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一句承诺,楚归再没好意思继续纠缠,嗯过一声放了手,又仰着脖子回了个啄吻。
    萧祈大手捧着他的小脸,拇指在脸颊上用力剐蹭两下,聚起所有的自制力,起身去了起居室。
    他这一走,楚归的回笼觉一直睡到了晌午,方才磨磨蹭蹭的起了床。
    刚打算洗漱一下,一群宫娥已拢了过来,洁面的,净手的,梳头的,更衣的,若不是他极力的反对,还会有专门替他扶着上小号的,阵仗大得吓死个人。
    可是不习惯又不行,因为这是太极宫的规制,他不想与人分宫居住,那就只能学会做个甩手大爷,残疾人似的任人捯饬。
    说起现在住的这寝殿,又被萧祈挂回了子归殿的门匾,位于太极宫的北面,与之前萧祉所用的南面殿阁遥相对应,楚归每每走过回廊无意中扫见时,都会有些恍若隔世之感,也总会忍不住的设想一下那人现在的处境。
    崔成林弃械投降之后,被击破气海变成了废人,与他不离不弃的主子一同送往了长汀宫羁押。
    萧祉好歹也是做过皇帝的人,明面上是不可能被处以极刑的,更何况又是新帝养母的亲子,便只能在冷宫里圈养着,任其在悔恨中自生自灭。
    楚归虽然不懂政治,可也明白无法私自手刃仇敌,他得替萧祈着想一下,有些担子一旦上了身,不光意味着权利与富贵,还代表着责任与制约,他如今是帝王的伴侣,再不是那个一击不中飘然远去的刺客了。
    思绪回归之时,一切已梳洗妥当,他没有正式的封号,也井不在意这个,可萧祈却在意的很,一应着装要求按照亲王的标准置办,用的什么样的丝帛纹饰,戴的什么级别的金玉配饰,每日对应着什么颜色,都有明文标注的规矩,由专人管理着分毫不乱。
    就如他此刻一身墨色绣金的蟒袍,头戴翡翠九旒冠,腰环着青玉带,从铜镜中望去,也自觉贵气逼人的厉害。
    他一边看着,一边开始琢磨,萧祈怎样安排他的位置他都接受,只要两人能在一起,别的都无所谓。可也正因如此,往后的日子,确实也得好好学些贵族礼仪规范什么的了,不能让皇族那帮挑剔的老头子抓着什么把柄,让自家皇帝没了脸。
    有脚步声传来,是下朝归来的萧祈,楚归还没转身,已被人抱了个结实,镜中那双熟悉的桃花眼里,是止不住的惊艳与欢喜之色,小归,这身真适合你,你怎能好看成这样?
    他笑笑没说话,心里却甜出蜜来,就这样放松往后仰靠着,由着人在耳边厮磨了好一阵。
    搂着搂着,他想起了这人晨起时的话,惊喜呢?
    还怕我忘了不成跟我来。
    牵着手绕着御花园走了小半圈,一个比安王府豹房大上几倍的园囿出现在眼前,萧祈呼啸声刚刚结束,一道黑色的闪电自洞穴中飞奔而来。
    墨墨?
    楚归忍不住大叫出声,确实是个天大的惊喜。
    原来王府被灭时,黑豹伤了人逃了出去,一只动物而已,逃便逃了也没人在乎,萧祈最近得了它的消息,费了好些功夫,才从怀山脚将这家伙接了回来。
    一人一豹搂着,互相蹂.躏着,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楚归浑然忘了要学习贵族礼仪的打算,连串哈哈的笑声,大到能惊下天上的飞鸟,却也爽朗到让萧祈由衷扯起了嘴角。
    嬉闹够了,萧祈将他拽了起来,一手替他摘着发髻上的草屑,一边与他抱怨:
    小归,今日早朝上,我想下令对萧祉施以鸩刑,被司徒老儿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帝王之器,当以仁恕为怀的,就差没指着我鼻子说我气量窄小了,哎,这帮子言官,真是张嘴不饶人,皇帝也真是不好当啊。
    原来自己忍着报复之心,担心会替他添麻烦,他却也在想方设法的周全,想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是老实讲,他对处死萧祉一事的欲望,真的没有以往想象中那般强烈了。
    只想要当面质问他一回。
    连安慰带阐述的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萧祈立刻就同意了,好,我陪你去。
    到了长汀宫,荒草遍地的陈旧宫阁毫无人气,已先自带了几分凄凉,等真的见到了那两人,倍感解恨之余,报复心再次淡了一些,实在是现在的境况与之前比较起来,已经惨到让人生不出太多的想法。
    他有勇气去除掉一条恶龙,可对碾死腐臭烂肉里的蛆虫实在没有兴趣。
    几天而已,原来不可一世的崔大总管已彻底白了头,佝偻又虚弱的模样,比个七八十的老叟还不如,可这还算好的,毕竟活着,思维清晰得还能恨恨死瞪着他们。
    萧祉则被散毒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因皮肤过于敏感,根本穿不得衣裳,只腰下围着几块轻薄的布片,又由于奇痒难忍的原因,从头脸到身体,被他自己抓挠得血迹斑斑。
    此刻双手已被崔成林用布条缠了个结实,可依然挡不住他自毁的冲动,靠坐在墙皮的一角,后背不停扭动着,摩擦着,墙面一片暗褐色的污秽,让室内充斥着一股恶臭的血腥气。
    或许是嫉恨太过刺骨,他昏聩的神智难得清醒了些,将门口的人认了出来,停了动作端正了身体,又将下巴抬高了些,仿佛他仍然坐在高高的金阙上,俯视着人间。
    可一旦开了口,怨气与酸气冲天,再也看不出旧日那寡淡君王的半分影子。
    怎么,志得意满,特意欣赏朕的惨状来了?无为,你莫要高估了自己,从小到大,你有哪一桩是能胜过朕的?若不是朕行差踏错几步,遭人背叛,今日住在这冷宫里的,就该是你和你的小美人了。
    萧祈心头五味杂陈,滋味实在难明,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了口舌之争,应道:不是来看你笑话的,没这个必要,是小归有话想要问你。
    呵
    萧祉一声惨笑。
    小归?重楼的本名?你倒是叫得亲切,上元节那个刺客是他,护着你在北原马上征战的是他,杀到正一教讨遗诏的也是他吧?武功强到这样,怎么也不该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倌才对
    之后呢?这样拼了命为你谋划的人,你可敢将他摆到明面上?不顾祖宗礼法封个男皇后?无为,省省吧,做了皇帝都失了自由,你就是皇族施行统治,繁衍血脉的工具而已,我倒是很期待你二人分道扬镳后的日子,到那个时候,你也总该尝到被亲人背叛的苦了。
    萧祈正待回答,楚归已截断了话头,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挑拨离间?你自诩从小桩桩件件胜过他,是在痴人说梦吧?文治武功,兵法韬略,再加秉性与器量,哦,还有肤浅些的外貌身高,你哪儿有半点占优的地方,无非是他不争而已。
    他略有些幼稚的怼了一气,终于扯到了正题:你看看你现在的鬼样子,是别人造成的么,不全赖你自己?他确实没兴趣打落水狗,只因我想要问你一句,我家中到底谁牵涉了你这趟浑水,害得一百二十四条亡魂无处诉怨?
    萧祉克制着周身的痛痒,斜眼看了看,你谁?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
    云州兆阳府,雅山山脚楚氏,我名归,是那名册上第一百零九个该死而未死的人,确实也不是什么小倌,为了进宫刺杀你才去夺了个什么男花魁,可惜当时未能得手啊,崔大总管不愧是能击败我师父两回的人。
    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了,上元节一事跟萧祈确实没什么干系,我瞒着他私自做的而已。至于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么说吧,你这瘾头怕是深的厉害,要不我求求萧祈,让他继续为你供给寒食散?
    楚归坦陈身份,又抛出了对方最想要的条件。
    萧祉默默听着,似乎在思索什么,倒是崔成林听了这话插了句嘴,柳傅?原来你是野鬼。
    楚归没搭理他,其实也等于默认了,只双眼紧盯着靠墙而坐的那个人。
    半晌也没有回应,他估摸着对方杀人太多,实在记不得,不由提醒着追问一句:是因为我小叔楚显么?
    萧祉沉默良久,终于敌不过内心的渴望,说道:不认识什么姓楚的,当日替朕母后接生的稳婆张氏,名荷,是云州兆阳府人氏,你家亲戚?
    楚归简直莫名其妙:张荷是我祖母的名字,她也确实是个稳婆,只是她这辈子居于山中,连兆阳府都没出过,怎么可能来上都给人接生?
    萧祉想了想,想到了什么可乐之处,阴恻恻的笑了一声:
    查到此人时已过了那么多年,信息早已散失,除了生辰年岁姓氏名字外一概不知,兆阳府三个张荷,同年同月,还都是稳婆,谁晓得哪个才是真的?当然是一块儿灭了了事,稳妥之举而已,哎呀,倒是一不小心让你撞上了。
    稳妥之举?
    他合族一百多条人命竟然只是因为一句稳妥之举?只因为祖母与人撞了名字还撞了职业?
    楚归的双目顿时猩红了。
    耳边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在问他:十三,你找到凶徒了么?
    找到了,可他现在似乎下不了手。
    眼前浮现出魂牵梦萦的故乡,大院里,父亲放下了手中的猎物,兜兜穿着厚厚的棉袄,脸蛋被冻得通红,小叔担着新粮准备入仓,九哥拽着破损的纸鸢靠了过来。
    他们的嘴,一张一合的。
    你怎么不杀了他?
    哥哥,我冷。
    十三,你把我们都忘了?
    杀了他!杀了他!
    纷扰的杂音中,世外桃源般的乡村忽然变了血腥幽暗的地狱,记忆里慈眉善目的亲人们,口鼻流着鲜血向他聚拢而来,但他哪里再去寻可以藏身的米缸,又如何躲得过这一声声痛彻心扉的质问?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手脚却丝毫动弹不得,就此淹没在人堆里,快要不能呼吸
    忽然,有铃声响了起来,是与那堆叱责声截然不同,细弱却真切无比的铃音。
    低头一看,一条缀着铃铛的黑色细链圈在脚踝处。
    这是他家王爷亲手拴上去的,无数个夜,每当他卷入欢愉中不能自控的时候,这铃音也是那人冲锋的号角。
    想到这儿,楚归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头一次在幻觉中找到了意识,下一个瞬间,眼前的景色一变,似乎又回到了篝火旁唱唱跳跳的小时候,身边每个人笑意盈盈的,还不停对他点着头打着招呼。
    他仔仔细细将每个人的脸庞描摹一遍,有了些奇异的预感,这怕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了。
    他在心中无声的告别,尔后毅然决然的清醒了过来。
    手掌正死死掐在萧祉的脖子上,崔成林死命的掰着他的胳膊,嚎到了声嘶力竭。
    萧祈则是一脸心急如焚的模样,摇着他的肩膀,眉头皱着,快连成一线,小归!小归你醒醒!快醒醒!
    楚归迅速松了手,看着萧祉蜷了身体急切的咳喘,指尖沾染的血渍,带出些黏腻感,让他很是恶心,嫌弃的略搓了一下,转过头望过萧祈一眼,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
    萧祈长长出了口气,似乎心脏终于落回了原处,却再也不敢继续待下去,牵了楚归的手腕掉头就走。
    萧祉扯着被掐到沙哑的喉咙,惨叫道:你,咳咳,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楚归停了脚步,却没转身,唇角一抹戏谑的笑:
    我只说帮你求上一求,嗯,求过了,他不答应。你还是继续蹭墙皮吧,最好把你披的那层人皮统统蹭掉,等到了地府,也省了鬼吏们将你丢下油锅前,再费力剥上一回。
    说完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冷宫,他抬头一看,萧祈在门口等着他,此时阳光正好,将前路与身后那个阴暗的地方彻底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这之后,皇帝陛下哪儿也没去,撂下了所有事务,陪在身边盯前盯后的,陪着用膳,陪着赏荷,陪着看话本,小心翼翼的架势,当他是个易碎的瓷器一般。
    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见人仍然好端端的,萧祈心中后怕的感觉才强涌了出来,不由分说按着人在殿内各处一连做了好几次,每次都非得等到那铃音响起了方才罢休,想将这立了大功的法子深深刻到他的骨子里,却又盼着再也用不上,永远用不上。
    宽大无比的龙床上,两人静静的相拥。
    萧祈
    嗯?
    不要介意下午那个人说的话,我根本不在乎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只要能好好的跟你在一起,做个侍卫也可以啊。楚归枕着人的胳膊,玩着对方的手指,懒懒的说着,声音暗哑,带着说不尽的缱绻。
    可我在乎。你不用操心这个,我这边的事情自然由我想办法解决,结璃的大典是一定要有的,就定在了半个月后,至于封号,待登基第二天,行册封礼的时候就知道了。
    楚归蓦然回头,诧异道:真有封号?男的皇后?
    呵萧祈低低笑了一声,月色太美,佳人在怀,他不打算再卖关子了,手臂收紧一些,恳切的说:
    不是,从古至今,皇后不计其数,但小归你只有一个,我既承诺以身相许,那便连我都是你的,不封后,你与我井称二圣,金阕同席,天下共治。
    心潮忽然汹涌,楚归眼角也微微发烫,可如此被人尊重呵护的感觉又太过美好,他说不出什么矫情拒绝的话来,默了好一会儿,方才东拉西扯的假意抱怨:
    十五天后就要办婚礼?还有什么二圣的,这么多关于我的事情,你怎么抗争到的?又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萧祈搓着怀中人那玉白的耳垂,回道:你伤势还没好彻底,而且又不用你帮什么忙,本想过几天再说的。现在倒是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你,要不然下午你怼那个家伙的时候,便能好好炫耀气他一气了。
    揉够了耳垂,手指落到了那条刻满刀痕的胳膊上,他抚着最上方那两条孤单的横痕,口中有了些警告之意:一个中风彻底瘫了,一个毒入骨髓活不了几天,一旦有了确切的死讯,你可不能再想不开给自己来上一刀。小归,能答应我么?
    楚归顺着他的手掌看去,结实修长的手指,小心触碰着凹凸不平的皮肤,那一排排新旧不一的刀痕,已作为他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永远留在臂上,可在那人轻抚之下,心上的创口急速合拢着,很快的,就要彻底消失不见了。
    他伸手挤进那只大手里十指相扣着,呢喃一句:嗯,不会再割了,杀戮也好,疼痛也罢,什么都解不了我心头的恨,只有你可以
    身后人没有答话,将相扣的手掌牵到了嘴边,轻轻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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