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相信誓言,相信承诺,相信神佛。
    如果不真不实,是会遭报应、遭天谴的,所以皇帝感动于华裳的话和付出,陈喜感动于华裳此时的祈愿。
    但是华裳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很显然,她只是在做一个姿态,一个深爱着自己夫君的女人的姿态。
    这话陈喜听到了,就等于是皇帝听到了,不论皇帝生或者死,都会感动的,都会给她和她的家族一个更好的结局。
    华裳并不是对皇帝没有感情,只是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到愿意付出生命、付出一切的地步,如今的一切,只是华裳不得不做,而已。
    佛堂中一片沉默,两人都静静的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心中想着什么,无人知晓。
    突然,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人的喘息声。
    华裳睁开眼睛,缓缓回头。
    一个小太监匆匆进门,慌张扣头道:“皇上吐血了,已经宣了众位太医来,娘娘、公公快去看看吧。”
    ☆、好转
    建章宫。
    华裳和陈喜急匆匆的踏入正殿,一屋子的太医,大半都跪在地上听候宣召,只有几个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太医聚在龙床边,轮流号脉。
    华裳脚步急,差点踩到自己长长的裙摆,幸亏一旁陈喜眼尖,扶住了华裳:“娘娘小心。”
    华裳转头苦笑,声音漂浮:“谢公公。”
    华裳慢下脚步,轻柔的掀开明黄色的帘子,走到床边,跪在一旁的太医都小心翼翼的让出道路。
    皇帝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走近的华裳。
    “皇上醒了?”华裳努力露出温柔的笑容,轻声道。
    皇帝也露出微笑,轻声应道:“恩。”
    华裳缓缓的坐下,握住皇帝骨瘦嶙峋的手,眼圈含泪,笑容温软,轻声道:“皇上身子还难受么?”
    皇帝缓缓的摇头道:“不难受。”
    难受么?——不难受。
    这就是华裳和皇帝之间最多的对话,一个哭,一个笑。
    华裳紧紧的抓着皇帝的手,眼睛看着一旁号脉的老太医,等待太医的说辞。都换了四五个太医号脉,华裳等得都焦虑了,皇帝看出她的担忧,静静的朝她微笑,带着安抚的意味。
    诊完了脉,一群太医都聚在一起低声的讨论了,有几个老太医明显争论的脸红脖子粗的,华裳看着心急,呵斥道:“尔等可得出结论了?在皇上面前,争争吵吵,还有没有规矩了?”
    一群太医急忙跪下请罪。以往的时候,这些个老太医可不会给一个妃子面子,这其中有几个太医是只为皇帝、太后瞧病的,妃子根本使唤不动他们。可是如今这位华妃可不是一般人,相处了半年,抬头不见低头见,不仅皇上对其爱如珍宝,就是他们自己,对这位出身世家的宗女也十分钦佩,所以对华裳的态度自然也很是恭敬。
    为首的老太医颤颤巍巍的扣头,老泪纵横,然后开口道:“臣等争论不休的确在皇上面前失仪了,只是臣等也是激动难耐啊。皇上的脉象渐趋平稳,是好转的兆头啊!”
    皇帝和华裳都睁大了眼睛,华裳抖着唇,开口道:“你说什么……?你是不是说,皇上的病情好转了?皇上能够康复的是不是?”
    老太医再次扣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的确如此。”
    华裳喜极而泣,将头埋在皇帝的胸膛上,整个人哭得都颤抖了。然后突然抬起头,拿着帕子胡乱的擦着脸上的泪水,问道:“那皇上刚才吐血是怎么回事?可是伤到了根本?”
    古人都认为咳血、吐血都为早衰之兆,甚为不祥。
    老太医面带笑容道:“这一口血吐的正是时候,乃是胸口积塞淤堵之血,吐出来是好事,也是康复之兆啊。”
    皇帝也十分的激动,能活着谁想死?尤其他是皇帝,权利滔天的皇帝,他不想死。
    “你这一说,朕也的确觉得胸口畅快了许多,呼吸也不觉得嗓子疼了,看来,果真是好事。”皇帝一只手握着华裳的手,一只手握着胸口,笑容真挚。
    一屋子的人都喜极而泣,小声的。皇上好了,他们的好日子就到了。
    几位太医又小声的讨论起来。
    皇帝坐起身来,靠在软垫上,开口问道:“诸位爱卿又在研究什么呢?”
    为首的太医院正回道:“臣等正在讨论皇上的病是因何而好,总要有个章程,而且如今皇上只是病情好转,后续治疗的方子也要变一变,臣等也在斟酌。”
    皇帝点点头:“朕信任你们,你们都是有大功劳的人,朕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的,好好干吧。”
    众位太医跪下谢恩:“臣等定不负皇上所望。”
    皇帝转头看着坐在一旁的华裳,目光温柔,笑容清浅:“裳儿……朕好了。”
    华裳一个劲的点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留下来,嘴角的笑容却是大大的,温暖的。
    “皇上可饿了?小厨房热着药膳,臣妾给您端来。”华裳拿着帕子想把脸上的泪水擦干,却发现一边擦,一边流,只好找个理由先出去。
    皇帝知道华裳出身世家,最重礼仪、仪表,看着满脸泪痕的小妃子也不点破,轻轻点头。
    华裳笑着站起身来,却觉得天旋地转,然后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皇帝看着脸色苍白的华裳摔倒在地,大失惊色,喊道:“裳儿!太医!太医!咳咳咳咳……咳咳咳。”
    皇帝心中着急,刚一大声,便又咳嗽起来,隐约还能看见帕子上红色的血丝。
    殿中的宫女们也都花容失色,急匆匆的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华裳扶起到一旁的榻上,几个大宫女则是端着润喉的蜜水呈给皇帝。
    太医们都吓坏了,刚说皇帝好转,这会儿子又咳上了,看这样子倒是有些不好。
    “皇上勿要大喜大悲,伤身啊。”太医们自觉的分成了两拨,一拨看着皇帝,一拨看着华裳。
    皇帝咳嗽了一会儿,虚弱的抬起头,正巧看到陈喜苍白的脸色,眼神呆愣,站在众多忙碌的宫女太监中,格外显眼。
    “太医快去诊治华妃,到底如何了?怎么会突然晕倒?陈喜你也是,发什么呆?这都乱成一团了!”皇帝声音嘶哑,神情慌张,一直看着华裳躺倒的软榻上。
    陈喜被皇帝一说,立刻回过了神儿,抖着唇道:“奴才……奴才只是走了神儿,想起了一些事。”
    陈喜是皇帝的心腹,便是交代后事的时候都没避着他,可见皇帝对这个大太监的宠幸了。皇帝自然也了解陈喜的为人,陈喜虽是奴才,但是沉稳冷静,便是他病重的日子里,也能处理好建章宫大大小小的事情,和前朝的联系也几乎都是陈喜在牵线,可是如今却惊慌失措的样子,让皇帝觉得甚为蹊跷。
    皇帝身子还是有些不好,喘着气问道:“陈喜你想到了什么?”
    陈喜抖着唇,支支吾吾不想说。皇帝怒声呵斥道:“说!”
    陈喜砰地一声跪下了,扣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奴才见识浅薄,却是信了鬼神之说了。才刚,奴才陪着华妃娘娘去了建章宫新建的佛堂,华妃娘娘在佛祖面前祈愿,说只要皇上您能好起来,娘娘愿折寿相抵。这刚回来,便听说了皇上龙体好转,但是华妃娘娘却晕倒了,奴才一时想到才刚的事儿,便走了神儿。”
    皇帝听着陈喜的话,沉默了下来,深深的闭上眼,眼角隐约看见一些泪渍,喃喃道:“朕欠她的,永远都还不完。”
    然后睁开眼,对着太医呵斥道:“华妃到底如何了?你们可诊完了?”
    太医们也叫苦不迭,本来皇帝康复,他们这群太医正是最大的功臣了,没想到高兴了不到一刻钟,华妃这位祖宗又晕倒了。又被皇帝叱责,若是这位娘娘真有个好歹,他们又要提着脑袋干活了。
    专精妇科的钱太医硬着头皮回道:“启禀皇上,华妃娘娘这是劳累过度,有些伤了根本。加之今日大悲大喜之下,情绪波动,这才晕倒。而且……”
    皇帝听到劳累过度,伤了根本这一段便心痛不止,听到而且便开口呵斥:“而且什么!别吞吞吐吐,给朕说!”
    钱太医砰的跪下,扣头道:“臣等医术不精,无法确诊。肺痨这病,在潜伏期时,很难诊出脉象,华妃娘娘的脉象似是而非,但是娘娘在皇上身边伺候近半年之久,恐怕……染上肺痨的可能性比较大。”
    皇帝瞪大了眼睛,喘着气,喃喃道:“朕不信,朕不信,你们这群庸医,庸医!”
    陈喜在一旁听得真切,心中更是认定,这是华妃娘娘的祈愿成了真,皇上的命是华妃娘娘的命换来的,不然怎生如此巧合?
    皇帝眼圈微红,却强忍着悲痛,肃声道:“朕将华妃的身体交给你们,不论如何,朕都要华妃好好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别怪朕,不念旧情了。”
    众位太医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恭敬磕头:“臣等遵旨。”
    皇帝勉强冷静下来之后,对着陈喜道:“将华妃先安置在隔壁的屋子吧,别搬出去了,朕看不见她,心里空落落的。”
    陈喜听着皇帝的话,有些为难,哪有生了病的嫔妃还能住在皇上的殿中?只是看着皇帝的模样,陈喜就知道这是反驳不得了,躬身应道:“是。”
    皇帝右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轻声道:“将朕身体好转的消息传出去吧,陈喜,你格外受累,跑一趟,带着朕的密旨给他们四人,朕已经龙体康复,他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该心里有数,有些事情烂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记得是最好的。”
    陈喜自然之道皇帝说的四人指的是谁,躬身应是。
    皇帝缓缓闭上眼,轻声道:“还有一些人手伸的太长,若是朕不久于人世,就算为了孩子考虑,便忍了他们。可是,如今,便该砍一砍了。”
    陈喜背后一凉,偷眼瞧了一下皇上,那依旧苍白的面容上,尽是冰冷的眉眼。
    ☆、或许爱情
    日半,宣成王府。
    宣成王妃身着金线暗红绣蜀云纹纱缎袍,头戴八宝攥珠飞燕钗,坐在梳妆台前,伸出柔美的双手从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中拿出一对赤金扭丝镯子戴在了雪白的腕子上。
    梳妆好了,宣城王妃偷眼瞧着半躺在榻上的王爷,转了转眼珠,讨好的笑道:“王爷,妾身见识短浅,您倒是说说话啊。到底宫中传来的消息是怎么一回事啊?现在谁人都提心吊胆的。王爷,我娘家就是您的妻族,您可不能一声不吭的眼见着他们往火坑里跳啊。”
    宣成王穿着一身常服,身姿随意的半躺着,软榻后边是雕红漆戏婴博古架,宣成王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博古架上拿出了一个苹果,狠狠的咬了一口,吐字不清的说道:“你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天仙□□本王也没用,本王才是提心吊胆的那一个呢,前些天你也知道,我被皇兄召去了,我是一个字都不敢说的,幸亏没说,不然如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王妃见王爷语焉不详的,也知道是王爷不愿多说,只能瞪着眼生气,耳朵上的东珠坠子摇摇晃晃,然后一挑娥眉说道:“宫中传出消息,说皇上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了,估计恐怕要有一拨人倒霉了。”
    宣成王啃完了一整个苹果,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开口道:“倒霉的肯定不是我们,你担忧个什么劲儿。”
    王妃巧笑嫣然:“我可不是担忧,而是幸灾乐祸呢。前些日子,你是没见王家、郑家当家太太的样子,连对我这个王妃都言语算计,话中大有不敬之意。如今等到皇上大安,这群之前蹦的欢畅的人,到时候还不得哭着求到我这里。”
    宣成王嗤笑一声:“你们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她们如此,你也如此。王家是正儿八经的外戚,皇后母族。皇兄既然身体康复,自然就轮不到嫡子以外的人继位了,对于王家只会加恩,哪里会打压,三皇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宣成王妃闻言轻轻皱眉道:“王家在皇上病重之时,上蹦下跳的,难道皇上真的一点不生气,心中毫无芥蒂?”
    宣成王淡淡的说道:“我了解皇兄,他是慈父,是明君,最重羽毛。嫡长子继位天经地义。何况我们外人只看到了冰冷冷的家族和皇子的符号,但是对于皇兄来说,那都是他亲儿子,自家的儿子自己疼。若是咱们璩儿犯了错,你能下狠手减除他的妻族母族的势力么?让他变成光杆司令?——平白让外人看笑话。”
    王妃一想,果然有些道理,无奈认错,心中又不甘心,轻声道:“是妾身见识短浅了,但是难道这场风波就真的风平浪静了?朝政混乱了近半年的时间,朝中朋党都成了气候,皇上难道能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宣成王淡淡的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道:“让你们何家消停一点吧,固然王家、郑家都讨不得好,这也不是何家出头的时候。皇兄不能将气发泄到王家、郑家身上,是为了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面,但是别人可没那么好运,这时候,谁出头,谁先死。”
    王妃被宣成王一句话便点破了心思,气呼呼的转头:“你别一口一个何家的,那是你岳家!”
    宣成王看着自家王妃又开始耍小脾气,无奈叹气哄道:“好好好,都是我不对行了吧。皇兄正在气头上呢,宫中的华妃病了,这可是塌了天的大事儿,低调!低调!懂不懂?”
    王妃转头疑惑的问道:“华妃娘娘?她病了如何就是塌天的大事儿了?”
    宣成王左右看了看,然后挥手,低声附耳道:“这话可不能传入第三个人的耳朵里了。当初,皇兄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可是有意追封华妃为后的!”
    王妃惊恐的深吸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宣成王,然后低声惊呼:“封后?皇上竟对华妃宠幸至此?”
    宣成王点头:“听说华妃病得严重,皇兄现在无暇他顾,只守在病榻之上。这个时候正是皇兄心情最坏的时候,共患难的女人恐怕不能共富贵了,皇兄心里憋着气呢。”
    王妃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没想到啊,看来,以后入宫要对这位华妃格外客气了。以往,我与她还真的交往不多,印象中是一个端庄不善言辞的女人。”
    宣成王轻声道:“有没有以后还不好说呢,等华妃熬过这一关吧。”
    王妃转头笑道:“这王爷就比不上我了,女人的直觉是非常准确的。我有预感,华妃绝对不会倒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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