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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二人又是同榻共眠。在宣明珠睡熟后,梅长生仍借着帐外剪短的烛光,贪望她睡颜。
    关于法染,若她想问,他可以什么都告诉她。然而她若对于心中那分量重要之人仍有一分信任,他也随她。
    只是对法染,便没这些心慈手软了。
    有人还想着破局呢,梅长生微笑想,那么自己也该添一把火,为这位大国师助兴才是。
    两日后皇宫西南方起了场火,走水处是穆宗朝胡贵妃的旧宫址。
    底下烧吉祥缸的小太监懈怠,以至缸水结冰,等到火灭后,小半个宫殿都已坍塌。废墟中,唯独有一尊胡贵妃的象生玉像丝毫不损,于是宫掖中渐渐流传出此事妖异的风言。
    梅长生抽空又去了趟鉴察院。
    鉴察院地牢最底层的水牢中,四条六十斤重生铁链锁着一人。
    昔日的尉迟将军自去岁夏天被关来此处,严刑拷打半年之久,人已成了个血葫芦,浑身上下无一块好肉,却硬是未曾吐露事关他主子法染的任何事。
    男人身披墨狐围领轻腋裘,瑞兽纹的玄靴踏石阶一步步而下,走入这森冷的所在,轻瞟了一眼铁链下那滩流血的烂泥。
    早有小吏殷勤地搬了把太师椅来,请阁老歇一歇。
    梅长生拂裘在尉迟对面坐下,也不逼问什么,弹着指甲悠悠欣赏他受过一遍大刑。
    倒勾鞭带出飞溅的血沫沁入他袍角,梅长生怡然自得,支颐曼然开口:“世间有忠仆,今日始信之。闻听尉迟将军剃度前无肉不欢,本阁特意吩咐他们一日为将军备下三斤生鬣肉,这些日子进得可香?”
    那铁链窣窣而动,似锁缚着无尽的屈辱与愤怒。然而,尉迟早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喉咙嘶嘶,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梅长生全不在意,薄唇轻莞:“你以为你只字不说,便能保住你主子么,错啊。”
    “法染手下掌有六道耳目线,青伙者、黄瓦雀,这两条线专供大内前朝与皇室宗亲的耳目线,是你领属的吧。不得不赞叹,当真错综复杂,一点一点梳理挑清,很费了本阁一番功夫。”
    他盯着水牢里不甘蠕动的身影,淡漠地眯缝目光:“下一步,我将这两线斩断。将军觉得,法染是会继续相信你,还是怀疑你背叛了他?”
    “分明忠心,却受主疑,受尽了这身折磨皆是无用功,将军,你想哭不想?”梅长生愉悦地观察着囚人低嘶觳觫的反应,继续一字字地刺激他,“我会一步步,逼得法染众叛亲离,疑人疑己。你活久些吧,久些,也许会等到看见,他的下场不如你。”
    “你……”杂乱的生铁摩擦声中,尉迟的喉咙喀喀作响。
    梅长生听了半天,辨清他的那句话:“你这副样子,敢给公主殿下看吗?”
    “呵。”梅长生抽出丝帕掸掸靴面,掷落起身,“只许你们玩弄人心吗。”
    他离开前拢袖自语,“再糟糕的样子,我都不再惮于示她。如今害怕的,该是你主子了。”
    登阶走出水牢的外门,从窗中透进的雪亮天光,与内牢中的昏暗是截然两番天地。梅长生避头闭了下眼。
    鉴察院的正使方随法正在等候,他见梅阁老出来,拱了拱手,察言探问道:“阁老,里头那个犯人,还未招?”
    这位方院使至今不知水牢中人的身份,只是梅长生如此安排,道此犯怀藏的秘密紧要,一应审问事,便皆由他的人接了手。
    想当初梅鹤庭还在大理寺时,两司便是总打交道的老交情。只不过方院使疑惑的是,当初的梅鹤庭莫说主动找鉴察院合作,他一直对鉴察院的酷刑严讯颇有微词,是个动惟直道,行不苟合的人物。
    不想如今,官升脾性变,这位梅大人也事可从权地通达起来。
    梅长生对方院使温润一笑,未点头也未摇头,道声有劳。
    方随法回神道:“哪里哪里,阁老辛苦。”
    *
    护国寺。
    法染才得知他母妃旧殿起火没几日,又听属下回报断了两条消息线,他几乎立刻便想起那生死不知的尉迟。
    “尊师。”侍者低声道,“必是尉迟吐口出卖了您,您要早作退路的打算才是。”
    法染淡默摇头,“他不会。”
    那侍者却不这样想,欲要争驰,又一想,如今追究问题出在哪儿还有何意义?这两日事出不穷,非但宫里莫名走水,那东胡的使者亦几番来纠缠。
    最近的一次,他口中竟提起胡贵妃昔年与一中原贵人欢好的事,言语间颇有给国师认个新爹的意味。
    这侍者亦是追随法染的亲信,闻言杀心顿起,欲击杀胡使。法染却拦阻他:“杀东胡使臣,他更有后招等我了。”
    眼下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已被一张无形收紧的网,逼到了穷途末路。
    他不会去东胡,那意味着他将背离国土,余生与蛮狄为伍,永不能踏回中原。他也不能再留下,他龌龊的身世之秘被梅长生捏在手里,是一枚随时会燃爆的火球。
    而梅长生的目的,不过是逼他面对宣明珠,将他做过之事,一五一十地向她坦白。
    “阿弥陀佛。”法染闭上眼。她心目中那个九皇叔的形象,他一丝一毫,也不能玷污。
    是以这一桩,更是死也不能。
    对日闭目良久,法染睁开眼,仿佛做下了最后的决定,一双蓝瞳熠耀生华。
    “你去帮我做最后一事,而后便与其余手下匿名避走上京吧。”他低喃,“而今梅长生的心有多狠,我已经摸不清了。”
    那侍者听后一愣,他从未见过自负一世的国师流露出这种神情,连忙道会誓死追随于他。
    法染恍若未闻,水田袈衣被冷风打透,那白玉般的手指一颗颗捻动佛珠:“你去传话给他的人——法染余生面壁于斗室,不听不见不说,一世寸步不出。可行?”
    第103章 宣灵鹔
    ——“那怎么行呢?”
    梅宅中,倚阁听雪的梅长生听到姜瑾的回报,只当作笑谈:“我是要他下地狱,不是要他修佛心啊。”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被法染一次次的算计远离明珠时,他被迫将自己藏匿在深渊的肮脏一字字告诉给她听时,那种剖骨裸心的痛苦。
    他要的,由始至终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姜瑾面对公子幽森的目光,不敢抬头,返去回复。
    终于,在元宵节的前一日,法染退无可退,向公主府送了一张正式的请帖。
    他延请宣明珠去护国寺面谈。
    接到那张名刺时,宣明珠心中便有了些预感。当梅鹤庭提出与她同去,她想了想,婉拒了。“我与九皇叔之间的事,我还是想自己与他处理。长生你放心,我无事。”
    她坚持如此,梅长生不愿违背她,只得点头。
    他并不担心法染会伤人,而是怕法染将要说的话,会对明珠的心造成伤害。
    事实上依他与法染二人的手段,斗归斗,若想瞒住明珠,便瞒她一世又何妨?然而梅长生深知,明珠已经受够了被欺瞒的苦。
    她并非受不得风吹雨淋的娇花,她有着坚韧不屈的心性,比起安逸的虚假梦境,可挽雕弓、骑烈马的大长公主,更愿意追寻荆棘路上的朝霞若举,月凉好夜。
    他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我在寺外等你。”最后梅长生退而求其次,认真地看着她道,“醋醋记得一句话,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忘我就等在外面。”
    宣明珠望着那双真诚的眼,点头说好。
    二人说定出发。公主的车驾驶行在前,梅长生衣裘骑马,遥遥缀在后头。
    他命姜瑾格外安排一批暗卫潜伏警戒于护国寺外,以防生变。姜瑾回说都安排好了,“公子放心吧,您计划得如此周密,就算佛祖也要服软,何况是他。”
    “是啊,他……”梅长生随口附和,电光石火间,忽有一缕异样袭上心头。
    他勒缰疾停。
    “公子?”姜瑾吓了一跳,跟着勒住辔头。“怎么了?”
    梅长生就是不知怎么了,他方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须臾之间,想不清明。他沉声道:“你将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姜瑾不明所以,觑着公子的神情鹦鹉学舌:“属下说公子您计划得周密,就算佛祖也要服软——”
    “服软。”梅长生声调发寒地截口。是了,他此前笃定自己已将法染逼入进退维谷,所以法染今日送来的这封信,无异于降表,他并未起疑。
    可梅长生瞿然想到,依法染这个人的自负骄傲,会轻易便服软吗?
    但他确实已将能收的网都收紧了。
    算来算去,并无疏漏。
    法染不就犯,又能如何?
    抓软肋照死捅的道理,彼此都懂。
    他已无软肋。
    ——真的没有吗?
    前面宣明珠的宝辇已渐行渐远,梅长生忽然甩头问:“今日宝鸦是不是进宫?”
    姜瑾一愣之后点头:“公子怎么忘了,小小姐想向皇后娘娘学画山水,用过朝食后便入宫了。”
    “进宫!”不待他说完,梅长生立刻调转马头。那一刻他的表情,用狰狞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法染的请帖,根本就是调虎离山。
    *
    皇宫,过千步廊,便是紫云阁。
    载着宝鸦的四人抬彩缨小轿停在阁楼外,宝鸦的女使云荆打帘子,扶小小姐下轿。
    引路的小黄门低垂着头,声音轻细道:“请梅小姐在阁中稍候,皇后娘娘凤驾不刻便至。”
    宝鸦今日梳着双宝鸭髻,眉间点了一粒小小朱砂,身罩一件樱粉色的百蝶兔毛斗篷,伶俐可爱。她怀里斜抱着几轴阿娘私库里的澄心堂画纸,抬头望一眼三层高的朱栏雕楼,有些奇怪地问:“为何不去皇后表嫂的嘤鸣宫?”
    那小黄门将头垂得更低,“听闻小小姐要学画水墨风景,娘娘言此地景致清幽,可堪入画。”
    宝鸦环顾周遭的松梅池桥,雪趺枯梢,确实别有几分意境。
    便矜娇地点点头,对那引路小宦道了声谢,与白琳姑姑和云荆、霞苇往阁里走。
    “小小姐。”听到那句奶声奶气的道谢,这隶属内宫中最低贱一等的小黄门,实实愣了一下,下意识唤住这个他生平仅见的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嗯?”梅宝鸦回头,小斗篷随之翩跹,“怎么啦?”
    “奴才……”小黄门面上闪过矛盾。
    将语未语时,一声佛谒打断他的话音,“阿弥陀佛。”
    小黄门后背一僵,转头看见来者的脸,忙的低下头,默声而退。宝鸦诧异地抬头,她对娘亲这位阿叔的一双漂亮蓝眼睛印象深刻极了,脱口唤道:“九姥爷?你怎么来了呀?”
    十年剃度不入宫门的法染,时隔十年,今日入宫。
    听到这声称呼,法染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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