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疏酒点了点头,他对黄壤其实十分喜欢。这孩子,真是让人说不出缺点来。
    而一旁,冯筝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我老听你姨母说你长得水灵,如今亲眼一看,真是眼睛都花了。好孩子,你称曼英姨母,我是曼英的姐妹,便也托大充个长辈了。”
    黄壤哪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忙重新施礼,道:“冯姨母好。”
    “哈哈哈哈,来来,到姨母身边来。”冯筝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拉着黄壤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够。张心柏脸色微红,向黄壤道:“阿壤妹妹。”
    如此一来,大家便也算是见过了。
    谢灵璧见几人相处融洽,但这是自然的。这些年黄壤一直替何、张、武三人培育良种,而何、张、武这仙门三棵大树,也没少替她扬名。
    若非如此,单凭区区一个黄壤,他又何必处处被动?
    他心中不悦,却还是得摆出一副长者面容,他说:“心柏一直潜心修炼,极少过来。今日来者是客,阿壤,你便陪着他四下走走吧。”
    这便是要将此事坐实了。
    谢红尘眼看那团暖阳近在眼前,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百年温暖与陪伴只是假象。自己与她的距离,如高山之于深海,如尘泥之于云霞。
    “阿壤。”他轻声唤她。黄壤缓缓回头,脸上仍然带着笑,双瞳依旧清澈。她笑着问:“师尊……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声音也轻,如寒冬将尽时,薄冰被踩碎的低吟。
    谢红尘发现,原来自己是无话可说的,连叮嘱都觉不堪。
    他只好说:“带张夫人去看看你的良种吧。”
    黄壤向他施礼,道:“弟子遵命。”
    冯筝儿倒是高兴,牵着黄壤的手,说:“走走,我也正想去看看。你不知道,今年好多地儿闹蝗灾。若是往年,定是颗粒无收。但你培育的避虫草,真是好用极了……”
    黄壤脸上带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与她出了迎客居。
    谢红尘的余光里,那金色的阳光离他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小女子厚颜相求,希望拜谢宗主为师,修习剑道。从此以后,舍弃凡心,如宗主一样铲尽世间不平。”耳边是初见时,她娇脆清悦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想要追上去。他想要拒绝所有人,只要她留在身边。
    可是他不能。
    他是谢红尘,也是玉壶仙宗的宗主。他不能面对众人,说出自己对女弟子那龌龊肮脏的心思。他要爱惜羽翼,哪怕是这羽翼之下,早已满是尘埃。
    黄壤带着冯筝儿和张心柏,去祈露台看了她的良种,又游玩了玉壶仙宗。
    她谈吐得体,仪态端庄,冯筝儿爱不释手。几人一路倒是相谈甚欢。
    而司天监,监正大人独坐案前,状若沉思。
    监副李禄心中奇怪,提醒道:“今日晨间,张疏酒张阁主带着家眷去了玉壶仙宗。听说张夫人跟阿壤姑娘相处十分和睦。”
    他这话并不夸大——张夫人对黄壤,那简直是越看越欢喜。
    不料,监正大人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有其他言语。
    这是转性了?
    李禄说:“听说这次是谢灵璧主动邀请张阁主一家过去。下官估摸着,这事儿是谢灵璧主动授意。监正若是有什么想法,恐怕要早作打算了。”
    他说得隐晦,但意思却很明白。
    这事儿玉壶仙宗和问心阁都有意,恐怕是一拍即合,很快就会嫁娶。留给自家监正的时间可不多。
    第一秋没有说话,安静沉思。
    李禄见他神情,自然也帮他想主意,道:“其实现在,监正还是有法子可想的。”
    然而第一秋一句话将他也难住:“法子是多,但对她名声有损。”
    “还是监正考虑入微。”李禄叹气。法子当然是多,但是黄壤一个姑娘家,本来跟谢红尘就已经有些风言风语。若监正再做出别的事,岂不是有损她清名?
    可是现在他根本见不到人,那还能怎么办?
    而第一秋指尖托起那只洋辣子所化的绿刺蛾,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最后,他带着“爱虫”,一路来到圆融塔。
    这些年,不少皇子皇女都已经适应了虺蛇血毒,陆续离开圆融塔。然而也还剩下一些,仍然时好时坏。
    这次因为有着六十株双蛇果树,存活下来的皇子皇女也足有八十余人。
    裘圣白每日里仍然配药,自然也就懒得离开这个地方。
    见到第一秋,他不由拧眉:“发生何事?”
    监正大人先把洋辣子递过去:“医正大人可以助它化形成人吧?”
    “唔,它已经颇有根基,化形不是难事。”裘圣白看了一眼洋辣子,知道这玩意儿很是记仇。
    第一秋说:“还请医正助它化形,另外再为我开几副药。”
    “药?”裘圣白皱眉,“什么药?”
    监正大人笑而不语。
    当天下午,谢灵璧亲自送张疏酒一家下山。
    一行人显然相谈甚欢,冯筝儿更是拉着黄壤的手,满脸带笑,喜气洋洋。
    显然,好事将近。
    然而,大家刚刚行至山门,就见外面等了许多人。
    “发生何事?”谢灵璧皱眉,喝问道。
    外面人虽多,却十分安静。各种大箱小箱,堆了一地。谢灵璧喝问声一出,一个人越众而出。
    “灵璧老祖!”来人紫色官袍、黑色官靴,腰系玉带,其下悬金鱼袋。正是第一秋。他冲着灵璧老祖就是深深一拜,眼含热泪,异常虔诚。
    谢灵璧后退一步,心中也很是发毛——第一秋这个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沉声道:“原来是监正。监正远道而来,在我山门之前摆下如此排场,意欲何为?”
    谢灵璧脸上不好看,但这是当然的。司天监跟玉壶仙宗,本就不怎么对付。何况这些年司天监势头日渐突起,颇有挑衅仙宗之意。
    而第一秋全然无视他阴沉的脸色,他声音清朗,字字洪亮:“请灵璧老祖怜惜在下!”
    “怜……怜惜……”灵璧老祖后退一步,心中悚然:“你在胡说什么?”
    第一秋字字情真,道:“老祖明鉴,在下年少时,曾有一青梅竹马。在下与之情投意合,甚至生下一子。后来她不幸病故!在下从此相思成疾,再未婚娶。直到遇见黄壤姑娘,发现她酷似在下青梅,其容貌、声音都如出一辙。”
    他双手抱拳,道:“从此在下日夜难寝,魂梦不安。请老祖怜惜在下,同意在下与阿壤姑娘的亲事吧!”
    黄壤:“……”
    随着他话音落地,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约摸八九岁,头上扎着一个冲天小辫。小眼睛,白白胖胖。他脖子上戴了银项圈,手腕上戴着长命镯。这时候他也不管其他人,一头冲到黄壤面前,猛地抱住她的腿。
    “娘亲!你不要离开孩儿和爹爹……”他开始放声大哭。
    所有人惊在当场。
    “监正大人说这话,未免太过唐突了!”谢灵璧尚未反应过来,谢红尘却字字冷硬。他抬手,示意弟子上前,拉开那孩子。
    然而第一秋说:“谢宗主,在下对阿壤姑娘确是一片痴心,何来唐突一说?”
    张疏酒一家顿时皱起了眉头,但此时倒是不好说什么。
    第一秋立刻来到黄壤面前,四目相对,黄壤看见他的眼睛,里面尽是红血丝。下巴上也是胡碴隐隐,多年不见,这个人再出现在眼前,竟然是格外憔悴。她想要关心几句,又碍于众目睽睽。
    第一秋望定她,神情虽疲倦,语态却郑重:“在下第一秋,对阿壤姑娘痴心一片,今指天誓日,以坚永约。”他郑重拜道:“乞望阿壤姑娘成全。”
    许是目光过于真挚热烈,黄壤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这一生,处心积虑都给了谢灵璧和谢红尘,而错过了最好的人。
    可是不会有什么亲事,第一秋,此刻我若同意,也不过是为你,为你的司天监徒添非议与烦恼而已。
    何必百年孤独,巴巴地来蹚这浑水?
    “感谢监正盛情,只是……”她欲言又止,仍想拒绝。而此时,第一秋突然捂着嘴,一阵呛咳。随后,他五指之间,竟溢出一道血泉。
    “第一秋!”黄壤再顾不得多想,三两步上前,想要查看。
    谢红尘手疾眼快,一把挡住她,道:“阿壤!监正身体不适,自有司天监和朝廷照料。你不必过去。”
    他自认这是为黄壤着想,然而,黄壤推开了他。
    那一下极为用力,而谢红尘猝不及防。他身形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愣住。
    黄壤奔到第一秋身边,只见他脸颊泛起病后的红晕,五指间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第一秋!”那一瞬间,黄壤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她再顾不得掩饰自己的关心,只是连声问:“你怎么了?不,不该的。”
    梦外的第一秋,也受过这样的伤吗?黄壤想不起来。
    旁边,那白白胖胖的小孩儿眼泪汪汪,他道:“娘亲!爹爹这些年对娘亲相思成疾,身子本就时好时坏。前些天正在闭关练功,忽闻娘亲就要嫁人。他……他当时就吐血了!哇……”
    他扯着黄壤的裙角,哇哇大哭:“娘亲,爹爹病成这样,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们了!”
    张疏酒等人只能冷冷地看这场苦情戏。
    真是好生感人,好生感人。
    谢灵璧脸色铁青,喝道:“既然监正病重,就不要在玉壶仙宗多耽搁了。还是早些回司天监医治休养吧!”
    说完,他向左右一示意,自有弟子上前,扶住第一秋。
    那胖小子也被人抱起,他犹自不依,双脚乱踢乱蹬:“娘亲,我要娘亲!”
    眼见二人被搀离山门,黄壤目光悠长。
    谢灵璧送走张疏酒一家,回头看到她,沉声问:“你还不走吗?”
    话中尽是斥责之意。
    黄壤只得返回点翠峰。
    谢灵璧冷哼,道:“依我看,她对第一秋的关心,倒是远胜过对你!”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谢红尘。谢红尘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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