其如此。
    京城西北郊有燕山余脉名瓮山,山下有湖,称瓮山泊。昔日金朝国主完颜亮曾在此设置金山行宫。
    元朝定都北京后,郭守敬引上游水源注入湖中,使瓮山泊水势增大,成为保障宫廷用水和接济漕运的蓄水库。
    这处七里庄就在瓮山泊湖滨,毗邻武宗皇帝修建的皇家园林‘好山园’。庄子依山傍水,有水田两千亩,庄丁一百五十户。
    七里庄的庄园就坐落在湖边。说是农庄,却显得有些夸张。庄子周遭是丈许高的石墙,石墙上又加了青砖砌成的两米围墙,还建有箭楼和烽堠。庄丁们也大都会舞刀弄枪,一旦有警,可以马上踞庄自卫。
    大明朝天子守国门不是闹着玩的,鞑子三不五时就入寇京畿,杀到北京城下的次数也不少,这样森严的戒备还是很有必要的。
    庄子正面是高大的芜廊出檐大门,车轿出入绰绰有余。入内后水池、仓库、碾场、槽坊、圈舍等一应俱全,这才有了农庄的样子。
    庄子中央铺一条石铺的东西走向甬道,马车可以直通主人住的内院。
    内院里就豪华多了,阁楼、天井、花园、戏台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单独的小码头,可供主人泛舟瓮山泊。
    不过这会儿,爷俩不在庄园里,而是在庄后绿草茵茵的临湖山坡上。
    哦对了,瓮山泊就是后世的昆明湖。不过既然赵公子占据了这里,那颐和园恐怕就不会再出现了。
    “原先这里是刘瑾的庄园。”老爷子头上戴着大帽,鼻梁架着大墨镜,穿一件专门打球的短打,手中球杆潇洒的一挥,将地上用角骨制成的小球击出。小球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山坡上的果岭……哦不,球窝旁。
    “给正德皇帝建好山园时,他便在旁边起了这座庄园,好方便随驾侍奉。”赵立本将球杆递给一旁充当球童的赵昊道:“就连这球场,都是他当年所修。”
    赵昊接过球杆,看着远处一个个插着彩旗的球洞,心中涌起一阵阵错乱感,这跟打高尔夫球有什么区别?规则玩法完全一样好吧?就连这个装逼劲儿都没差的!
    不过这确实不是高尔夫球,而是我国发明了几百年的‘捶丸’运动。
    捶丸自唐朝马球的无马版‘步打球’演化而来。在宋朝演变成为选手依次击球的非对抗性比赛,球门改为球穴,名称也随之变成了‘捶丸’或者‘步击’。
    宋元时,捶丸曾十分流行,三教九流、老人稚童,无不乐此不彼。不过到了本朝,随着捶丸的规矩越来越多,又变成了一项贵族游戏……从比赛规则到挥杆要领,从球棒的制造到场地如何保养,专业与精致的程度几乎不输于后世的高尔夫球运动,自然只有士大夫才玩得起。
    比如这球场,就要求以有凸有凹、有峻有仰、有阻有妨、有迎有里、有外有平的宽阔园囿为场地。再比如这球杆,就有杓棒、扑棒、单手、鹰嘴等十种,来针对比赛中的不同状况。还有专业的伴当做球童,背着个长条革囊跟在后头。
    两者的规则也几乎一样,赵昊上辈子没打过高尔夫,这辈子倒是可以弥补下遗憾了。
    不过这种捶丸射柳的传统项目,他就更不是老爷子的对手了。加之爷俩聊的话题太过劲爆,哪怕是亲信护卫在边上也不合适的,赵公子便老老实实给爷爷当起了球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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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公公真会享受啊。”赵昊看看这片伴山的球场,还有碧波万顷的瓮山泊,不禁由衷感叹。这年代的大权贵,真是为所欲为啊。
    呃,不对,这种思想很危险。对这种腐化生活应该坚决批判的!呸,这只大老虎!
    “当年刘瑾权势滔天,眼红漕运这块肥肉,想要捞到自己碗里,却也碰了个软钉子,只能知难而退。”赵公子正在胡思乱想,却听老爷子淡淡道:“你比刘瑾如何?单手。”
    “呃……”赵昊愣一下,赶紧从革囊中找出那根最细的球棒,递给赵立本。
    然后才苦笑道:“爷爷,你老拿我跟个太监比,不太妥当吧?”
    “领会精神。”赵立本嘿然一笑,侧身而立,单手轻推球杆,将小球干脆利索击入洞中。
    赵昊当然明白爷爷的意思。三天前淮安漕运总兵府那次会议内容,今日一早便摆在了远在北京的赵公子面前。
    这种大规模的会盟虽然可以提振士气,但参与的人太多,想要保住秘密几乎不可能。
    赵公子深知漕运利益集团之强大,当然会加紧对他们的监控。以如今海运集团势力之强大,想要拉几个二五仔下水,打听到他们会议的内容,自然不在话下。
    当然,反之亦然。
    说实话,漕运集团的激烈反应,有些超出了他的意料。
    毕竟赵公子也没打算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只是卑微的表示,愿做漕运的备胎,给朝廷救救急。而且等运河通了之后,江南集团还可以退回到好朋友的位置,绝对不会跟漕运抢份额的。
    在战略决策委员会预先的研判中,虽然双方的冲突不可避免。但目前阶段,漕运集团大概率会暂时持观望态度,矛盾很可能在运河恢复通航后才会爆发。
    这不是赵昊和徐渭他们盲目乐观,而是因为这是对漕运集团来说,最好的选择了。
    眼下运河断绝,八百艘漕船倾覆,十万石皇粮漂没,漕运总督已是戴罪之身。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先收拾残局,稳住阵脚,待机而动吗?
    家里头还一地鸡毛、乱成一锅粥呢,却急吼吼的反扑向有备而来的敌人,不要命了吗?
    难道本公子看起来,就这么纯良无害小奶狗吗?
    赵公子感到无法理解,漕运集团哪来的自信,居然这种时候选择以攻代守,就不怕连底裤都输掉?
    现在爷爷用刘瑾的故事告诉他,漕运集团的自信来自于他们至关重要的作用、强大的势力,以及对朝中大臣年复一年的孝敬侵蚀。
    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铸就了一个大到不能倒的利益集团。
    所以,他们狂妄到没边了。
    可惜,在赵公子所知的历史长河中,所有抱有这种想法的利益集团,无不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变成故纸堆上又一段‘妄自尊大’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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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基上给爷爷重新摆好球,赵昊起身拍拍手上的浮土道:
    “胶莱运河之议纯属扯淡,江南集团事先做过仔细调研。那条运河现在还在,只是水很浅而已,它全长268里,看似不长。但水量不足与胶莱两海口浮沙堵塞,是两个无解的难题。除非将分水岭彻底开凿,但那样工程可就大了去了,要花费数百万两之巨,这谁能扛得住吗?”
    “他们何尝不知此事?不过是拿来争夺海运主导权的籍口罢了。”赵立本一边更换球杆,一边淡淡道:“你别瞧不上这胶莱河,在朝廷很多人看来,那可比纯海运强多了。”
    “强在哪?”
    “能少走段海路,就代表它更安全。”
    “哈哈哈!”赵昊笑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为了节省八百里海路,竟愿意挖一条将近三百里残废运河,这是多重的恐海症啊,得治!”
    “大明的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无知到极点,却偏偏自以为是的蠢材。”赵立本冷笑一声道:“朝廷的抡才大典,却抡出这样一般蠢材,这大明,迟早要完!”
    赵公子无奈的翻翻白眼,心说又来了……
    “反正老夫跟你把话搁这儿,这胶莱河之议一出,你快刀斩乱麻的念头,肯定泡汤了。”赵立本蹲下来,瞄着球基和下一洞之间的距离和地形,一边盘算该如何出杆,一边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小子贪心不足,一次想要搞定两件事?”
    “孙儿也想一件一件的办啊,可单独谋求开海就容易了?突破口都找不到,更是无从发力。”赵昊一脸郁闷道:“关键是就算是用吃奶力气开了海,也没理由超过月港的标准——每年东西两洋各限船四十四只,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啊!”
    “你呀,就是随你爹,太老实!人家福建癞子可没你这么守规矩,听说他们把船引都玩出花来了。”赵立本哼一声道:“出海之后,船主连船带货卖给海商,然后坐小船返回,宣称船触礁沉没,这样船引还能用在新船上。至于跟官府有关系的,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开一张船引能跑十趟!”
    “福建癞子这还算好的,广东蛮子那边,是官府直接安排走私,那些大海主为何时降时叛?根本就是分赃不均导致的!”赵立本重重一杆,打了个小鸟球道:“人家从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不一样赚得盆满钵满!”
    “孙儿就是这样的人,孙儿也没办法。”赵昊苦笑着摸摸鼻子,大明朝培养出爷爷这样的官员,才真是迟早要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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