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尽量把责任推到素禾生物身上,我可以帮你从这件事里脱身。”岑崤终于站起身来,他面色严肃,皮鞋踩着大理石地砖,沉着的节奏仿佛踏在人心尖上。
    他走到黎容身后,手掌搭在黎容脊背上,轻拍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道:“记得,责任都在素禾生物身上,我们当然不会为难被蒙蔽的人。”
    黎容眼睑轻轻一颤,感受着岑崤的抚摸,他总算甩脱了那点纠结的情绪。
    他差点犯错误了。
    对付何大勇这种人,不需要讲任何道义,只要能把信息套出来就可以了。
    幸好有岑崤在,及时打断了他的犹豫。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岑崤都比他心狠,也比他无情。
    对付何大勇,根本不必有任何道德负担。
    何大勇眼前一亮,心底里那点退缩瞬间荡然无存。
    他现在就缺一点甜头和暗示,岑崤的眼神就给了他这种暗示,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表现,恨不得把他知道的所有内幕都倾诉给岑崤。
    何大勇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道:“这件事我本来一开始就蒙在鼓里,都不算是我推给素禾生物的!”
    黎容将手插进兜里,轻轻按动了录音笔,然后聚精会神的听着何大勇交代。
    何大勇的手指无意识的搓着皮带扣,眼神向窗口一瞥,皱着眉头陷入了回忆:“大概是去年一月吧,素禾生物的郑总郑竹潘找到我,让我做一批甲可亭的仿制药。”
    黎容心中一动,重复道:“甲可亭?”
    这是种心理暗示,当他重复何大勇话中的内容时,何大勇会更有分享的欲望。
    何大勇点点头:“甲可亭,就是那款治疗细菌性早衰症的药,这药给素禾生物赚了不少钱,我也不知道素禾生物为什么要做自己招牌药物的仿制药,但郑竹潘让我别管那么多,我说没有具体制药流程的话,我们自己研制出同效仿制药也要不短的时间,但郑总说不用,就做不同效的。”何大勇看向黎容,“你既然是学生化的,应该明白,只知道药物配方离做出能治病的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岑崤不懂这些,他看了黎容一眼。
    黎容缓声道:“是,这也是仿制药厂需要研发专家的原因。仿制药不是假药,如果能完全复原原研药的研发工序,就会跟原研药等效,而且价格更低,对普通百姓来说,是绝对的好事。”
    何大勇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玩意儿加班加点赶出来不仅不能救人,还可能害人。我以为是素禾生物不满意甲可亭当前的市场,想要借用仿制药扩大规模。可这说不通,因为一旦低价仿制药出来,肯定有部分人放弃甲可亭尝试仿制药,素禾生物能不能保持利润根本没有数据支撑。”
    岑崤:“素禾生物不是为了占市场。”
    何大勇舔了舔发干的唇,继续道:“他们就是为了要这批残次品。郑竹潘要的量并不多,甚至不让我做成甲可亭那种白色圆形的药片,反而要在外面加一层浅粉色糖衣。我问他为什么找我做,郑竹潘虽然没明说,但我懂他的意思,梅江药业地处偏远,当地监管也不严,做这种残次品更方便。”说着,何大勇自嘲的笑了笑,“还有,梅江药业对素禾生物来说并不重要,这种脏活累活扔给我们,反倒能跟素禾生物撇清关系。”
    所以何大勇也想不通,红娑研究院,一区,三区,四区,九区到底是怎么精准找到他这儿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参与了素禾生物做的那些脏事的。
    不过此刻他也没精力去想。
    岑崤侧过头,见黎容紧抿着唇,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继续问道:“素禾生物有说要用这批仿制药做什么吗?”
    何大勇立刻摇头:“没有!我说了,梅江药业对素禾生物并不重要,是我不得不攀着他们,听他们的差使。说实话,自从素禾生物把我从悬崖边上拉回来,梅江药业也就成了他们的敛财工具,工具就只是工具罢了,真正的机密他们不会跟我说的,酒局上大家装作不分彼此,但我心里还是清楚,他们没把我放在眼里。”
    说到这儿,何大勇的脸色又暗淡了些,他闭了下眼,叹息道:“当年做仿制药清汭被罚款,我心里是有怨气的,那么多人受了我的好处,买到了便宜药,可等我出事需要帮助的时候,全都是骂我的,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他们不把我当人,我又何必把他们当人?可一旦上了素禾生物的船,就下不来了,等我没那么怨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我让我儿子学生化,或许是希望他能改变我改变不了的东西吧。”
    他对素禾生物不是没有怨气的。
    尤其是在酒局应酬的时候,郑竹潘堂而皇之的区别对待更让人难以接受。
    但何大勇一个小地方的小老板,除了忍着,陪着笑脸,一杯一杯的敬酒外,也做不了什么。
    外人见他光鲜亮丽,但他过着什么日子他自己清楚。
    原合升这款药,也是素禾生物让给他做的。
    素禾生物为了给自己赚好名声,呼吁业内不要放弃少数人群,在原研药保护期到的时候,就要尽快研制仿制药。
    但这药针对性太强,并不适用所有精神类疾病,受众人群并不高。
    因为肉眼可见的利润有限,很多药厂都不愿意做,素禾生物就把这个道德担子甩给了不重要的梅江药业。
    梅江药业每年都要给素禾生物上供,把人力投入在几条盈利不高的生产线上,会影响公司整体收入。
    郑竹潘就暗示他,可以偷工减料,反正用的人少,影响不大,而且一时半会不涉及生命安全,也不会有人查。
    但是上供给素禾生物的利润可不能少。
    何大勇也是没办法,只能听从郑竹潘的暗示,做偷工减料的原合升。
    但他这人坏又坏不彻底,心里还有点信仰,所以自从做了这个丧良心的药,他每天都做噩梦,生怕自己会被神责罚,更害怕牵连子孙后代。
    于是何大勇想出了个办法,将原合升分成白马原合升和灰马原合升。
    他希望和他有同样信仰的教众可以看懂这个暗示,这样他也不算害了自己人。
    但这么过了几年,他的梦想,抱负,野心早就被这个行业消磨殆尽,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素禾生物的提线木偶,除了按要求办事,再没有别的作用。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改变什么,哪怕一点点,能让他在闭眼前看到也值了。
    黎容并不想听何大勇的自赎,他打断何大勇的话,冷冷道:“继续说甲可亭。”
    何大勇一摊手:“就是这样,我做了甲可亭的劣质仿制药,交给了素禾生物,郑竹潘带走了所有相关资料和数据,拆除了那条生产线,警告我这件事不许说出去,不然引来天雷,我只会被碾成渣子。”
    黎容轻嗤一声:“你这么狡猾的人,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你都查到了什么?”
    何大勇顿了顿。
    他觉得狡猾这个形容词有点刺耳,但黎容这么说确实也没错。
    他不傻,不会真当个任人摆布的机器,他的确注意了这件事。
    何大勇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岑崤,又看了看黎容,这才低声道:“我买通了个素禾生物负责运送这批药物的小药剂师,他说,这些劣质的药是给嘉佳中心医院准备的,但更多地他就不知道了。”
    嘉佳中心医院,原本是综合类的医院,但因为妇科和儿童科收到了资本的捐助,从国外引进了一大批医生,所以嘉佳的妇幼在a市很出名。
    黎容轻轻摇头:“去嘉佳中心医院的大多数是妇女儿童,你这批不合格的甲可亭,是送给她们用的?”
    何大勇满脸愁苦:“我不知道他们给谁用,怎么用,这是件丧良心的事,我不想掺和,但是已经晚了。要是素禾生物早跟我说用给嘉佳,我绝不会答应。”
    岑崤却一皱眉:“去年一月?你这药是什么时候送过去的?”
    何大勇立刻道:“四月七号,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素禾生物亲自来人,盯着我拆的生产线,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岑崤别有深意的看了黎容一眼:“四月。”
    黎容明白,其实听到嘉佳中心医院的名字,他的心就拧成了一团。
    律因絮的一期临床试验,就是在嘉佳中心医院。
    几乎是同一时间,素禾生物向嘉佳中心医院输入了一批劣质甲可亭!
    第111章
    黎容不知道该怎么平复心情。
    始终浓雾环绕的前方终于破开了一线光亮,他愿意相信何大勇说的是真的,素禾生物就是他父母事件中的主谋。
    他必须相信那是真的,他需要希望。
    高二上学期的某个周末,他第一次听到律因絮这个名字。
    那天正好是顾浓的生日,黎容放学后特意绕到购物广场,给顾浓买了一本现代艺术画作集。
    这本书最近刚引进,销量很好,被很多艺术家推荐过,他已经盯了好久,确保是顾浓喜欢的。
    走到商场一楼,黎容还发现旁边小店铺有卖棉花糖。
    他想他妈妈到底也是女孩子,除了艺术爱好,大概也会喜欢这种简单但甜丝丝的礼物。
    他这样的长相,举着卡通米老鼠棉花糖走在路上,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
    黎容那时候清冷寡言,被这么注视还会感觉强烈不适。
    他想,要是回到家父母却出门过生日了,他这一路就白承受了。
    幸好没有。
    他推开家门,就看到父母在拥抱。
    他们很兴奋,是超出庆祝生日的那种兴奋,黎容站在门口轻笑,扭开了目光,不打扰父母表达对彼此的情感。
    他听见顾浓温柔的对黎清立说:“律因絮就是最好的礼物,不光是我的,还是所有患病的孩子们的。”
    黎清立亲亲顾浓的脸颊,眼神里充满满足,他一边捋着她的长发一边轻喃:“希望早日把这个礼物送给那些还在受苦的家庭,希望他们可以和我们家一样幸福。”
    顾浓目光坚定,甜笑起来:“会很快的,my superhero。”
    那时候黎容对父母的工作,专业并不十分感兴趣。
    黎清立和顾浓也很尊重他,从不给他额外增加学习的负担,他们始终认为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才是最幸福的。
    所以听到律因絮,他只觉得,哦,大概是父母工作上的小成果,和他拿了年级第一,市三好学生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还是觉得很美好。
    客厅点着亮黄色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烤鸡的香气,微波炉加热结束“叮”声响起,电视里播放着国际新闻,时钟在缓慢但有条不紊的爬行,他的父母在拥抱,而他举着幼稚可爱的棉花糖,站在门口,身上的寒气逐渐被室内的温度驱散。
    棉花糖悄无声息的融化,他周围酝酿着香甜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曾经深刻的印在他的脑海里,却连触碰都不敢触碰。
    然后到了新年。
    他第二次听说律因絮,是在黎清立的书房。
    黎清立在跟人商讨一期试验的地点,表情十分严肃:“一定要是信得过的医院,志愿者挑选必须严格,这才是一期实验,是有失败的可能的,受试者都是小朋友,目前绝对不能有任何其他基础病,因为后续我们还要研究,律因絮是否会对其他基础病产生影响。”
    “我理解大众对我的期待和信赖,但是一期实验还是暂定二百人,不是我们不愿意给更多人治疗用药,过几天我会接受采访,解释一下这个事情,等药物通过审批上市,定价绝对会让大家满意的。”
    “不要急,不要急,我希望所有的孩子们都能摆脱痛苦,我理解大家的心情。”
    黎容在书房外举着水杯喝水,等黎清立挂断电话,他随口问了一句:“这么快已经一期试验啦?”
    黎清立刚跟人解释完正口干舌燥,直接接过黎容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感叹道:“是啊,但我希望更快一点,新药早一天出来,就能多救很多很多人。”
    黎容觉得他爸就是个大圣人,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充沛的慈悲心。
    黎容还记得自己上小学,老师留作业写《我的父母》,大多数同学写的是和父母相处的小事,抒发父母对自己的爱和自己对父母的感激,都得了很高的分。
    他记得他写了很多黎清立顾浓济世救人的抱负,结果被老师点评要注意观察生活,落脚在实事小事上,不能假大空。
    “好好好,大圣人,希望你如愿以偿。”黎容敷衍着,接过黎清立喝干净的水杯。
    黎清立笑着轻戳了下他的额头,温声道:“如果将来有一天,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就能理解我身上的责任了。”
    黎容绷着脸,一本正经的摇头:“我不想取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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