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折散开几页,露出半边仔细勾描的画像来。
    “谢繁青”三字映入眼帘,碎玉一顿,随意擦拭了手上沾染的颜色,竟也来了点兴致将那折子取出来。
    这是北魏枢密院院使吾鲁图的密折。
    内容他是知道的,却是从兄长口中听来的,他也并未见过这折子里的画像。
    随意瞧了一眼,碎玉便将其扔在案上,却致使其一端从桌角坠下去,内页便一一铺展开来。
    烛火照亮那内页上的字痕与两幅画像,他才重新握起的笔骤然落在膝上,顿时墨迹沾上他的衣袂。
    隔了许久,他几乎不敢置信般,迟钝地捧起那密折的一页。
    纸上勾勒的轮廓细致入微,便连她鼻梁上的一颗殷红的小痣也十分清晰。
    他大脑有一瞬空白,半晌,他的目光落在画像一旁的小字上。
    “来人!”
    碎玉当即起身掀帘出去,在一名护卫闻声跑过来时,他抓住此人的衣襟,将密折上的女子画像举到护卫眼前:
    “她就是戚寸心?南黎的太子妃?”
    第96章
    夜风擦着脸有些生疼,戚寸心鼻间满是少年身上的血腥味,过分浓密的树荫挡住了太多月亮的华光,她在这样晦暗的光线里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呼吸似乎变得凌乱,戚寸心几乎是毫无准备地便随着他从半空下坠。
    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她听见他的一声闷哼,随即她睁开眼睛,正见将她护在怀里的少年唇畔又添血迹。
    “缈缈!”戚寸心连忙坐起身,将他扶着坐起身时,她的手掌又在他腰腹间触摸到濡湿的血迹。
    “娘子,还记得我今日给你看过的地图吗?”谢缈轻轻喘息,他勉力提剑,指向一处,“朝那个方向,我们去撷云崖。”
    “我记得的。”戚寸心点点头,她眼眶已经湿润了,可眼下耽误不起时间,她扶着谢缈站起来,往他所指的方向去。
    林子里似乎有了些异动,笼罩的阴影犹如蛰伏的毒蛇正用一双冷冰冰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一般,戚寸心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不敢回头,只能扶着谢缈尽己所能地快步往前。
    “缈缈,你疼不疼?”不小心又碰到他手臂上的一处伤口,她压不住有点哽咽。
    “不疼。”
    少年声音有点轻,已经在尽力回答她。
    戚寸心不敢让眼泪模糊视线,她已经腾不出手擦眼泪,只能强忍下去,咬着牙继续朝林子里去。
    黑夜笼罩下的密林更显诡秘幽深,兰涛等人并不能准确判断戚寸心与谢缈逃去了哪个方向,便只能分头搜寻。
    戚寸心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谢缈带着闪身后退。
    她只见他手中的钩霜犹如一道冷淡银光般飞出去闪烁几下,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人个个倒地。
    而钩霜再回到他手里时,已沾满鲜血。
    “走。”
    谢缈说道。
    戚寸心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听他的话,尽可能地快步往前走。
    他似乎已经有些脱力,依靠着她被动地走出十几步,便有些踉跄恍惚。
    戚寸心不防,他身体压下来时她也被牵连着摔倒在地。
    她连着唤了他几声,隔了片刻才听到他模糊的应答,她没有办法,只能用尽力气将他往浓荫底下丰茂的草木后挪动。
    很快便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燃烧的火把照得林中半明半暗,戚寸心抱着谢缈蜷缩在草丛里,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动也不敢动。
    声音渐渐近了,那些人踩在细草上发出的软绵声音几乎清晰可闻,戚寸心的手指不由蜷缩起来,屏住呼吸。
    “小公子。”
    她忽然听见一道声音,“您怎么来了?大公子不是说您……”
    “既然这里搜过了,”紧接着是一道尚有些青涩的嗓音,带有几分病中的虚浮,“还愣着做什么?太子夫妇若是跑了,你们就死在南黎好了。”
    “属下这就去。”
    那人应一声,便唤着众人忙顺着另一边匆匆跑去。
    火把的光亮逐渐远去,林子里寂静到除了风声便是草丛内近在咫尺的蛐鸣。
    戚寸心仍旧没动,缩在草丛里许久,外面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她才犹豫着要不要探身出去,却忽然听到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一声声,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
    “姐姐,是你吗?”
    那道声音忽然传来,同时一盏灯火映照于她头顶凝露的草叶之上,她在露水灯影里抬头,正对上那少年苍白稚气的面庞。
    戚寸心一下站起身,将谢缈挡在身后。
    她的裙袂触碰着草叶微晃,少年目光下移便能隐约在其中瞧见一抹殷红衣袂。
    “真的是你。”
    他仔细端详过她的面容。
    但见戚寸心满眼警惕,甚至后退了两步,他似乎有些失落,但也只是片刻,他便望着她说,“姐姐不记得我了吗?你在去缇阳的路上救过我。”
    他瞥了一眼她身后,“你那天也是这样,将我藏在身边,翌日临走,还给过我两个烧饼。”
    他说得详细了些,戚寸心便是一怔,很快想起当初自己往缇阳去时,同一群难民夜宿山林时,曾救过一个被北魏官差追杀的少年。
    那时她情急之下在他脸上涂了许多尘灰,也没仔细注意过他的样貌,并不知他洗净之后,原是眼前这般秀气干净的模样。
    “你是北魏枢密院的人?”
    她没忘了方才自己听到的话。
    一个不肯被强征入伍,被北魏官差追杀的汉人少年,怎么如今却成了北魏枢密院的人?
    “不算是。”
    他摇头,随即道,“我姓殷,名碎玉,我的生父殷如文曾是南黎的正三品通政使,因抱朴党之首何凤行的蓄意构陷而含冤致死……就如同姐姐你的祖父与父亲被后来的清渠党构陷至死。”
    “所以你就去了北魏?”
    戚寸心没料到他曾经竟还是南黎通政使的儿子。
    “依照南黎律法,我父亲所犯之罪足以牵连我殷家上下,我与兄长既是逃犯,自然不能留在南黎。”
    殷碎玉咳嗽了一阵,才又道:“我的兄长殷长岁在带着我离开南黎后,便将我放在缇阳城的表亲家里寄养,而他则独自一人去了麟都。”
    殷长岁做过北魏枢密院手底下可随意差使的汉人奴,所以他耳畔才会留有伊赫人给汉人奴隶的刺青。
    “在北魏,少有汉人可以得到与伊赫人一般的地位,但我兄长却不一样,他不但得到了他想要的地位,更成了当今北魏丞相乌落宗德的养子。”
    殷长岁多次识破南黎派至北魏麟都潜伏的归乡人,死在他手中的归乡人不知凡几,便是谢缈逃出北魏皇宫后,画像未出麟都便被调换一事也是殷长岁查清的,涉事的汉人官如今已不知烂在了哪座荒冢里。
    殷碎玉朝她微微一笑,“若非是姐姐当初救我性命,我只怕还等不到我兄长,更不会被义父收作他的第二个养子,他与别的伊赫人不一样,他从不轻视汉人。”
    “此前我不知姐姐便是南黎太子的元妃,如今知道后,却更不敢信,”他定定地望着她,“姐姐祖父与父亲的死都是因南黎谢氏昏聩无能所致,为何姐姐却还要做谢家的儿媳?”
    “你该恨谢氏,恨南黎。”
    他说。
    “怎样才算作是恨?”戚寸心却反问他。
    “如你与你兄长一般,投靠北魏?”
    “难道姐姐还对这烂透的南黎,心存希冀?”
    殷碎玉不解,“南黎朝堂内这般自杀自斗的可笑行径,难道你还没看透吗?伊赫人兵强马壮,入关已有三十多年,北魏攻占南黎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你我都该顺应时局。”
    “顺应时局?”
    戚寸心摇头,“若我还在东陵,若我还只是万千百姓中的一人,我或许会相信你今日所言,可往缇阳的那条路上,你不是没见过北魏官差是如何对待汉人的,你那时也差点因此而死,若伊赫人真的占了南黎,这天下彻底成了外族人的天下,你以为他们又会如何对待我汉人百姓?”
    “我义父之名,想来姐姐也听过,他最是主张给予汉人与伊赫人同等的地位,轻视只是暂时的,将来天下大定,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殷碎玉认真地说道。
    戚寸心只觉得这话听来好笑,伊赫人歧视汉人三十载未改,北魏皇室尚且如此,纵然乌落宗德有心,他也无力。
    而殷家这对兄弟从来只有眼前的家仇,并不关心其他汉人如何,但说到底,他们的父亲的确死于南黎的党争,而他们也不过是万千汉人疾苦中最无奈的一种。
    “姐姐,你救过我,所以今夜,我理当救你。”
    殷碎玉的目光停在她身后,莫名有些冰凉,“但他必须死。”
    戚寸心闻言便下意识地伸展双臂挡在他的面前。
    她也许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可怜,殷碎玉没见到她身上有什么作为南黎太子妃的尊荣,一张脸被细草割破几道血痕,乌黑的发髻凌乱,沾着湿润的露水,她满掌都是未干的血迹,连身上烟青色的棉布裙也沾染了不少脏污血迹。
    “姐姐,你看你跟着他又能得到什么?”他打量着她的脸,语气慢吞吞的,“他的父皇与皇兄都想让他死,你在他身边,你也会死。”
    戚寸心已见他身后的黑衣人已经抽出一柄长剑来,那剑锋寒光凛冽,她瞳孔微缩,却仍旧挡在昏迷的谢缈身前,未曾挪动半步。
    她分明看清远处有火光再现,也许是兰涛等人近了,她再度看向眼前这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
    他回头,也望见了那片朦胧的火光。
    很快,他们就要过来了。
    再回头时,他却见戚寸心竟已回过身去努力地将昏迷的谢缈扶起来,他的神情变了,身侧的人已经举剑横在她脖颈间。
    那样近,再近半寸便能划破她的脖颈。
    “姐姐,我说过了,你只能自己走,你带着他,是走不了的。”殷碎玉淡声强调。
    戚寸心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刃,下一刻,她却忽然抬手,以手中钩霜的剑锋指向他。
    “住手!”
    殷碎玉有一瞬怔忡,见护卫的剑锋要贴近她的脖颈便当即阻止。
    钩霜带血,血腥的味道几乎令他有些胸闷。
    他望见那姑娘的一双眼睛,竟比剑锋还要冷。
    “殷碎玉,要么,你就当我从没救过你,也不必施舍给我你的这份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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