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的光阴过得极快,近乎是笔稍几个起落,案几上的铜漏便已走过寸许长。
    谢钰将一本新批注好的奏章放于旁侧,再执笔往砚台里添墨时,却发现砚台已干,这才抬起视线,往左手边看去。
    长案边缘,小姑娘临摹得很是入神。
    一首词描花似地一点点临摹过去,如今也不过临出三两行来。
    倒是发上的珠钗有些松了,散出一缕青丝,垂落在雪白宣纸上,眼看着,便要被墨迹所污。
    谢钰信手捻起了那缕青丝,于掌心中把玩。
    “哥哥?”折枝骤然一惊,手里握着的兔毫偏了一偏,刚临好的‘蜻蜓’二字上转瞬便留下了硕大的墨点。
    她看着这团墨迹,有些不安地轻声开口:“是折枝临得不好吗?”
    谢钰垂目,随意往宣纸上望去。
    宋徽宗传下的瘦金体讲究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2
    被这般以女子临花样子的手法临来,终究是失之灵韵。
    但若是光从字迹上看,倒也像模像样,有三五分近似。
    对于初学者而言,已是十分不易。
    若是年幼时能得好好教养——
    谢钰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眸光缓缓落于指尖那一缕柔软的乌发上。
    青丝如墨,勾缠在指尖上触感微凉,如一匹上好的乌缎。
    无端令人升起将其撕裂的念头。
    谢钰低低笑起来,轻声道:“若是妹妹有个仇人,恨了多年,终于寻得了报复的机会。妹妹会如何去做?”
    折枝听他答非所问,轻愣一愣,迟疑着道:“圣人能够以德报怨,可折枝不是圣人。若是折枝有仇人的话,应当会将受过的委屈都还回去。”
    “是吗?”谢钰淡淡应了一声,把玩着她青丝的指尖不自觉间加注了几分力道。
    折枝吃痛,惴惴抬眸看他,却只见那双窄长的凤眼里一片冰凌,心下一凛,慌忙改口道:“仇人——也得看是谁。若是这个仇人是哥哥的话,那便罢了。”
    谢钰略微松开指尖,抬眸看她。
    圈椅上的小姑娘明明害怕得指尖都在发颤,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轻抬唇角,对他笑得柔顺:“若不是哥哥,折枝如今恐怕已深陷泥泞。救命之恩,再大的仇怨也因此抵过了。”
    ……真是愈发乖觉了。
    谢钰轻哂一声,彻底松开了指尖。
    折枝高悬的心这才缓缓落下,视线无意间越过谢钰,往长窗外一落。这才发觉庭院中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窗外天色冥冥,正是华灯初上时节。
    折枝便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抬手将那一缕碎发重新绾起,以珠钗牢牢固住。这才福身对谢钰轻声道:“天色已晚,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改日再来与哥哥习字。”
    谢钰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善。”
    待槅扇合拢的声音轻轻落下,上房内也迅速静谧下来。
    谢钰将身子倚在宽大的圈椅上,于袖袋中取出那枚玛瑙耳坠。
    暮色里,花蕊大小的红玛瑙鲜艳玲珑,似小姑娘羞赧时,绯红如莓果的耳珠。
    谢钰凤眼微眯,随意将这枚玛瑙含入口中。
    *
    暮色深浓,一轮新月攀上高天,连虫鸣声都似停歇。
    万籁俱静时节,映山水榭的槅扇被人叩响。
    门上传来泠崖的嗓音:“大人,顺王府来信了。”
    谢钰皱眉,取出那枚玛瑙耳坠,沉进供着玉兰的清水里。
    “进。”
    槅扇再度开启,泠崖带着一男子踏入房中。
    灯辉下,此人一身纯黑色夜行衣裹住周身,唯一赤露在外的脸上,戴着一张死气沉沉的铜制面具,只留两个小孔用来视物。
    语声从面具中传来,也沉闷不似人声:“本王今日传信,只问谢大人三句话。”
    顺王素来谨慎,暗地里行事时,从不会留下往来的书信作为把柄。
    顺王府的‘信’,也只由心腹之人口耳相传,不留痕迹。
    谢钰信手搁下朱笔:“王爷请问。”
    黑衣人沉声开口:“皇城司陈元忠乃本王一手扶植,为何仅因‘闹事纵马’此等小事将其严刑拷打致死?”
    谢钰淡声:“陈元忠野心日大,勾连朋党,留不得。其背主谋逆的证据,不日便会送到王爷案前。”
    眼前之人只是一封‘书信’,自不会对谢钰所言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紧接着又问道:“小皇帝已对你言听计从,为何还不见立本王为摄政王之事提上议程?”
    谢钰答道:“今上虽年幼,却自有主见。此事我已私下提过数次,却皆被陛下驳斥。若是一意孤行,令龙颜大怒,反倒适得其反。还请王爷再耐心等待一段时日。”
    黑衣人随之落下最后一问:“谢大人可还记得自己的来处?”
    上房内静谧了稍顷。
    冰凉月色自长窗间涌入,笼在谢钰的眉眼间,如结霜雪。
    那双窄长凤眼中有冰凌如刃层层而起,电光朝露般一闪则逝。
    再抬眼时,却又淡漠如初。
    “不敢忘。”
    -完-
    第17章
    ◎“我想回荆县里去。”  ◎
    折枝回去后,陆续将那两行诗临了个七八成相似,这才以炭笔描了底子,穿插着绣于竹枝间。
    待这一切完工时,已是数日过去。
    折枝唯恐谢钰等急了迁怒于她,方将帕子绣完,见已是晌午,也顾不得稍作歇息,便步履匆匆地出了月洞门。
    可行至映山水榭的时候,却发觉上房内空无一人,甚至连那终日燃烧不息的白玉傅山炉亦归于寂静。
    室内的迦南香淡了许多,青烟似的笼着一层,似是随时便要弥散。
    折枝往坐楣上坐下,略等了一等。
    初夏将至,拂面而来的风已有了些热度,落在单薄的春衫上,隐隐有些发热。
    折枝没带团扇,只好抬起袖子轻轻挡着。
    可午后的日光极有穿透力,只一盏茶的功夫,便晒得面上发烫。
    折枝坐不住,迟疑着站起身来,方行至游廊外,却又似骤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过身来,试探着开口:“泠崖侍卫?”
    四面静谧了一瞬。
    稍顷,一名男子从暗处现身,对折枝略一比手:“表姑娘有何吩咐?”
    正是泠崖。
    折枝微松了口气,轻声问他:“哥哥可是上值去了?大抵要几日才会回来?”
    泠崖只是沉默。
    折枝也不好为难他,便只有双手捧了那方绣好的锦帕递过去:“这是哥哥的帕子。若是他这几日不回桑府,那便劳烦泠崖侍卫代为转交。”
    泠崖并未抬手,只是答道:“大人在京郊有座别业。表姑娘若要寻他,属下可为您引路。”
    折枝倒是第一回 听说谢钰在桑府之外还有其他居所,一时倒是愣了一愣。
    但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过来。他这些年离散在外,总不能一直借居在客栈之中,也当有个自己的住处。
    可平日里在桑府中来往,至少也是光天化日,同一个屋檐下。
    如今孤身去谢钰府上,还是多有不妥。
    于是折枝轻轻弯眉道:“哥哥难得回别业居住,想必自有要事。折枝便不叨扰了。等哥哥回来,劳烦泠崖侍卫遣人来沉香院里知会我一声便好。”
    说罢折枝又轻轻与他道了声谢,便将锦帕叠好,收回了袖袋里。
    缓缓步下游廊,往沉香院的方向行去。
    而待她行过了月洞门,一直沉默着立在原处的泠崖却没隐回暗处,反倒是飞身往府门的方向掠去。
    *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
    谢钰仍未回府,反倒是采买的日子如期而至。
    如半夏所言,这次的采买份外隆重些。
    除了库房里当差的下人外,各院里都遣了丫鬟嬷嬷们一同出去,也好拿自个的体己,购置些公中不给置办的物什来。
    半夏与紫珠皆是天蒙蒙亮时便跟着众人出府采买。而折枝则等到辰时上下,天光大亮时才从沉香院里出去,一路避开众人行至角门前。
    守角门的小厮名叫马友,已在桑府里当差了二十余年。与曾经教养过她的田嬷嬷算是远房亲戚,素日里关系不坏。
    一见折枝,便站直了身子,对折枝比手行礼道:“表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东西要采买的?”
    折枝摇头,又从袖袋里取了些碎银子递与他,小声道:“我只是许久未曾出门了,在府里有些闷得慌,想去城北的云雪阁里看看新进的胭脂。还望行个方便。”
    马友原本便承过田嬷嬷恩惠,此刻拿了银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小声叮嘱道:“表姑娘可要早些回来,若是被人发觉了,小的不好交代。”
    *
    大盛朝没有不许女子上街的规矩,但为防途中被采买众人撞见,折枝还是规规矩矩地戴了顶幕离。
    而京城的北巷偏僻,离桑府并不算近,若是要走过去,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
    折枝便花了些银子,雇了辆马车载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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