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便是这几日了。
    也许他应当早些去榻上,将这难熬的一夜度过,以免波及白日。
    谢钰以手扶额,沉默了半晌,终是将手中的古籍搁下,抬步行至幔帐深处。
    方枕上那冰冷的玉枕,还未阖眼,一道人影便已自暗处现身,对他比手道:“大人,泠崖已将表姑娘送至府门外。”
    “折枝?”谢钰抬眼,稍顷,仍旧是垂下羽睫淡声道:“知道了。”
    他说罢,阖眼于玉枕上沉默了一阵。
    却终是披衣起身。
    “夜路难行,我去玉清桥上等她。”
    待谢钰穿过夜幕初降时的游廊,执灯等在九曲廊桥上时,小姑娘也正行至此处。
    “哥哥。”
    折枝远远望见他手里的灯火,轻唤了一声,便执着手里的菡萏风灯,匆匆向他跑来。
    她手中提着的风灯在夜色中晃荡不定,轻盈的银红色裙裾于夜风中绽开,似一朵盛开到极处的重瓣芍药。
    谢钰握着风灯的长指微屈。
    那暖橘色的灯辉与小姑娘绽开的裙裾隔着夜色落进那双窄长凤眼中,令往日的清冷与疏离,似也融雪般徐徐淡去。
    至他离府已有十日,小姑娘直至今日才记得过来,未免太晚。
    但看在这份挂念的上,亦可将此事轻纵,不与她深究。
    思量间,小姑娘已行至近前。
    却不曾扑入他怀中,而是将那盏菡萏风灯放到地上,双手抱起怀里又圆了一圈的狸奴给他看,语声焦切。
    “今日折枝起身的时候,发觉橘子似是病了,团在自己的窝里不爱动弹。折枝带它去给府中里的郎中瞧了,郎中却说不会看猫。”
    她说着,语声中愈发慌乱,秀眉紧蹙着,杏花眸里也因惶急而涌上了一层水意。
    谢钰皱眉,还未启唇,便觉得手中一沉,却是折枝将橘子送到了他怀里,又焦急地连声道。
    “哥哥快给瞧瞧。”
    -完-
    第69章
    ◎铃铛。◎
    在折枝的软声催促下, 谢钰终是垂眼,看向怀中的狸奴。
    那圆润的小东西此刻正恹恹伏在他的袍袖上,连叫声也绵软无力, 果真不似往日那般活泼。
    谢钰信手拨弄着橘子柔软的长毛,眸色晦暗:“妹妹漏夜过来,便是为了让我给狸奴瞧病?”
    折枝点头,望着他怀里的橘子, 杏花眸里满是担忧,语声也徐徐低了下去:“除府医之外, 折枝今日还请了好几位府外的大夫过来。却都说不会瞧狸奴的病。这一来二去的,便耽搁到了宵禁的时候。”
    “若是不过来劳烦哥哥,却也寻不到旁人了。”
    她说着,又抬手攥紧了他的襕袍袖口,本就低微的语声中隐隐透着些哽咽:“哥哥快想想法子。折枝怕橘子熬不过今夜。”
    谢钰抬眼看她, 见小姑娘秀眉紧蹙, 急得杏花眸里都笼上水烟。
    若是怀中的狸奴真死了, 也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
    他皱眉, 终是启唇对暗处道:“计都,去请府医。”
    折枝高悬的心这才微微放落了些, 遂将搁在抵在的菡萏风灯重新捡起,提起裙裾, 快步跟着谢钰回花厅中等待。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 那名唤计都的侍卫便带着一名医者打扮的老者疾步过来。
    只是方进了花厅,听闻是要狸奴瞧病, 却立时为难地连连摆手道:“大人, 老朽一生行医, 治病救人, 却从未给狸奴看过病。即便是能猜到病症,根据人吃的方子开药,这狸奴也未必受得住,只怕适得其反。”
    谢钰知他所言非虚,遂抬手令他退下,与折枝道:“崔白家中亦豢养狸奴,他还曾亲手为自家的狸奴接生,应当懂上一二。”
    折枝杏眸微亮,还未答话,却又听谢钰淡声道:“只如今已至宵禁,即便要请崔白,亦要等到明日天明城门开启。”
    他说罢,便令计都取来一些软布,垫在一张春凳上,又将橘子放下,抬步行入幔帐深处,往那张宽大的拔步牙床上安寝。
    “月已上中天,妹妹早些安置。”
    折枝低低应了一声,可心底仍是放心不下橘子,遂挪了张圈椅过来,在春凳旁守了一阵。
    直至夜色渐深,橘子也团在春凳上睡去。这才勉强将心放下,自圈椅上站起身来。迟疑了一阵,还是蹑足往幔帐深处行去。
    待她将最后一重鲛绡幔帐撩起,却骤然对上谢钰的视线。
    折枝轻轻一愣。
    ——自谢钰说要去安置已过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可他如今仍是一身素白中衣倚在大迎枕上,清眸与庭前月光寒成一色,并无半分困意。
    折枝遂于放着他襕袍的春凳前停下了步子,试探着轻声道:“是折枝吵醒了哥哥?”
    谢钰不答,只冷眼看着她。
    折枝踌躇着走近了些,放软了语声:“折枝不是故意要扰哥哥清梦,只是——”
    她语声未落,谢钰已抬手,紧握住了她皓白的手腕。
    折枝不防,被他的力道带得一个踉跄,合身倒在拔步牙床上。
    那玉葱般的指尖正攀在他的领口,柔软的腰肢隔着薄薄一层锦被贴在他身上,似一道纠缠在乔木上的藤蔓。
    许是新洗沐过的缘故,谢钰身上那清雅的迦南香已清淡至不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寒冽的松竹冷香。
    折枝轻愣一愣,抵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只是还未支起身来,那盈盈一握处便被谢钰抬手扣住,再一次拉进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正当折枝觉得自己的唇瓣都紧贴到谢钰面上时,谢钰终是松开了她的手腕,微寒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指尖轻轻摩挲过那光润的肌肤,语声淡淡:“妹妹素日里万事不上心,今日却肯为一只狸奴如此悬心,确是难得。”
    折枝听出谢钰不似在夸她,忙小声问道:“哥哥是觉得折枝对橘子太过上心了些?”
    “妹妹上心什么,本不该由我来管。”谢钰轻哂。
    折枝羽睫轻轻一颤,抬眼望进那双微寒的清眸里,又试探着问道:“那哥哥是觉得折枝待哥哥,还不如待狸奴上心?”
    谢钰冷眼看着她,并不答话,只是那摩挲着她雪肤的长指略微一顿,继而指尖上的力道渐渐重了几分。
    那寒凉之感,便似要从他的指尖渡到她的心口上去。
    折枝没曾想自己这般胡乱猜测,却是猜中了,一时反倒有些却惊讶,下意识道:“哥哥位高权重,身旁侍卫环绕,难道还有什么是需要折枝挂念的?”
    她说着略微一停,愈发讶然:“哥哥难道还要与一只狸奴计较?”
    谢钰注视她半晌,似也觉得自己此举可笑,只轻哂了一声,便松开长指,自春凳上拿过襕袍,披衣起身。
    折枝慌忙自榻上起身:“都快子时了,哥哥这是去哪?”
    “既妹妹不想安置,那我独自去厢房中睡便是。”
    谢钰的语声冷淡,言语间,已独自行出了上房。
    府中待客的厢房比比皆是,谢钰便就近寻了一处,令侍卫们简单打扫后,便往榻上安寝。
    大抵是厢房中未置冰鉴的缘故,虽夜已浓沉,谢钰却始终未曾入睡。
    直至又是一盏茶的光景过去,槅扇似被人轻轻推开,外头清冷的月色落在墁地的金砖上,流水般蜿蜒至榻边。
    谢钰抬眼,却见青竹屏风前,小姑娘正提着一盏风灯蹑足进来,怀里还抱着睡着的橘子。
    眸底的寒意这才略散了几分,却并未唤她,只是重新阖眼,只当做自己已然睡去。
    月光并未照到榻上,折枝未曾发觉谢钰醒转,只悄悄将橘子放在一旁的春凳上,又脱了绣鞋爬上榻来,轻车熟路地往里侧躺下,还团了点锦被当做枕头。
    “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
    夜色静谧,无人作答。
    折枝本在担忧着自己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惹了谢钰生气,天明后他不请崔院正过来,不给橘子瞧病便不好,遂想着悄悄过来与他服软。
    如今见他已然睡去。想着大抵是已将此事放下,心底也略微松了一口气,遂又思量着是否要回上房中安置。
    可许是今日奔波许久,折枝一沾锦被便困意上涌。
    遂也没再起身,只顺着那倦意轻轻阖眼。
    于谢钰身侧安静睡去。
    *
    因心里惦记着橘子的事,素来贪睡的折枝天光初透难得地天光初透时便已起身。
    身畔的玉枕寒凉,探不出余温。
    折枝便独自起身,换好了春衫,梳好了发髻,抱着橘子在上房中等着。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泠崖将早膳送至门外,给她递话道:“崔院正已请至府中,大人遣属下过来带狸奴过去。”
    折枝忙从春凳上抱了橘子过来,小心递给他,轻声道:“那便有劳崔院正了。”
    泠崖应声,带着橘子往前院行去,留折枝一人在厢房里等待。
    折枝悬着心,也没什么心思用膳,只草草用了半碗小米粥果腹,便将碗筷搁下,只坐在圈椅上绞着帕子等着。
    大抵一刻钟的功夫,槅扇终于被人推开。
    折枝又惊又喜,忙回过眼去,方想唤一声泠崖侍卫,却见是谢钰亲自抱着橘子回来。
    轻愣之下,却也立时便起身迎了过去,见他怀里的橘子仍旧是神情恹恹的模样,愈发悬心,只连声问道:“哥哥,崔院正可诊出如何了?”
    谢钰将橘子递回给她,掸了掸自己衣袖上残留的黄色长毛,双眉微皱:“妹妹素日里喂它多少?”
    折枝双手抱着橘子,被他问得轻轻愣了一下,一壁回想,一壁徐徐答道:“起初的时候,是一餐两条小鱼,后头橘子不够吃,便添做了三条。只是似乎还是不够,橘子总是饿得扒着折枝的裙裾叫唤——”
    谢钰听出她的意思,垂眼看向橘子圆滚滚的肚子,指尖微停:“所以它讨一次,妹妹便给一次?”
    折枝点头,小声道:“折枝怕它饿着。”
    她迟疑了一下,语声愈轻:“昨日它病了,折枝想着病中更应当吃得好些,便又多熬了鱼汤给它。”
    谢钰无奈,遂将崔白的话转述给她。
    “崔白过来一诊便知,这狸奴只是吃得太多有些撑着,这才不爱动弹。今日少给些吃食,至多日落时便能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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