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宾客盈门之前,苏沅和林明晰从偏门离开了林家,谁也没发现。
    苏沅这些时日已经将村子里的路都摩挲了个遍,不用林明晰说,主动走在前头带路。
    走的还都是无人注意的小路。
    毫无刻意,却又巧妙的避开了人群的痕迹。
    等走出一大截了,苏沅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沉默了一路的林明晰。
    “你想带我去哪儿?”
    沉浸在自己思绪的林明晰愣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不知道。”
    他只是习惯性的在今日不出现在林家人面前。
    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往年这时候无人相陪。
    他也只是在林家后边的那一小片茶山里待着。
    等月明星稀,林家的热闹都消散在月色里,才慢慢的踩着夜色回家。
    苏沅听了有些无奈。
    “那你有没有想去的地儿?”
    林明晰摇头。
    苏沅彻底无言以对。
    她随手在地上捡了一颗小石子,朝着前方扔了出去,慢悠悠地说:“那你平日里无事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啊?”
    林明晰难得认真的想了想,极为诚实。
    “读书。”
    苏沅……
    苏沅压制着嘴角的抽搐,没好气道:“除了读书呢?你就没点儿别的爱好吗?”
    这个真没有。
    林明晰自出生起,就被寄予了极大的厚望。
    身上的天才光环,一半是天赋。
    另外一半,则是常人难及的刻苦。
    二房未落败时,他懵懵懂懂的被安排着进了学堂为家族争光。
    二房落败后,则是为了心里的少年意气而苦读。
    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科举功名之上,对旁的,当真是无半点研究。
    也没时间去研究。
    苏沅自认为自己上辈子已经实属是个无趣之人。
    可见到林明晰之后,她也不得不承认,原来世上无趣的人,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无趣。
    难得休闲一天,苏沅不想就这么白瞎了大好时光,她想了想,索性歪着脑袋说:“那你既然没什么想法,不如听我的?”
    林明晰对此没什么意见,沉默着点头说好。
    苏沅的眼睛亮了。
    她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无人后才压低了声音说:“但是接下来的事儿,你得保证绝对不会跟任何人提起才行。”
    林明晰见她神神叨叨的,撑不住笑出了声。
    眉眼舒展,眼底的无声阴霾倒是散了不少。
    他无所谓的点头,说:“都可。”
    林明晰自认早已看清了苏沅的本性,小孩子似的,贪吃好玩儿。
    苏沅想去的地方,不是吃就是玩儿。
    林明晰都可也无不可。
    见他同意了,苏沅意味深长的笑了。
    “如此甚好。”
    “小呆子,姐姐今日就带你长长见识。”
    林明晰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像是浑不在意。
    可当到了苏沅所说的目的地,意识到苏沅想去的是什么地方后,林明晰脸上的沉稳,就隐隐有了龟裂的痕迹。
    他难以置信的拉住了想往里蹿的苏沅,尾音都在默默发颤。
    也不知是惊的还是气的。
    “你想去的地方就是这儿???”
    苏沅理直气壮的嗯了一声,眼底还闪烁着难掩的兴奋。
    “对啊!”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小少年林明晰黑着脸表示,没有惊喜。
    只有惊吓。
    他死死地拽着苏沅蓄势待发的手,从牙缝中艰难的挤出了几个字破碎的音节。
    “跟我回去!”
    苏沅想也不想的摇头。
    “那不成。”
    “我好不容易来了,我才不回去!”
    林明晰有些气急。
    “你……”
    苏沅不耐听他多说,直接踮起脚伸手捂住了林明晰的嘴,不顾他的僵硬勾着脖子,拖着人就往里迈。
    一边走还一边说:“哎呀你至于吗?”
    “不就是个戏园子吗?逛逛有什么?来之前我就打听好了,今日唱的可是经典好戏,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苏沅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来的。
    她早早的就打听好了程序,拽着面红耳赤神色僵硬的林明晰,目标明确的往里蹿,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位置。
    苏沅麻溜的把林明晰摁在了圈椅上坐好,熟稔得像在这里长大似的,笑眯眯的对着伙计招手,指着菜单啪啪一通点,要了吃的喝的,还有甜嘴的小点心。
    等伙计走远了,苏沅才用手肘撞了撞满脸僵硬的林明晰,好笑道:“戏园子又不是花楼,你至于这副样子吗?”
    知道的,他们是来逛戏园子享乐。
    不知道的,见了林明晰这表情,还以为他在被逼着下海接客呢。
    林明晰被苏沅字里行间带着的天经地义气笑了。
    他咬牙道:“若只是戏园子也就罢了,可这是什么地方,你别告诉我你真不知道!”
    春满楼。
    明面上是唱戏的园子,实际上,园子的戏角们在外的貌美风流之名,却远胜唱戏的技法之高。
    与寻常戏班子中人讲究的技法高超不同,春满楼最盛名在外的,是戏角们不论男女,个顶个的年轻貌美,身姿风流。
    美人儿们可能唱腔不出众,可接客揽客的本事,却是比所谓的花楼中人强了不知多少。
    春满楼的美人儿们,白日里起腔唱戏,夜间里就松了衣带上榻承欢。
    十二个时辰两幅面孔,内里的行道可比寻常花楼深了不知多少!
    饶是林明晰这种他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都耳闻过春满楼的盛名,可见春满楼的名声到底有多盛。
    林明晰怎么都想不到,苏沅说的地方竟然是这儿!
    与林明晰的气急败坏不同,苏沅倒是显得老神在在的。
    她一头墨发尽数高挽成一个马尾,出门前特意换了身林明晰往年的衣裳,穿在身上大了不少,松松垮垮的带在身上,明明是粗布麻衣,却无端带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风流之意。
    活脱脱像个出门寻欢作乐的纨绔子!
    她动作随意的往嘴里扔了个花生,顺手将另外一颗塞进了林明晰微张的嘴里,漫不经心道:“什么地方也得看是什么人逛,别人来或许有旁的心思,我却是真心来听戏的,只要心思正,又何必拘泥于场所?”
    苏沅笑着用指尖隔空点了点刚上场的旦角,眉梢肆意轻扬。
    “更何况,哪家戏园子的旦角,能有这般好的身段可赏?”
    “既有好的,又何必委屈自己去瞧不那么妙的?”
    苏沅满口胡言乱语。
    偏生还说得振振有词。
    林明晰一时口拙竟是说不过她。
    等他缓过劲儿来,台上之人已然开嗓。
    四周响起的都是层出不穷的叫好声,他说什么,苏沅却也听不见了。
    台上一出戏罢接着一幕。
    苏沅难得见着这么热闹的场景,乐呵得一声跟着一声的叫好,险些忍住把手里的瓜子壳都扔到隔壁桌那个麻子的脸上去。
    林明晰阴沉着脸,坐立难安的等着,耳边潮水似的戏腔叫好之声,入耳后愣多了几分刺耳之意。
    生生的俊白小脸,等戏罢的时候,眼角眉梢都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
    彻底黑成了锅底。
    苏沅对他的黑脸熟视无睹。
    散场的时候,还拉着伙计叨叨了半天,最后才在林明晰越发低沉的气压中,意犹未尽的顺着人潮离去。
    出了春满楼,没了萦绕在鼻尖的那股子脂粉熏香味儿,林明晰的神情总算是自在不少。
    他拧着眉,正想说什么的时候,苏沅却是张望了一下,拉着他就往一个方向走。
    林明晰有些忍无可忍。
    “你还想去哪儿?!”
    苏沅无辜眨眨眼,回答得正直又坦然。
    “吃饭啊!你难道不饿吗?”
    戏园子点的那些吃食,林明晰一口没动,苏沅倒是吃了不少。
    此时已近午后,林明晰自然是饿了。
    林明晰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苏沅带着走了几转,再度摁着坐在了一个馄饨摊前。
    卖馄饨的是一对老夫妻。
    真材实料,半点不掺假。
    皮薄馅大的大个馄饨,滴上几滴香油和陈醋,再加上点儿红彤彤的辣椒油,能香得让人恨不得连汤底都喝干净。
    苏沅呼哧呼哧的咬着勺子,吹着气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你觉得刚刚那地方怎么样?”
    林明晰刚刚被馄饨热汤安抚了些许的心情,再度激荡了起来。
    他红着眼瞪着苏沅,狠狠磨牙。
    “你还敢问我怎么样?”
    “难不成你还想去一趟?”
    苏沅隔着热汤的雾气望着他,茫然眨眼,无辜反问:“不能去了吗?”
    林明晰气得捏着勺子的手指都在哆嗦。
    他死死压制着将苏沅扭送回家再不许出门的冲动,沉沉地说:“那地方鱼龙混杂,来往之人也多无善类,寻常男子都不敢轻易往那儿去,你一个小姑娘家,怎地就心心念念的惦记着?你胆子怎就那么大?”
    苏沅年纪虽小,可却长了一张引人注目的脸。
    假以时日,这张脸出落开了,必是惊人的美艳。
    这样的胚子,寻常出门尚且需小心几分,怕遇上登徒子轻浮。
    苏沅倒是好。
    哪儿的混账多,她想往哪儿去!
    林明晰顾及着几分小姑娘的矜持,才没说出更直白的话。
    可苏沅听了却是不以为意。
    她小心翼翼的咬破了一个馄饨的皮,慢慢的吸允着里边的汤汁,呼出一口气才慢悠悠地说:“可胆子不大,上哪儿搞钱去?”
    林明晰闻言怔了一下。
    苏沅故作忧愁的叹气。
    用手里的勺子指了指春满楼的方向,撇嘴道:“那是销金窟,砸进去多少银子,都不见得能起个屁大的水花。”
    “但是吧,这么大的一个销金窟,进去的多,能挖出来的也不少,只要法子对了,说不得能发家致富呢。”
    苏沅意味不明的停顿了一下,似笑非笑的勾唇。
    “你该不会以为,我今日跑这一趟,洒进去小二两银子,真就是带着你去看美人儿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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