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付之一笑:“人你带不走,公主,我要他死的,毁了算什么?”
    “谢珣!”安乐恼怒,“你公报私仇,论罪,云鹤追是死罪吗?你为了文抱玉连国朝的法度都不要了?”
    谢珣微笑不改:“为老师,也为社稷,云鹤追心术不正为虎作伥,我杀他,天经地义。”
    安乐甩给他一巴掌后,拂袖而去。
    檐下灯笼轻曳,脱脱在床上装睡,听门开了,紧跟着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谢珣点了灯。
    她双眸紧闭,谢珣已经来到身旁,观察她片刻,说:“别装了。”
    一睁眼,脱脱懒洋洋坐起来,乜他道:“我看见你亲公主了,你抱着她,可紧了。可惜呀,人家还打了你一巴掌,怪响的。”
    谢珣没说话。
    “我早就知道你俩有鬼,我什么都知道。”脱脱突然觉得自己好讨厌他,臭男人,她恨恨地想,御史大夫跟平康坊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不耐烦地拽开被压皱的裙子,细心拂一拂:“反正,你以后别想再亲我啦,我不会让你亲的。”
    谢珣还是没说话。
    他目光停在窗子那,朱窗大开,外头乌漆麻黑的,不知有什么好看。脱脱胳膊肘捣他一下,“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谢珣回神,冲她微笑:“还疼吗?”烛光中他长睫投影,人显得格外柔和。
    “关你什么事?”脱脱没好气地翻他白眼。
    谢珣道:“当然关我的事,你立了功,会奖励你。”
    “我说,你,以,后,不,准,再,亲,我!”脱脱一字一顿强调,她一咕噜翻下床,趿拉着鞋,要往外去。
    谢珣拉她:“去哪儿?”
    脱脱不客气甩开:“别碰我,你喜欢公主,管我做什么?”
    “我已经不喜欢她了。”谢珣道,说完自嘲一笑,他跟个懵懂狂妄的小姑娘说这些干什么。
    天气热,脱脱更觉心烦意乱,凶巴巴吼他:“撒谎!你不喜欢她还抱着亲,不要脸!”
    跑到外间,抱起一蛊冷了的茶就往肚子里灌,一线冰凉入喉,紧跟着四肢百骸都跟着舒坦了。
    谢珣踱步过来,说:“去铺床,你把我床盘得跟狗窝一样,让我怎么休息?”
    脱脱哼了声,不搭理他,索性出来,坐在阶下托腮看星子。
    “鸿胪寺有个译语大赛,怎么不见你温书?”谢珣走了出来,一撩袍,在她身边坐下。
    脱脱侧了侧身子,留个背影给他。
    “春万里,我们又不是夫妻,你哪来这么大的醋劲儿?”谢珣伸出手,很想摸一摸她垂下来的秀发,那么小的人,头发却黑油油的十分浓密。
    脱脱嘟起嘴:“可是,我想跟你做夫妻呀。”
    谢珣笑了:“为什么?”
    脱脱不假思索答道:“你官儿大。”
    谢珣脸上笑意褪去几分:“是吗?我虽然官不小,但宦海莫测,指不定哪个时候我可能就被贬谪,严重些,丢了性命也不是不可能。我父亲就是政事堂的相公,他死于当年的奉天叛乱中。”
    脱脱回眸,看他脸上落落寡欢的,伸出小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哎呀,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你阿爷不幸过往的。”
    “看不出,你还有善解人意的一面。”谢珣笑着,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
    脱脱下颌一抬,骄傲道:
    “我好处多着呢,不怕告诉你,我春万里会骑术,会藩语,会蹴鞠,会皮影,能歌善舞,伶牙俐齿,打双陆喝酒也从不带输的,是平康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谢珣眸光落在她额间新月上,恍若未闻,问她:“你本名就叫、春万里?还是脱脱?”
    脱脱神情一变,有些茫然:
    “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被人牙子卖到河朔,后来,一路辗转过淄青、淮西,最后我逃回了长安。春万里是李丞给我取的,他说,春万里取春深万里之意,我这一辈子就会像春天一样生机盎然海阔天空了。脱脱嘛,我在河朔时有个鲜卑人这么喊我,说是漂亮仙子的意思,我就用了。”
    “你的搏击术在河朔学的?”
    脱脱点头:
    “是,我在河朔时,寇乱都结束好多年了。你不知道,河朔三镇一直供着贼人的像呢,还给他建祠,他们可崇拜他了,台主要想帮圣人收复河朔恐怕不容易,他们都一身胡人习气,最难驯服。”
    想了想,她咂摸着小嘴,“河朔跟长安的风土人情一点都不一样,说到底,像是两个世界。”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走南闯北,见识不俗。”谢珣看她肿着的半张脸发亮,药膏所致,但人神采飞扬的,温声说,“译语赛事你好好准备,争取夺魁,到时,来政事堂帮相公们做事。”
    脱脱突然翻脸,被他末了的话擦出了火:“我不去。”
    她小豹子般的表情落在谢珣眼中,他莞尔问:“为什么?”
    “你又想利用我吧?我看透你了,你亲我,对我好,让我住你家,都是想我给你办事!”脱脱一脸讥讽,“云鹤追还真说对了,你就只会利用女人!”
    谢珣脸色淡淡的:“他一个居心叵测的小人,不值得提。”
    “我偏提,我就提,”脱脱声音猛地高起来,“你心虚了是不是?”
    “我心虚什么?难道我让我的下属们去办事,都是利用他们?”谢珣懒得反驳她。
    “我又不是你下属!”脱脱理直气壮。
    “我没强求你住我府里,你求的我。至于后来要你约云鹤追,我们也是谈好了条件,我兑现诺言,你来做事,现在你因此事受伤,我答应你出俸禄赔偿,这其中,到底哪里不公平了?”
    谢珣逐条摆出来说,云淡风轻,脱脱一时找不出话,只好气鼓鼓说:
    “可是你爱公主。”
    “这和我爱不爱公主有什么关系?”
    呸,虚伪的臭男人,脱脱呼地站起:“你既然喜欢别人,为什么亲我?”
    “我记得,是你先主动的。”谢珣依旧不紧不慢,眸光自她裙角往上,定在那张俏脸上。
    俏脸上布了层凌霜之怒。
    “我亲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亲我,却不是为这个,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脱脱踢了他一脚,谢珣没动,不置可否的样子:
    “你喜欢我什么?难道你喜欢我这个人?不是吧,我要是个平头百姓,能得你春万里的青眼?再说,你都亲十万个男人了,看来,也是爱十万个男人?爱的过来?”
    这回,脱脱有点心虚了,这可真说不好,谢珣好看,他的好看是他清贵出身显赫家世滋养出来的,她就喜欢他高高在上的样子。
    如果,路边乞丐也长了张俊脸,她才不会让他亲哩!
    “不是这样的,”她搜肠刮肚地想要证明自己没那么肤浅,“那个,那个被腰斩的李怀仁,他就想亲我,他官可不小,也有钱,可我不愿意他碰我。”
    “云鹤追呢?他轻薄你,你什么感觉?”谢珣眸光微闪。
    脱脱开始装傻,慢慢蹲下,身子一倾,薄薄的呼吸带着甘甜味道,喷洒在他脸颊上:“什么轻薄?”
    她眼帘垂下,小手很不老实地从谢珣衣领进去,摸他紧致的肌肤,纹理细腻。
    两腿一分,脱脱坐到了他身上,恬不知耻说:“云鹤追就是这么抱我的。”她拿起他双手环在自己腰上,谢珣便温柔地摩挲了几下,她腰细,却柔韧如花枝。
    “你闻闻,我香不香?”她昂起脸,让谢珣嗅她的脖颈。
    在官衙,谢珣一向不愿意谈儿女私情,再看她厚颜无耻地坐自己身上,有些羞耻,又有些难言的激荡。
    见他久无动作,脱脱微低头看他,谢珣也在看她,对视片刻,他终于扬起颈子想含住诱人的唇,她笑着躲开了:
    “我说过,你不准再亲我,我只让喜欢我的人亲我。”
    忽被拒绝,谢珣脸上挂不住,声音有点冷:“起来,找喜欢你的人去。”
    脱脱像个小猪头一样笑盈盈的,似乎早忘了疼,揶揄他:“是谁说的,署衙里不准动手动脚,刚和公主抱着亲,现在又想亲我。”
    她脸一垮,“水性杨花的臭男人,从今往后,我跟谢台主只有公务上的往来,再无其他瓜葛。”
    说完,一脸冷漠真的起身了,双手往胸前一折,行个官礼:
    “下官告辞,请台主不要忘记给下官的赔偿。”
    她扭头就往外走,谢珣追上她,把人一拦:“别闹了,大半夜你往哪去?”
    “下官睡过夹道,睡过排水沟,前一阵还睡过谢台主家门口的大树下,哪儿都能凑合一夜。”她毫不犹豫搡开谢珣,冷峭睨他,“我爱睡哪儿就睡哪儿,难道,谢台主想和我欢好不成?”
    挖苦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落。
    漫无目的走一阵,脱脱在柏树下驻足,四下瞧瞧,见值房有灯火亮着,稍微放心,解下披帛叠了几层,往地上一铺,她乏了,很快沉沉睡去。
    再醒来,人在床上,分明还是谢珣的那间屋子,墙上贴着御赐彩花,可他人早不知去向。她刚下床,碰掉了案头小几上的药膏。
    走到明间,桌案上摆了两样清淡利口的小菜,一碗粥,一碟子团油饭,里头裹了五花八门的各类肉,有煎虾、烤鱼、羊肉、猪肉、鸡肉、鹅肉、灌肠,佐以桂皮豆豉,一口下去,满嘴喷香。
    另外,还有消暑的槐叶冷淘。
    脱脱洗漱过,狼吞虎咽一阵,毫无吃相可言。一面吃,一面忿忿不平:御史台的伙食未免太好了些,一群黑心狗官,吃这么好就等着有力气抓人的吗?
    吃完,依旧不见谢珣踪影,连忙奔出来,迎上一吏卒,她追着问:“谢台主呢?”
    吏卒认出她是昨晚证人,倒回了话:“台主人在推事院,云鹤追死了,公主正来要人,对了,你不要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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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两相处(6)
    夏荷的香气在整个绿波荡漾的太液池间氤氲, 皇帝心情大好,遥望大明宫檐牙高啄,气象万千, 一张脸,更显得意气风发。
    自朝廷下旨讨伐浙西卓金,前后加一起, 不足月便让浙西自行崩溃。卓金父子被手下劲卒绑了送回长安,人一到,皇帝见都不见, 直接命三司长官于独柳监刑腰斩卓金父子。
    长安的强势,让天下节度使慌了神, 一时间, 马踏沙鸣惊落花, 京城大道上迎来了各地复归帝乡的节度使们。
    短期内,朝廷更换对调了几十个节度使。
    唯独河北, 对长安天子的举动冷眼旁观,依旧不肯入朝。树顶一两句莺啼滑过, 皇帝回回神,问身边太子:
    “河北没什么动静,你什么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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