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臣子,若是效命于一个不值得的君王,便要葬送身家性命。
    定远候去世十几年,当初在他手下为官为将的人如今不是高官厚禄就是驻守一方。
    得见兵符,地方守将还有些疑惑,但看到玉明熙身上挂着的令牌,知道她是定远候的后人,是京城中人人景仰的明熙郡主,纷纷俯首称臣,愿追随其左右。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玉明熙集结了一万人马向京城逼近。
    三月初春风和暖,温顺的风吹来了湿润的雨汽,天空中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落在皇城之中,街上的摊贩看着雨势渐大忙收了摊子,路旁的店面也收起了招牌。
    走在路上的行人跑起来躲避雨水,刚才还繁华拥挤的街道渐渐冷清下来,石灰色的路上撑起了花花绿绿的油纸伞。
    雨珠滴在精致的伞面上落下来,伞下的男子伸出手来,指尖落了雨滴,他从伞下抬起头,脸若银盘,眉如远山,瞧着阴沉的天色,放缓了步伐。
    身旁的小厮宝贝的护着一摞书,手上撑着伞,催促说:“公子,眼看着春试没剩多少天了,您可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淋雨伤了身子。”
    张祈安收回手来,一身橙暖色外衣阴雨天中仿佛一支长燃的灯火,即使身处灰暗,依旧长明不息。
    他微笑说:“春雨贵如油,如今这时节下了雨,是好兆头。”
    小厮跟着笑:“真要是好兆头,就该保佑公子您在今年春试中大放异彩,不但能上榜,最好能得个状元,老爷得开心坏了。”
    张祈安撑着伞漫步在雨中,“苦读十年,自然是要全力以赴。不光是为了爹娘,还有……郡主也曾叮嘱过我的。”
    开了春,便去郡主府提亲。
    她说的话,张祈安一直记到现在。
    站在一旁瞅着自家小公子的脸染上淡粉,心里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惹火的事,小厮忙给他泼盆冷水,浇灭那些不该有的心。
    “公子,郡主都已经离京好几个月了,音讯全无,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回京了,就算是她能回来,那也是……皇上想要的人,咱家是什么门第别人又不是不知道,您就算是高中了状元,那也争不过皇上啊……”
    主仆二人说着,拐进了无人的巷子里,继续向家那边走。
    张祈安看到四周无人才说:“可是她不喜欢皇上,她让我去提亲,不就是……愿意和我结成夫妻的意思吗。”
    “郡主跟您说过这种话?”小厮大惊,活见了鬼一样,“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这要是让人知道了,传到皇上耳朵里,咱们家可就完了!”
    张家官小,一家子谨小慎微,家主张贯更是从不掺合朝堂上的斗争,关起门来主事,生怕摊上什么大事,让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张家瞬间覆灭。
    从前张贯与玉明熙共事过一阵子,那时玉明熙在朝中势力正盛,碍于情面,便让自家小儿子去过几次郡主府的宴席,没想到一来二去,张祈安就被玉明熙给看上了。
    小厮的好言相劝并没有让张祈安死心,借着雨声,他大着胆子说:“我相信她,说不定等春试结束,她就回来了。”
    跟在身旁的小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些事儿您就放在心里自己偷偷想吧,过个两三年,也就能忘了。”
    张祈安没有应他的话,只稍稍低头,看着雨落青石板,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京城雨下的大些,与京城相隔的景州只吹来一些细微的雨丝,蒙蒙细雨下了小半天就停了。
    景州将军府中,将士们严阵以待。
    前厅上坐着一位女子,明眸善睐,樱唇玉肌,指尖轻捏着茶杯柄,水润的唇轻轻吹去茶水面上散出的热气,微微抿唇品尝一番茶水滋味。
    景州守将坐在自家厅上,却正襟危坐,面对着女子不敢失了礼数,看她喝了一口茶,才说:“末将是个粗人,也不懂什么品茶,还望郡主不要怪罪末将这茶粗陋?”
    玉明熙微笑:“将军客气了,既是将军府里的茶,必然是好的。”
    守将又问:“郡主,咱们兵马都已经置备齐了,不知您准备何时出发?”
    “快了,将军不必着急。”玉明熙说着,看上了外头院里。
    微微湿润的地上跑来了一位熟人,走上前厅来,看到玉明熙后一脸的喜悦,正准备上去问候一番,却瞧见旁边还坐着个中年男子,便收敛了放肆,规矩道:“郡主让我去办的事都已经办妥了。”
    “我也已经等你好久了。”玉明熙站起身来。
    茶叶飘在杯中,屋檐上落下雨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地面透着一股子潮湿气,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皇宫中一片死寂,御书房里突然传出一阵暴怒的吼声,紧接着是摔打椅子的混乱声响,站在屋檐下的小太监吓得瑟瑟发抖。
    “朕让你去抓人,你竟然敢空着手回来?”年轻的皇帝脸上青筋暴起,气的抓到桌上的折子就甩下去。
    跪在地上的人被折子当头打来也不敢吭一声,低着头承受皇帝的怒火,小声说:“太医叮嘱过您不要动怒,陛下……要为龙体着想。”
    裴英置若罔闻,细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浅棕色的眸子,他冷漠的看着自己的心腹,隐隐透出杀意,“她怎么可能不在广阳府,她还能逃到哪里去,找不到她,朕留着你又有何用!”
    在玉明熙离开的日子里,他过得越发煎熬,每日沉浸在懊恼与悔恨中,灵魂仿佛被撕扯成了两段,一边觉得自己对不起玉明熙,一边又因为她的逃离而暴怒不减。
    整日整日的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直到今日,常柏带人回来,却说没有找到玉明熙。
    “这不可能,朕……”裴英虚脱了似的坐在椅子上,痛苦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去,朕要下旨把玉家人抓起来,她……她那么看重自己的家人,她一定会出现的……”
    “陛下,你是一国之君,若为此惩处玉家人,只会让天下人寒心啊。”
    “若不是因为留着你还有用,朕早就把你砍了,一个个都是废物!咳咳!”情绪激动之下,裴英止不住的咳嗽。
    外头天气阴沉,皇宫之中人人自危。
    皇帝最近疯的厉害,前几天因为司衣局的宫女绣坏了明熙郡主穿过的那一身嫁衣,皇帝大发雷霆,把整个司衣局的人都打了板子,哀嚎的哭声传遍了整个皇宫。
    有个小太监提了一嘴皇帝前去灯会可遇良缘,便被生生拉下去割掉了舌头。
    皇宫像一个巨大的金笼子困着一条陷入癫狂的金龙,日渐疯魔的神智让他脱落了一身金色鳞片,成了一直乱杀乱咬的野兽。
    萦绕在京城上空的乌云久久不退,春雨落定后,夜色寂静。
    守城门的将士打了个哈欠,眼看着快到子时,只等着赶快来人交接换班。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踩着还没干透的地面,凝视着远处移动的火光,刚开始只有小小几点,像是赶夜路的商客,可渐渐那火光越来越多,连成一片一片向京城前压来。
    “有……有人带兵攻城!”士兵吓得腿都要站不稳了,急忙走下城墙去要去吹号角。
    刚踩下一层台阶,就见迎面有人踩着台阶走了上来,正是守夜的将领薛庭。他转头看着渐渐逼近的火光,眼中没有恐惧,反而有几分宽慰。
    他按住惊慌失措的士兵,“传令下去,开城门,迎郡主。”
    士兵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将军,这可是叛国的大罪呀,您糊涂了吗?”
    “新帝重病,暴戾无道,疑心忠臣,混乱朝纲。如今郡主回来,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难道你想下半辈子都活在屠刀之下?”
    薛庭凝视着他,士兵犹豫了一会,回道:“属下遵命。”
    夜色之中,进城的兵马迅速分成两队,奔跑的马蹄声沉压压一片跑过,惊醒了熟睡中的百姓。
    有人偷偷打开门缝往外瞧,见到街道上跑的都是带着刀剑的士兵,赶忙把门关上。
    披了外衣出来的女人打着哈欠问,“儿他爹,外头闹哄哄的是怎么了?”
    男人落好门栓,背靠着大门,小声说:“说话小点声,外头闹兵乱了!”
    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久久不停,仿佛汹涌澎湃的江河从门前冲过。人马很快聚集到了宫外,守在宫中的禁军听到了异响,紧张的召集了人马前来守宫门。
    宫墙之上站满了弓箭手,齐刷刷拉开弓,瞄着了下面的叛军。
    禁军太尉急忙派了人去禀报皇帝,随即站在宫门之上大喊:“尔等逆贼,不可靠近皇宫半步,再上前来,必定死无全尸!”
    宫墙下骑在马上的玉明熙回话道:“皇帝不是一直通缉我吗,如今我来面圣,烦请将军去通报一声!”
    听到声音后,禁军太尉向下看去,在人群中分辨出了那抹粉色的身影,政事皇帝数月以来日思夜想,为之着魔的明熙郡主。他不敢轻举妄动,大喊道:“就算是郡主前来,也不能带那么多兵马入京!”
    “我此行只为面圣,不会轻易杀生,还请将军慎重行事!”玉明熙看着宫墙上跳动的火光,紧接着,她看到了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宫墙之上。
    那人站上宫墙后径直走向了禁军太尉。
    “太尉大人,奉陛下口谕,开宫门放行。”常柏冷着脸,额头上好几块淤青,眼睛上也肿了一块,显然是被皇帝打的不轻。
    火把的光芒在夜风的吹拂中晃动不停,禁军太尉看了看常柏,紧张说:“陛下怎么会同意开宫门?若是逆贼进宫,陛下的安危可就……”
    上一次叛乱后,禁军之内的将领被斩杀殆尽,眼前这个禁军太尉是新上任的新人,年纪也不过三十一二,想着有前人惨死的教训,不敢轻易松口。
    常柏冷冷劝他,“新上任不到半年,太尉大人觉得这官做的如何?”
    还能如何,日夜提心吊胆。就连常柏这样的心腹都能遭受如此毒打,更别说他们这些不得圣心的。禁军太尉有些为难,低下头。
    常柏又道:“已经变天了,是追随皇帝还是信郡主一次,太尉大人请尽快抉择。”
    残□□杀无辜的皇帝和温柔善良又理智的郡主,不论是谁都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宫门打开,弓箭手们齐齐退下去。
    玉明熙骑马跑在最前面,终于回到了曾经困住她的牢笼。只是这一次,她心中再无恐惧,可以坦然面对。
    城北军被玉显带兵拿下,杨宏带兵回到郡主府将长孙怡母子保护了起来。皇宫之中,老太监慌慌张张的敲响了帝华殿的大门,“陛下,陛下不好了!”
    不过多时,大门被人从里面暴力拽开,皇帝身上松垮的穿着一件黑金外衫,中衣襟口开到了腰腹上,他头发未梳,散在肩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前的人。
    “有什么大事把你吓成这样?常柏呢,他不在这儿为朕守夜,跑到哪儿去了!”
    玳令紧张道:“陛下息怒,外头叛军闯进宫里来了,老奴刚才看到羽林都尉往外头去了,还以为他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才离开。”
    “叛军?”裴英回到帝华殿,提了剑走出来。
    外头人马攒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裴英刚刚走下台阶就看到宫苑外的路上闪动着火把,仿佛熊熊的火焰燃烧过来。
    火光照亮了骑在马上的女子,许久不见,她的脸庞再一次出现在视线中,仿佛做梦一样,裴英扔了剑向她奔去。
    “明儿,你终于来见我了!”
    玉明熙从马上跳下,身后是黑压压的兵马,齐齐抽出刀来向着皇帝,她站在最前面看着衣衫不整的皇帝,冷道:“微臣来见陛下,恭请陛下退位!”
    身后众人齐声高呼:“恭请陛下退位!”声势之大,连整个皇宫都被震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造反?”裴英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眼中渐渐生出些恐惧,“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人,是不是赵洵教你的!当初他造反的下场你也看见了,难道你也想像他一样死无葬身之地吗?”
    玉明熙缓步走向他,她身上没有佩戴弓箭也没有佩剑匕首,连发髻上簪着的也是桃木簪,上头镶了两颗雕成桃花的粉色宝石,在火光中闪着温润的暖光。
    她眼中平静而柔和,乌黑的眼眸倒映着男人的模样,她走到离他一步的距离,抬起头来看着他,“裴英,我离开京城后想了很多事,我们之间的是是非非太多,就像是理不清的丝线缠成一团,我始终不知道要如何让你放手,所以我决定回来。”
    “你想废了我,再扶持一个能听你话的傀儡?”
    看着那平如水面一般的眼眸,裴英倒退半步,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你别想了,李禄已经被我打残废了,李闻也是个不中用的,脑子还不如个三岁孩子,你竟然想选他们!我告诉你,你只能选我!”
    他疯了一样怒吼着,胸膛剧烈的起伏,“为了得到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什么你就不能多看我一眼,你宁愿推翻了我让那些庸才做皇帝,也不愿意爱我吗!”
    玉明熙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疯狂,一步一步向他走去,“裴英,你若是乖乖退位,我还能留你一条命。”
    裴英内心是无尽的恐惧,做皇帝做久了,高高在上的权力让他肆无忌惮的发泄心中的恶,他可以肆意追逐自己得不到的爱,也因为这权力,他才得了玉明熙的身子。
    如果他失去了这一切,玉明熙哪还会再看他一眼。
    “不……我不能……”他低声呢喃着,在她的步步紧逼之下不住的后退。
    哪怕穿着最坚硬的盔甲,他的内心依旧是那个害怕被人抛弃的孩子,裴英知道,玉明熙跟他说这些,就是要抛弃他了……
    “裴英,佟桦已经被我的人拿下了,金吾卫和禁军也都倒向了我,还有你身边的羽林卫,是他帮我开的宫门。”她云淡风轻地说着,将男人心底的防线一层一层击碎。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武力,在玉明熙的温柔善意之下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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