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想归心想,真真骂出口却是不敢的,可他手下几个重伤的兄弟又实在等不得,情急之下,就想上手扯了上官的衣袖,好好掰扯掰扯。
    手伸了出去,还没碰到衣角,啪的一声,不知被什么东西拍了回来,手背红了一大片,火辣辣的生疼,牛眼一瞪,却是安王身侧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亲兵,持着一段柳枝闲闲的把玩着。
    那柳枝忽得又一挥,这次啪在了五步远的一把椅背上,一片新嫩的柳叶贴在上面,片刻后,连同一只尾指大小的蜘蛛一起,静静跌落到了地面,再一块漆面随之飘落,椅背上柳叶形状的浅坑清晰可辨。
    张横忽然有些口干,刚刚心头的脏话不知被忘到了哪里,转瞬后回过神来,变成了低低的求恳,态度变化之快,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萧祈有些不耐烦了,他原本不想把推测说出来,怕会影响了军心,此刻被这大老粗装腔作势软言求着,觉着还不如吵吵着对骂一场的好,实在是太过辣眼。
    营帐内也没有其他外人,之后万一遇事也还需要这莽牛绝对的服从,他想了想,干脆将话说到了直白:
    头先你远远见了,大将军的营寨与锡安城连成一线,分明已经将北原东进的道路都已锁死,那我们遇上的那一股前哨是怎么回事?你没仔细想过么?
    张横虽然如今负责辎重营,可年轻时好歹也正经上过战场,之前被兄弟们的伤亡激红了眼,没有细细琢磨,现下听监军这么一说,忽然也品出些不对劲来。
    只是一时却不敢想的太深,期期艾艾的答道:那那再厉害的防卫也有疏忽的时候,从哪个细缝里漏出这一小票,不也是可能的么?
    漏出来的?如果是对面大军的,双方阵营二十里,越过防卫线后到我们这里又十里,顶天了四五十里的路程,一两个时辰可到,用得着一人双马,这么大阵仗的泄露行迹?这不是边哨,这分明是探路前锋。
    萧祈说完,手指向身后挂着的地形图略略点了点,上方三处可疑的位置已统统标了红,无论哪一个成了真,都代表北原另有奇军已绕过了锡山山脉,从青州东西两侧攻了过来,一旦口袋成了型,锡安城与北征大军立刻就会陷入合围之中。
    张横睁大了眼,楞了好一会儿,急促的说道:若真如此,我们不是更应该快些入城才好?大部队都被围了,就我们这些辎重的孤悬在外,根本毫无抵抗力啊?
    萧祈没有即刻答话,他仍然盯着地形图,想着自己这猜测万一成了真,大家可能会面对的局面,一时就有些出神。
    一旁的阮纪行开口替他解释道:若能快些入城当然最好,但我们的负重实在太多,就开始那段看山跑死马的距离,真等我们到了城门口,多半已是深夜。那票前哨探了虚实,却连队友的尸首都不要了,迅速退走,你可知道他退到了哪里,他的主力又到了哪里?
    若是正掐在我们入城半中的时候发起突袭,别说所有物资可能毁于一旦,甚至连城门都有可能被攻破!王爷下令后退几里扎营布阵,全神戒备着,又传讯大将军派军来接,这才是较为稳妥的做法。若之前的猜测是真的,那今夜,怕会是最凶险的一夜。
    张横这下彻底明白了,浑身寒毛也立刻竖了起来,他们也就慢了大部队三日脚程而已,却落到了眼下这进退两难的局面,要是真的像安王所说的那样,北原军队已无声无息翻过了锡山山脉,那这场仗,怕已是凶多吉少的局面。
    没人再有心情说什么废话,萧祈开始不停做着吩咐,阮纪行则一旁查漏补缺,林塬和张横听命后迅速前去布置,杀伤力最大的连弩重车已团团围住了营地,摆了个盘龙阵。
    近千的民夫齐齐藏于阵内,几百兵丁彻夜未眠的埋伏在车后,一手臂弩,一手持刀,连头发丝都紧绷着。
    帐内的萧祈因着担忧合不上眼,可他作为此处的决策人,又必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以应后事,楚归好说歹说的,才劝了他在简易行军床上和衣而卧,浅浅的打了个盹,他自己则又跃上了车顶,在微弱星光下,警惕的四处巡视着,耳听着营内所有的动静。
    极度漫长的一夜,好不容易熬了过去,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终于等来了城中派来迎接的增援。
    想来陈承对萧祈的安危还是很看重的,竟然派了整整一军近三千人前来护卫。
    在场所有人狠狠松了口气,张横甚至生出些散漫心思,觉得昨夜被人给忽悠了,什么前锋,什么合围的,说得像真的似的,白费他们一干兄弟熬了个通宵,紧张的全身都发了麻,却原来不过是纸上谈兵的家伙,在做毫无依据的臆想罢了。
    他在心中冷哼一声,也为着自己这多年老兵生涯有些脸红。
    正在暗自腹诽的时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轰响忽然从北边传来,由弱至强,片刻的功夫,已经如天上降下的雷霆一般震耳欲聋,间中还夹杂着隐约的人声,似乎是喊打喊杀的呐喊与长短不一的惨嚎,汇集成摄人的声浪。
    楚归身形一晃,瞬间上了右侧的一处高地,向那声响处望去,密密麻麻的北原军队,身着土黄色的号衣与皮甲,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已经将锡安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庞大的抛石车正在向城内发射石弹,城墙上也已布满了云梯,是正在全力攻城的架势。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他虽然已看惯了各色的生死,可如此大规模的战争场景却还是初见,一时被震撼到了失语。
    萧祈和无名也先后上了来,靠在他的旁边,三人都忍不住双眼微微泛了红,生平头一次体会到了家国被人入侵,耗无数先人心血建设的城池正在被摧毁时的刺痛心情。
    最先回神的是萧祈,肩上的担子压得他不得不立刻做出选择,冷冷吐出一个字:走。
    回到营地,三言两语将情况一说,在场众将都有些傻眼,尤其是前来迎接的偏将严子兴,完全没想到个把时辰的功夫,他才刚刚离开的锡安城就已陷入了重围,连回城的道路都已被截断,与主营彻底失了联系。
    他几乎没怎么考虑,立刻就想回援参战,连身后萧祈的命令声也不愿搭理。
    刚整好队列,还没来得及开拔,一枚羽箭已直直插在了他前进方向的道路中央。
    场面立刻有些焦灼,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的民夫与兵丁们也都开始慌乱起来。
    萧祈放下长弓,拔出了身侧的天子剑,剑鞘金龙盘绕,剑柄龙首含珠,在晨光中熠熠生辉,也明白昭示着它所代表的至尊无上的含义。
    严子兴听令,全军协助辎重营南撤,除臂弩外,其余军械与被服就地焚毁,空出车辆尽数装满粮草,一盏茶后拔营出发,违令者,斩!
    话音落,剑光一闪,他身侧一辆重甲战车轰然裂成了两半,以示决心。
    钢铁铸就的重甲战车,分裂的齐齐整整,内里的机扩铁链也都同时一刀两断,零碎的散落在地面,而萧祈手中那把天子剑却秋水一般丝毫无损。
    在场目睹这一幕的众人,心内齐齐的一个惊诧,原来,这位传闻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王爷,竟是个武功高手,内力恐怖如斯。
    虽然个人武勇在战场上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可此时慌乱悲情的气氛下,领头之人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却也立刻让人心中臣服了许多,严子兴看了看那把天子剑,终是俯首听令,三千兵士连同辎重营的五百多老兵一起,迅速行动了起来。
    行动极为缓慢的重甲车、牛弩被七手八脚拆到面目全非,各色备用军服被褥等物资被淋了火油化做了漫天飞灰,林塬心痛到无以复加,面上的悲苦之色仿佛一刻间老了几岁,连缺掉门牙的齿缝此时也顾不得遮掩,大声吆喝着,让民夫尽可能将更多的粮草搬运到空闲出的马车上。
    盏茶后,萧祈率领辎重营连带严子兴的独立一军,护着五十多辆装满粮草的马车向锡山山脉南侧奔去,仅留下一地的残损,让受命赶来的北原骑兵彻底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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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夜话
    不眠不休的整一天后, 萧祈所部终于在锡山山脉内寻到一处极佳的隐藏位置。
    这是一个出口窄小,内里宽敞平整的山谷,只要将谷口略略遮掩一下, 一时半会倒不怕有人发现。
    而且此地距离锡安城不到百里,快马两个时辰可到,万一情形有了起色,也方便他们将粮草迅速运送入城。
    此时多余的辎重尽都损毁,连萧祈的监军大帐也不例外, 民夫也都发了粮饷让其自行散去, 他也只能一切从简, 将相关人等召集到一背风的巨大岩石下, 摊开行军图,准备指示下一步的行动。
    张横是最后到的一个, 一眼望去, 严子兴带着两个副将拘谨的盘坐在火堆旁, 车马大总管林塬与行军参谋阮纪行一左一右的围在安王身边。
    安王贴身的那两个亲兵,刀疤脸的正在火堆旁烤着干粮,小清秀则坐在了岩石顶上,两腿一甩一甩的盯着他家主子发呆, 眼睛里仿佛有星星一般,火光映射中, 竟然将那张堪堪能看的平凡小脸,衬出了好几分颜色来。
    他压下心中那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 左右看了看,选择在刀疤脸的身旁落了座。
    刚一坐稳,就听安王萧祈沉声吩咐道:众人原地休息一夜,明日晨起, 林塬,你速返上都,与皇帝禀明情况后,即刻开始筹措下一批物资,不论能攒到多少,一月内必须再次运转北上。
    是。林塬应答干脆。
    张横,北征大军几月的嚼用都在这小山谷里,此地荒僻,只要警惕些不泄露行迹,藏他个十天半月的不成问题,如今将这守卫的重责交到你的手上,你切莫亏负了孤的信任。
    啊?啊是!张横答得有些犹犹豫豫,他倒不是想着抗命,他只是不明白怎么的重责就到了自己身上,严子兴不还有三千全甲的士兵在这里么,哪里就轮到他一个押送粮草的老兵油子出头?
    许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萧祈将话说的重了些:
    眼下本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加上北征大军被围,不知要围上多久,城中粮食最是吃紧,我们弃了所有辎重才保下的这批口粮,说不得,就是几十万人的性命,你绝不可掉以轻心!藏妥了,没有孤或者陈将军的手谕,不得有任何冒头试探的行径,明白了么?
    是!这一次,他没敢再犹豫。
    得了保证,萧祈赞许的应了个嗯,转头解下身侧的长剑,郑重的递到了阮纪行手上:
    阮参谋,裴大将军处就拜托你跑一趟了,陈将军肯定也有派兵前去求援,但一来不知求援的能否安然突围,二来,就算侥幸到了,孤料他不等北征军消磨上二三月是不愿出头的。
    你口才之佳堪做鞭策,携上天子剑,再以孤的名义说服于他,务必令其早日发兵。熊梁会随同着,一路护卫你的周全。
    阮纪行极端正的行个揖礼,接了剑,轻声应道:必不负主上所托。
    右侧的林塬见状,也庄重行礼补了一句:主上放心吧,我等一定竭尽全力。
    这两人的一声主上,叫得周围不明状况的几人有些恍惚,既非王爵,又非监军的军职称谓,这行军的参谋据说脱身于王府门客,叫一声主上倒还说的过去,那堂堂的四品车马大总管,怎的也学人叫了主上?
    张横是止不住的肚中嘀咕,他在京都时日已久,多少能摸着些门道,心口子被这一声明显不符合规矩的称谓叫得有些七上八下。
    严子兴则没有那么细致的心思,诧异过后就是觉得有些不悦,这一个个的安排了任务,自己这领了三千兵甲的偏将呢?
    仗着天子剑的威风将自己裹挟了来,难道要弃而不用,任他自生自灭不成?
    既如此,那还不如早点放他归去,就算只是杯水车薪,那也要返回城墙底下多杀几个北寇,与困在城内的同袍们生死与共。
    正自咬牙盘算着,萧祈的目光已转到了他的头上。
    严将军,孤知道你被强行征召不得参战,心中有些不满,只是坦白讲,现下的情况就算你回去了,那也如卵击石,起不了什么作用,为今之计,不如釜底抽薪,你可愿孤注一掷,陪着走上一遭?
    严子兴有些不明其意,去去哪?
    萧祈弯腰捡起一根燃过的树枝,在行军图上画了个大大的黑圈,勾了嘴角说道:固伦哈尔!
    这一言既出,除了阮纪行面露了然之色外,火堆旁其余人等尽都张大了嘴,一副如听天书的模样。
    直到噗嗤一声,短促的笑声传来,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是岩石顶上那个清秀的小亲兵,没忍住笑了出声。
    这声音很有些不合时宜,但在楚归的眼里,短短几天的功夫而已,萧祈已彻底脱去了往日嬉笑浮夸的假面,言行举止已换了刚毅果断的作风,就连惯常含情的桃花眼,此时也蕴满了冷电,眼神里不时闪烁着摄人的精光,显得分外的沉稳利落。
    火光明灭中,那人气定神闲的将这送死之举说的如此轻易,似乎带着三千人反攻敌国首都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无非组团出游而已。
    这份胆量,这份心胸,看得他止不住的心神荡漾,这一刻再想不到别的,欢喜忍不住的喷涌出来,好想吻他!狠狠的!!
    刷刷,被笑声惊醒的严子兴忍不住跳了起来,身上的轻甲摩擦着,似乎同它的主人一般兴奋到按捺不住,面色也激动到醉酒一般的酡红,固伦哈儿,北原的金帐之城?可可双方大军拦在边境线上,我们怎么可能冲得过去?
    萧祈的目光从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处扫过,又瞄了眼岩石顶上笑意盈盈的某人。天空有眼睛,地面有向导,这天下哪有他不能去的地方?
    冷道:呵,他们可以绕,我们就不会绕么?旁的你不用担心,只说敢不敢去就是了?
    千古奇功就摆在眼前,更何况率队的是北征军的监军大人,定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殿下,严子兴胸中涌出无限的勇气,一个利索的叉手礼举到了下颚处,高声应道:
    喏!末将愿往,虽死无憾。
    好,都去准备吧。萧祈一句话结束了这场简短的军事会议,众人行礼后陆续退了出去,转眼只剩下火堆旁的无名了。
    他自然没当这是外人,仰头对楚归说道:下来吧,早些歇息,明早要赶路了。
    楚归没有动弹,懒懒的问:你是想从上次葛拉山脉的无人区穿过去?路很不好走啊,好几处天堑都只能容一人缓缓通过。
    萧祈回的有些痞赖:怕什么?不是有你这个向导加绝顶高手在么,走慢些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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