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过那本奏折展开,通篇水利之事后,附有小字数列,道随寄家书一封,请陛下转交与皇后娘娘。
    转交与皇后,即是希望皇后转交给她了,皇帝看向那封书有“爱妻阿蘅亲启”的家书,瞧着厚厚一封,应比这奏折上的字,多了去了。
    赵东林默看圣上手拿着那封家书、凝望不语,疑心圣上是不是想把它拆开看看,但凝看半晌,圣上也没有将封口撕开,只是把它放到一边,继续批阅奏折、处理朝事。
    等到入夜、用完晚膳,圣上又转回御案前,袖了那封家书,只命两三侍从随行。
    赵东林原以为圣上要亲手将这封家书交给皇后娘娘,谁知夜色茫茫中,圣上并不往椒房殿去,反是让内监提灯在前,往僻静的南薰馆走。
    赵东林自然知道南薰馆里住的是谁,早在楚国夫人住进紫宸宫南薰馆的第一天,他就疑心圣上此后、没事就要在路上“偶遇”“偶遇”,然而竟没有,不但没有,圣上竟还像是有意避着她,有一次人都走到椒房殿外了,听说楚国夫人在殿内陪皇后娘娘说话,就又抬脚走了,以致楚国夫人住进紫宸宫里的这段时日来,一次都没有碰面过。
    怎么突然就想见了?!还是亲自去南薰馆?!!在这夜里?!!!
    一个皇帝……一个臣妇……夜深人静……瓜田李下……赵东林一路悬着心,默默随圣上穿过幽静的竹林,来到清雅院舍前。
    南薰馆大门紧闭,赵东林正欲亮嗓传报,却见圣上淡淡暼来,忙咽下嗓声,轻叩馆门。
    没一会儿,馆门被从内打开,开门的人是碧筠,见是圣上驾到,微一惊后即了然,行礼道:“夫人刚用完晚膳,现正在画室里作画。”
    除了温蘅自带的春纤、碧筠外,南熏馆内仅四五内监宫女,见御驾忽至,均在赵总管眼神示意下,噤声垂首,退到一边,皇帝掠着夏夜凉风,走至画室前,春纤正捧着碗消暑的冰碗子,要给小姐送去,见圣上来了,也是吓了一跳,刚要惊呼行礼,圣上已摆手示意她下去,从她手里端过那碗甜瓜果藕冰碗,挑帘走了进去。
    画室极宽敞,中无隔断,两边窗牖皆支着,窗下燃着淮奈香,既驱夏虫,又香气淡雅,有静心宁神之效,碧桐翠竹清气,随夜风透窗传送入室,混在风轮款送的习习凉风中,幽凉入骨,沁人心鼻。
    写意山水、紫藤翠萝……或精细临摹、或信手涂鸦的画作,也都未装裱,随意并排垂挂在室内,如重重雪底暗花的轻软薄帘,为夜风轻轻拂起,偶露出一点空隙,令人可见重重“画帘”以后,隐隐一道天水碧的清影。
    皇帝如逐光般,向着那道碧影,手拂“画帘”行进,见她就站在宽阔的大理石画案后,手执画笔,半躬着身子,对着雪白的宣纸细细描画,画案上摞着四五个山峰笔架,其上搁放着各式画笔,旁铺的颜料碟,银朱、石青、藤黄、胭脂……一碟碟地铺陈开去,如乍泄的春光,流水般倾泻绽放,至案角青灰釉瓷莲深盘处方止,盘内,清水流漾,养着几朵雪白的栀子,有的仍是半开的花蕾,只绽开浅浅几瓣,边缘仍染有绿意,如亭亭少女,有的开得烂漫,重瓣尽展,色如琼玉,静吐芬芳。
    她画得极认真,紧盯着画纸,一手揽住宽大衣袖,手下画笔轻移,每一笔都极轻细小心,丝毫没有注意到画室里多了一个人,这人,还正悄声向她走去。
    皇帝端着那碗冰碗子,静走到她身边不远,见纸上画的是镜湖风荷、小楫轻舟,舟沿上摆着一碟新剥的白莲子,旁边还搁着一只未剥完的碧玉莲蓬。
    温蘅细将最后一笔画完,一边望着未干的新画,一边往画案边上移走,准备将手中画笔搁回案角的笔架上,然才这么移走了两步,忽似像撞到什么,还有一点凉水溅出,抬头一看,竟见是端着碗的圣上,唬了一跳,忙放下笔行礼,“臣妇参见陛下……”
    皇帝将那碗甜瓜果藕冰碗搁在画案上,虚扶她起身,“起来说话。”
    温蘅忍惊站起,“……陛下是何时来的?”
    皇帝轻咳一声,“也就刚来了一会儿,见你画画画得专注,不忍打扰。”
    温蘅望见圣上胸前龙袍都溅上了冰水,已然洇湿了一小片,心中惶恐,下意识抽了袖帕要擦,但手还没抬起,即已意识到此举不妥,准备唤侍女进来伺候,皇帝看出了她的心思,拦道:“这没什么”,从她手中抽走那帕子,自己随意擦了擦。
    温蘅心中疑惑圣上为何突然夜里来此,想了一瞬,猛地想到,不会是明郎出什么事了吧,所以圣上特意来告诉她?!因为事情紧急,连第二日都等不得,急着现在就来?!!
    如此一想,温蘅的心悬了起来,也不再畏惧天颜,眸含急切地望着圣上道:“陛下,明郎他……”
    皇帝心道他们夫妻倒是心有灵犀,但立刻把家书给了她,自己岂还有在这再待一会儿的理由,遂道:“你别着急”,手一指那案上的冰碗,“这是你的丫鬟做送给你的,冰都快化了,先用了它吧。”
    “你别着急”四个字一出,温蘅更以为心中所想为真,更加焦急,问出口道:“陛下,明郎出什么事了?!”
    “……明郎……出事?……”
    皇帝心道她原是想岔了,但看她满面惶急,瞧着都像是要哭了,心中又忍不住有些发酸,但酸的同时,又不想见她掉眼泪,有些心不甘地慢慢从袖中取出那封家书道:“明郎没事,他派人递了份折子,顺送了封家书,朕拿来给你。”
    温蘅一怔,心中一松的同时,觉得自己闹笑话了,含羞低头,伸手接过那封家书。
    依她的心,当然是恨不得现在就拆开来看,可圣上还在呢,皇帝自然知道她的心思,道:“你看信吧,朕看看你的画。”
    “是。”
    温蘅感念地朝圣上一福,急走到一边,手拂过信封上熟悉的笔迹,望着“爱妻阿蘅亲启”六个字,心就像被暖泉流过,连日的相思、方才的焦惶,都为之拂平,安定了下来,她拆开信,抽出信纸展开,第一遍匆匆扫过,第二遍细细详读,一字一字看得认真,像是要烙在心底。
    皇帝哪里有看画的心情,一直在悄眼看她,看她面上的神色一直随信变化,时而欢喜时而微忧,自己的心也跟着沉浮,忍不住想,何时她能为自己这样呢……
    依温蘅的心,自是想将这信再看上十遍八遍,但圣上还没走呢,她只能收起了家书,想等圣上走后,再看第三遍,皇帝见她收信转过身来,问道:“明郎奏折上说的都是公事,朕也不知他过得如何,他信上怎么说?”
    温蘅回道:“他说一切都好”,又微蹙眉头,“也不知他是不是‘报喜不报忧’……”
    皇帝道:“不必过忧,明郎他,又不是三岁孩子……”
    温蘅觉得自己在御前失态了,“是”了一声,低首不语,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又道:“朕从前读诗,读到所谓情为何物,总是不屑一顾,见到夫人与明郎如此恩爱,方知诗中所言不虚,不知夫人与明郎,是如何相识?”
    她与明郎的相识,可真是一场鸡飞狗跳的“糗事”,温蘅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仍是讷讷不语。
    皇帝心道,再不找点话聊聊,他就真得走人了,遂手指着案上那幅画道:“朕有一事不解。”
    温蘅走近了些,皇帝笑问:“藕花深处,舟上却不见人,是下舟潜水去了吗?”
    他本意是引她一笑,然而他作为一位皇帝,从前没做过逗人发笑的事,这笑话讲得也有点冷,再加之温蘅画上所绘的,是去夏与明郎交心定情的场景,听圣上这样问,只会更加羞涩,怎么笑得出来?!
    皇帝看她这神情,知道这画又与明郎有关,他也笑不出了。
    画室内一时没人说话,温蘅急着再看看信,心道陛下怎么还不走,皇帝是真想再留一会儿,但又寻不出什么理由,人僵站在那里不动,室内正静如幽海时,忽有一声轻轻的“喵”声,打破了僵滞的宁静。
    皇帝闻声看去,见是一只狸花猫,跳上了窗台,朝温蘅“喵喵”叫着。
    圣上含惑看来,温蘅忙解释道:“臣妇住进这里没几天,这猫就夜里常来,像是讨要食物,臣妇遂让人每夜煮鱼备着,这猫也养成了习惯,夜夜必至了。”
    皇帝道:“……有点意思……那……喂吧……”
    温蘅道“是”,打帘出去,让春纤拿备好的水煮小鱼来,皇帝跟走在她身后,脚步在门边一滞,见那不是一只猫,而是一群,“拖家带口”,两只大的,带着四五只小的,晕黄的夜灯下,一个个双眸幽幽地朝他看了过来。
    侯在门边的赵东林,默默瞥了眼僵在门边的圣上。
    宫妃寂寞,喜欢养猫的居多,圣上不禁,但其实心中并不喜欢猫儿,偶尔去了养猫的妃子那里,妃嫔都会让人先把爱猫抱到别处,但这宫闱里的事,楚国夫人可不知道……
    赵东林默默望着楚国夫人领着两个侍鬟,在台阶处铺陈开了一溜食碟,兴致勃勃地开始喂猫,那些猫也就一溜排开,像一列卫兵,拦住了圣上的去路,其中一位羸弱橘黄的“卫兵”,不好好吃鱼,反摇摇晃晃地爬走到圣上脚边,打着滚儿、轻蹭着圣上的靴子,仰首“喵喵”地细叫着,而圣上的脸色,灯光下肉眼可见地更僵了。
    ……这小橘猫,实在太没“眼力劲儿”了……
    作为一名有“眼力劲儿”的贴心奴婢,赵东林准备帮圣上把这猫抱走,但还没等他躬身,圣上却已在楚国夫人含笑看来的目光中,蹲下身子,僵直手臂轻抚着那只橘猫,嗓音干巴巴道:“……真可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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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东林:……陛下也是够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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