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齐映月将灯盏放到堤岸上,“他看上去很高壮,阿爹你一人只怕扶不起来,我来搭把手吧。”
    齐昇一咬牙,说道:“好,人命关天,月亮你也别想太多。”
    齐映月点点头,齐昇经常教她,德在心,也在迹。满口仁义道德的,不一定就是好人。
    两人一起去扶男子,灯盏朦胧昏暗的光照在他低垂的脸上,只看到比雪还要白上几分,线条分明的侧脸,几乎没入鬓角的长眉。
    因为他身形高大,两人费尽力气也才挪动了他一点。血腥味愈发浓,齐映月手上温热黏湿,她强忍着颤抖,说道:“阿爹,他腰上有伤,流了好多血。”
    齐昇手上也是血,微喘着气:“没法子,等会再给他止血,我们再用些力气。”
    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终于合力将男子从河中拖了上来。他比齐昇还要高上一头,软软倒在了齐映月身上,几乎没将她撞到了河里去。
    齐昇赶紧伸手拉住,让男子靠在了自己身上,一起架着他,跌跌撞撞搀扶进了齐昇住的卧房。
    男子仰躺在齐昇床上的男子,齐映月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容。
    此刻他依旧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薄唇也闭着。哪怕重伤昏迷,也冷若冰雕,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齐昇胡乱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前去箱笼翻了自己的干爽衣衫出来,说道:“月亮,你身上的衣衫都打湿了,先回屋去换一身,我也给他先换身干爽衣衫,然后再去请大夫。”
    齐映月应了,先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衫,想了想又去了灶房,烧好水端进屋。
    齐昇也换好了男子的衣衫,只是他的衣衫小,男子穿上后,手脚都短了一截,紧绷在身上,看上去些许的滑稽。
    齐昇指着男子的腰说道:“其他地方皆是小伤,只腰上的伤口很深,我先前先裹了一下,估摸着止不住血,我得去给他请大夫,月亮你看着他些。”
    齐映月闻着屋子里蔓延开来的血腥气,深吸一口气,说道:“阿爹你慢些,我不怕。”
    齐昇刚要转身出门,男子猛然睁开双眼,手快如闪电,钳住了站在一旁齐映月的手臂。
    齐映月惊叫起来,齐昇忙回头看去,男子的眼里寒光闪动,声音沙哑,却含着不容置疑地威严:“不许去!”
    齐昇忙奔过去,抓住男子的手臂试图掰开:“公子,你受伤了,我救了你,现要去给你请大夫,你快放手!”
    男子的手松了些,齐映月忙要抽回,他又用了些力气,紧紧抓住了她,双眼如隼般扫过来:“不许去,去了你们得一起死!”
    齐昇与齐映月大惊,男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子,眉眼微皱,喘息一声后问道:“我先前的衣衫在何处?”
    齐昇指向床榻边的湿血衫,还未开口,男子已经沉声命令:“衣衫里有个小药瓶,找找可在。”
    齐昇忙去翻湿血衫,果真在外衫兜里翻出了个精致的小瓷瓶,男子放开齐映月,抬眼不经意看了她一眼。
    双眼狭长,深如春日的雨夜,黑瞳瞳又雾蒙蒙。
    齐映月心莫名揪紧,不禁后退了一步。男子没再看她,伸手接过瓷瓶,那只手亦惨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扒开药塞倒出几颗药丸,扬手吞了下去。
    吃完药,男子又掀起衣衫,齐映月见状忙别开了头,男子不经意望过来,又淡淡收回目光,指着木盆说道:“端过来我洗漱,再拿些干布巾来。”
    齐昇顿住,齐映月闻言说道:“我屋子里有。”
    匆匆走出屋,回到卧房,齐映月双腿一软,撑住门平息了一会,脑子里依旧一团乱麻。
    男子如先前齐昇所言,绝对不是寻常人。受了这般重的伤,只怕仇家也一样厉害,绝对不是他们这种平民百姓能惹得起。
    他们父女救了他,真不知是福是祸。
    齐映月不敢再想,前去箱笼里拿了干爽布巾,来到齐昇屋子,男子已经擦拭过,木盆里的水都变得通红。
    齐映月只看到男子腰间翻转的血肉,她几乎惊呼出声,忙死死咬住嘴唇别开了头。
    身后是男子的嗤笑,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之后,齐映月听他说道:“你们出去吧,我要歇息一阵。记住了,若不听我的命令,就得死!”
    两人来到正屋,齐昇跌坐在圈椅里,猛地搓了把脸,打起精神说道:“月亮,这件事不简单。你我不要轻举妄动,如常过日子,明天我前去学堂教书,先打听一下镇上的动静再说。”
    齐映月轻点头,说道:“我醒得。阿爹,你先住在外面书房,我去给你收拾一下。”
    齐昇住的东屋从中间隔开,外面书房里面卧房,他忙说道:“我自己会收拾,卧房里的血衣这些,我也会收好。你回屋去歇着吧,我坐一会就去洗漱歇息。”
    齐映月关心了齐昇几句,便去了灶间打水洗漱。
    早上齐家吃的饭菜,不过是些酱菜三合面馒头。有时齐映月会给齐昇蒸碗蛋羹,但他舍不得自己吃独食,定要分齐映月一半。
    经过了这么一场,齐映月也睡不着,左思右想之后,抓了米洗净放进瓦罐,又打了个蛋搅散倒进去。
    点了根柴塞进灶膛,封严瓦罐,仔细埋进火灰堆中。
    等到早上起来,揭开盖子,瓦罐里的蛋花粥羹就做好了,撒点碧绿的葱花,些许放点盐,香飘十里。
    春雨淅淅沥沥,几乎下了一整夜,到了清晨时终于停歇,天气依旧阴沉着,没有放晴的迹象。
    齐映月晚上没睡踏实,早晨与往常那般醒转,起身穿好衣衫去到灶间,舀了水洗漱之后,手脚麻利揉面蒸三合面馒头。
    没一阵,齐昇也起了来到灶间,眉眼疲惫,齐映月知晓他也一样没睡好,忙打了热水递过去。
    齐昇接过水,勉强露出丝笑意,低声说道:“昨晚那人一夜没有动静,我还以为他没了,晚上忍住了没去看,先前实在忍不住,进屋去看了眼。他醒着倚靠在床头,脸色也好了些,看来是活过来了。”
    齐映月说道:“阿爹,昨晚我也想过,人反正已经救了,咱们且只管着救人,其他的事一概不管,一切听天由命吧。世人皆说好人好报,且信一回菩萨。”
    齐母以前生病时,齐昇带着齐映月去庙里上过无数次的香,磕过无数次的头,还是没能求回齐母的命。从此以后,父女俩都不再信任何菩萨。
    齐昇叹息一声,“亦只能如此,见死不救的话,我们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月亮,你盛些饭食,我给他送进去。”
    锅里的三合面馒头蒸好了,虽不是全白面,齐映月不厌其烦将黑面与黄面重新磨细过,又用细筛筛过粗粒,加上留下来的老面揉进去,蒸好之后一样松软香甜。
    齐映月比往常多蒸了三个馒头,捡起来放进碟子里,再舀了一碗软糯,上面漂浮着一层米油的蛋花粥,加上几根酱黄瓜,酱茄子,一起放进提篮里。
    齐昇提着提篮进屋,拿出饭菜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男子没有动,抬头看向他,半晌后静静说道:“去拿清水来,我要洗漱。”
    齐映月端着洗漱的热水,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男子的话,她顿了下,无语抬头望天。
    真是讲究,脾气又差,臭毛病恁多!
    不过,他还是有眼见力,没有嫌弃三合面馒头。
    才这般想,齐映月就听他问道:“这个黑不黑黄不黄白不白的东西是什么?”
    第三章
    ◎无◎
    齐映月端着水走进屋,不卑不亢答道:“是三合面馒头,家中清贫,吃不起全白面馒头,请贵人见谅。”
    男子抬眼看来,看着齐映月明显不悦的神情,似乎楞了一下,眼眸中闪现过玩味的神色,淡淡哦了声:“这是三合面馒头?”
    齐映月上前放下木盆,说道:“贵人尝一下即可得知。”
    男子轻笑一声,没再说话。齐昇上前帮着递水递柳枝,齐映月看不过去,说道:“阿爹我来吧,你先去用饭,还得去学堂呢。”
    学堂教书不能耽搁,齐昇还想早些前去,打听一下镇上有无异样,抱拳作揖说道:“小女擅长灶间茶饭,虽不能与贵人家中的厨娘相比,但在镇上是一等一的好。还请公子忍耐些,待身子恢复之后,便能吃到公子惯常吃的山珍海味。”
    男子听到齐昇维护女儿,连碰了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色明显难看,接过清水柳枝漱口,倒没再做声。
    齐映月昨晚没睡好,气性就大了些。见男子脸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已经比昨晚好了不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意,气势凛然,又不禁感到后怕。
    他跟猛兽般,只要稍微歇息,就能跃起来捕杀猎物,她与齐昇都弱,加起来只怕也不够他塞牙缝。
    等男子洗漱完去端木盆,手都开始发抖,差点端不稳掉下去。
    男子突然无声无息伸出手,托住了几乎翻到的木盆,眼神嘲讽,毫不客气地说道:“别把水倒在了我身上,你家中清贫,估摸着也没有多余的衣衫拿给我穿,再绷坏一件,我可得又被姑娘责骂。”
    齐映月借着男子帮助稳住木盆,松了一口气刚想道谢,听到男子的话,又干脆闭上了嘴。
    男子面无表情,可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得意,慢悠悠收回手,拿起筷子,停顿片刻后夹起一只三合面馒头递到嘴边,闻了闻后咬了一小口,愣了下之后吞下去,又再咬了一大口。
    齐映月见男子虽然斯文,却三口吃完了三合面馒头,紧紧抿着嘴方没笑出声。
    男子埋头苦吃,拿勺子舀了蛋花粥送进嘴里,略微含了片刻,很快吞下去,再夹酱黄瓜与酱茄子分别尝了,神色缓和了许多。
    似乎察觉到齐映月的打量,抬头朝她看来,见她在憋笑,脸又板起,下巴微抬说道:“木盆很重,我没罚你在这里端盆站着,退下吧。”
    齐映月脸上的笑容更甚,实在忍不下去,轻快地说道:“是,公子慢用,家贫就只做了这些早饭,公子吃完之后就没了。”
    说完也不去管他的反应,转身离开。
    齐昇用完早饭后去了学堂,齐映月匆匆用完饭,端了盅清水进屋去收拾碗筷,见男子把所有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微笑不语,将清水递过去,低头收拾碗碟。
    男子捧着清水漱口,意外地打量了她几眼,等她收拾完后问道:“我换下来的衣衫在何处?”
    昨晚齐昇将他的湿血衫卷起来藏在了柴房里,齐映月如实答了:“公子请见谅,衣衫虽然贵重,只怕人寻了来,见到衣衫没法解释,便未帮公子清洗。”
    男子皱眉,说道:“既然知晓见到衣衫无法解释,就该烧毁,藏着做甚?”
    齐映月愣住,他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又受了重伤,若仇人寻来,他又该往何处躲藏?
    男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说道:“你无需多想,更无需你帮我洗衣,去烧毁即可。”
    齐映月胡乱应了声,忧心忡忡收拾好碗碟走出去,前去柴房翻出血衫,顾不得其他,将衣衫塞进灶膛,加了干柴一并点燃烧了。
    平时齐映月在家中,除了做针线做饭打理院子里的花草菜蔬之外,闲暇时也读书习字。
    外面天气阴沉,风呼呼刮着,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寒,齐映月没出门,在屋子里坐着绣嫁衣。
    到底心中忐忑不安,拿着针线坐了半晌,也没绣几针。
    快到午饭时分,齐昇要从学堂回家吃饭,齐映月收起针线,起身前去做午饭。
    中午的饭食也吃得简单,齐映月顶着寒风跑出门,哆嗦着去后院摘了些蒜苗与青菜回灶房,舀了面准备做汤饼。
    白面贵,平时家中吃的面食都是三合面,黑面多白面少。她照常舀了一勺黑面,想了想又倒了些回去,多加了些白面。
    将面揉得光滑,切了些咸肉丁下锅煸炒,待肉的油煸炒出来散发着香气,下蒜苗进锅一起翻炒,快起锅时加些许的糖,盛在碗里。
    锅里加清水煮开,略加些盐下去,手下翻飞,把面团扯成均匀的薄片,煮熟之后舀在大瓷碗中。
    随后把青菜下锅烫熟,夹起来放在面上,加炒好的咸肉丁,几滴香油,醋,一碗热乎乎又喷香的汤饼便做好了。
    齐昇一身寒气,搓着手走进灶房,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真香,这个天气吃碗汤饼下去,五脏六腑都得夸。”
    不是圣人夸,就是各种夸,齐映月听多了,还是被逗得笑起来,舀了水给他洗漱,低声问道:“阿爹,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齐昇洗着手,也压低声音说道:“我也不敢太过明显打听,只瞧着所有的人都没什么异样,也无人谈论此事,他应该不在同里镇受伤,只怕是他受了伤跌落河中,从上游飘了下来,恰好在咱们家后院。唉,真是命大啊。”
    齐映月朝正屋望了一眼,担忧地说道:“先前他让我把湿血衫烧掉了,肯定是怕仇家前来发现。可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藏得住?”
    齐昇擦干手,跟着愁眉苦脸一阵,说道:“没法子,也不能把他赶出去。他先前受那么重的伤都活了下来,要是赶出去他没事,依着他的性子,肯定要找咱们麻烦,我们就费些饭食养着他吧。他是贵人,在我们家也住不惯,等稍微好些之后,定会自行离开。若是仇人来寻,也是先找他,他都不担心,我们也不用害怕。”
    齐映月一想也是,心里松快了不少。齐昇又说道:“我寻思着,也不用寻保正去报官了,既然他没有说,就是不相信官府,我们也不用节外生枝。你已经与李水生定亲,家中藏了这么一个男子,我们虽说问心无愧,总有些嘴碎的婆子爱说闲话。李水生又要考学,若是考中了秀才,不知多少人会眼红你的亲事。”
    李水生长得俊秀,人又聪明,当初说亲时,媒婆快把李家门槛踏破了,最后与齐映月定亲时,就有许多酸话传出来。
    齐映月神色黯淡一瞬,李水生以前在学堂读书,齐昇是他的先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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