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小世子出生在这一日,父母为他取名为淮,从水,其实英国公府里从上数三辈儿,也寻不出一个出身于淮水两岸的南人。
    武裔之家,原不爱咬文嚼字的,这名儿叫了二十年,过了今日,便是二十一年,名字里头有没有更深的讲究,言淮没问过爹娘。
    不过人在每年里至少有一天,是会有些多愁善感,或与寻常日子感受不同的,那便是他的生辰之日。
    若是身在南疆的那班兄弟,看见他们沥血沙场、敌不霎眼的少帅,有一日会江南的座桥边眼含柔波,双手互把着在一棵水荆树下辗转踱步,大抵会惊掉下巴。
    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年轻人,汲汲等待一位心仪的女子赴会,原本便是比诗歌还动人的心怀。
    他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袭修身的福云纹蹙金夺日锦襕袍,掌宽绦带束细腰,妙有姿容,意气潇洒,外头还罩着一件只有冢嗣子才有资格上身的裼衣。
    走到哪里都拔尖的人物,经鲜衣靓服这么一衬,愈发突显出眩人眼目的章采,宛如一柄秋霜切玉的宝剑。
    从正午时分,一直等到未时尽,约好的人迟迟不见,那柄利剑便如蒙了尘,一寸寸失去光芒。
    “阿姐她不会失约的。”
    言淮一遍遍沿湖逡巡,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
    扬州是哪家世族的盘踞所在,言淮清楚得很,一篷荒草般的隐忧塞在胸口,不窒命,就是钝钝的让人喘气不痛快。
    早上宣明珠去梅府的时候,他正在青坞别业的住处吃着一碗长寿面。
    其实言淮不爱吃面。在南疆,军粮短缺的时候伙头兵会将野菜与树皮碾碎掺在面上,擀成又宽又硬的索饼,口感滋味就甭提了,好在顶饿,吸里秃噜吃上两碗,千人以下的敌阵随便冲杀不怵胆。
    这碗面却不一样,白如雪细如丝的龙须面,是阿姐亲自给他下的——嗯,阿姐是这么说的。
    芍药桥下的言淮想到这里,不觉又勾着唇角笑,她便胡诌吧。
    还当他是小孩儿呢。
    四五岁的时候,他病了不爱吃苦药,全家老小没人奈何得了他,还得阿姐捧着一碗药来,两只水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他,眨巴眨巴说她亲自给他熬了药,可不容易了,瞧,手背还烫出俩大水泡呢。
    那会儿他人小,不知道拿指头蹭一蹭,看她手上的水泡是不是胭脂做的。
    只知阿姐一喊疼,纵使再苦的药,他也能一仰脖,灌进嗓子眼里。
    忆及这些细密的过往,言淮又振作起精神,他和阿姐有从小交下的情谊,风雨拆不透,她不管被什么绊住脚,也一定会来的。
    毕竟今天是他的生辰。
    他所求不多,只想同她一道泛回舟。
    宣明珠一直没来。
    从未时末等到申时初,从日上三竿等到金乌西斜,游人都已阑珊,她还是没来。
    怎么可以不来。
    “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言淮喃喃一声,寥落的湖色映进他瞳仁,赤焰枪般笔挺的身姿垮塌下去。
    好像浑身的精气神都被一瞬间抽走,他没形没相地蹲在大树下头,随手挑起一根树枝,与一身气派很不相符地往地面戳戳戳。
    戳着戳着,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戳着戳着,面前忽然出现一双彩霞色的绣珠凤舄。
    言淮惊喜抬头,盈盈微笑的女郎低头看他,“哟,小尾巴又长一截,反越活越小了,玩泥巴呐?”
    那朵昳美倾城的朱砂牡丹在她额间绽放。
    “抱歉迟至了,恣白,生辰……”
    言淮霍然起身,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他的个子早已比宣明珠高了,棱角分明的下颔贴上她馨香的灵凤髻,那样有力地抱着她。
    宣明珠未说完的话,便在少年人炙热的胸膛间尽数化散。
    感受到环在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仿佛害怕失去什么,她静了几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恣白,对不起啊,阿姐来晚了,祝你生辰喜乐。”
    先前在那府里,梅鹤庭语出惊人,一个她满以为风行利落的人,突然黏糊得不成样子,闹到最后,甚至叫出了她的小名。
    当时有一瞬,宣明珠恍惚如隔世。
    盖因为他从未唤过她的乳名,也因为,已经好久没有人喊她一声醋醋了。
    都说见面三分情,一个在跟前儿,一个不在眼前,宣明珠目睹梅鹤庭的那副泫然神情,怪则怪矣,说不触动是假的。
    不过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心想小淮儿还在等着她。
    言淮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喜欢自己。
    这份真挚的情感且珍且贵,可惜她回应不了,便更不能让小淮儿觉得他错看了人,空付了心血。
    湖风变得清柔起来,言淮迟迟松开宣明珠,整袖退后数步,露出一张笑容洋溢的脸庞,“多谢阿姐,阿姐来得一点都不晚。”
    我不怕等,只怕你不来。
    只要你来,我便无遗憾了。
    “阿姐还想不想游湖?”他神色中带着几分不显露的期待,“我亲自给你摇浆。”
    “好啊,”宣明珠莞尔,驱走脑海中的杂念,“小寿星掌的船,那我可得坐一坐沾些喜气。”
    *
    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她。
    梅鹤庭立在濋西水榭,白衣萧萧,极似一道倒映在水面的虚影,任谁都不敢靠近。
    方才在他跟前的人,都听到了那句“求你”。
    这是从他们傲骨不堪折的公子嘴里说出的话,饶是如此,公主殿下也未为所动,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离开梅府前,公主留下一句话:“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答应了别人,便该守信,这是你梅大人一直以来的道理。”
    下人在远处噤若寒蝉。
    面朝水波的男子,眼珠木黑地勾了勾嘴角,“道理,呵,道理。”
    适时梅太太遣身边的大丫头过来打听动静,姜瑾正愁公子周身这拒人千里的劲头吓人,没处劝说他,见状忙欲借此劝解公子,至少该保重着自己,莫吓坏了太太啊。
    却没等他开口,梅长生闻声先回头,展唇对侍女微笑道:“我无妨,但请母亲放心便是。”
    侍女应声去了,姜瑾如坠冰窟。
    别人看不出来,公子的神色一派容和温雅,可他那双眼里,分明已是死气沉沉。
    *
    一只小巧精致的乌篷船荡至波心,摇橹的少年快活地喊声“好啦”,撂开双浆往船头一躺,以臂为枕,透出几分挑达的痞气。
    “阿姐,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啦。”
    跟着言淮,宣明珠不担心自身安危,将侍卫们都留在湖畔上,只与他二人上了船。
    湖面无他舟,斜照的夕阳像沥漉干净的橙汁洒满湖面,半江瑟瑟半江红,从桥洞半圆的白玉拱桥下缓缓流过,真构成一个安宁而澄澈的小小世外之地。
    言淮仰面从下往上看人,俊朗的眼尾收束成剑尖的形状,锋利却好看,语气低而促狭:
    “姐姐,孤男寡女,真不怕呀?”
    宣明珠坐在竹篾篷下的席茵上,裙角飘拂在他靴面。
    念在今日他最大,仅优雅地翻了翻眼,没有敲他的头。
    她从袖中取出礼物,是一副软羊皮内嵌密织蚕丝的护肘护腕,这却没有假人之手,一针一线都是她做成的。
    “不值钱,但是我亲手做的,你给我好生用着。要不然送你千金买来的东西,你又要跟我闹。”
    她拿儿时的事促狭他,言淮嘿嘿一声,十分欢喜地接过,小心摸了一摸,道谢收下。
    那只白得晃眼的素手垂在眼前,总似撩拨他,言淮索性一伸手勾住,懒懒地摇了摇。
    宣明珠疑惑地垂头看他。
    一双凤眸干净无瑕,没有半点羞赧或窘迫之意。
    言淮默了默,细想想从小到大,阿姐仿佛都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过属于小女子的情态。
    骑射,她永远是打头那个,喝酒,她永远是殿后那个,朋友有了难处找她,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应承。
    譬如为了珂芝姐一家的冤案奔走平反、譬如一直罩着冯家三郎不受欺负,还有国公府的林七娘,当年死活不愿嫁给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与家里闹得一天星斗,也是阿姐出面调停,不惜与国公夫妇翻脸,在护国寺旁边给林丫头建了座清庵。声称,小七的事从此归她管,她愿嫁便嫁,不愿嫁,她长公主养林七娘一辈子,谁也别想强迫她。
    林七娘也是好运道,后来嫁给清河世家子,如今孩子都抱了仨。
    “阿姐啊。”言淮托着慵长的声调,在闲闲停泊的小舟上,饱含未尽的深意唤她。
    他的阿姐,自小受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又有足够的资本宠着别人,万象春华在她身上只是见惯的风景,寻常不能惊她眉睫。
    这样一个女子,所需求的感情,自然也须是独一无二的。要纯粹炙烈,超越凡俗,是撬动她心坎的一瞥突至惊鸿,是八荒上不知何起的一点燎原星火。
    什么都不缺的公主殿下,最爱新鲜和惊喜。
    “我曾以陪你长大为幸事,原来太过熟悉,便无法陪你到老了。早知如此……”
    少年、不,过了今日便不能再算作是少年的男人喉结上下一动,执拗地不肯落下唇角。
    他笑着说:“我不甘心啊,阿姐。”
    他的睫尾有泛动的光泽。
    宣明珠目光流溢地凝望小淮儿许久,温柔地俯下身子,摸着他的头道:
    “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两样不甘事呢。恣白,你很好,若,此心能由我做主,我何妨陪你一世。”
    洛阳临别时,九叔叮咛她不妨敞开心扉,也许便会遇到喜欢的人。
    她试了,小淮儿无一不好,可惜不是让她动心的人。
    “谢谢你”太轻,“对不起”太重,她只能一下下抚慰这孩子的鬓丝,让自己无忧的笑容在他眼里多停留一刻。
    生日嘛,不兴难过的。
    幽香的气息近在咫尺,那枚眉间痣像一滴晶莹欲落的朱砂,天在云上,水在身下,没有比此刻更能听清心跳声的宁静了。言淮自己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角,坐起身与宣明珠相对。
    眼神有些贪恋,又有些无奈:“阿姐为什么总是笑着安慰别人,该是我来安慰你啊。”
    认真说来,他都从没见阿姐哭过。
    柔嘉娘娘去世的时候他十岁,印象里,她那段日子哪怕一程一程地消瘦下去,也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甚至连伤情的神色也少有。
    她似一轮永远闪耀的朝阳,永远将自己飒沓风流的一面展示人前,却很少有人有幸,让她主动露出背后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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