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儿的确一早便出门干事去了,她可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今日本也是诚心向公主殿下赔礼的——可架不住鹤儿半道回来不是?
    梅夫人盘算着,公主过去探看孩子们还须些时候,能不能赶上,就看那孩子的运道了。
    当娘的,也只能帮衬他到这地步了,回头若是老爷知道,保不齐还要被说上一句操心不嫌老。
    却说宣明珠转过花厅,果然问了三个孩子这会儿在府上何处玩,欲过去探看。
    便在这时,从濋西洲那边走来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他上前虾腰见拜:“小人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梅二老爷有事相求殿下,恳请殿下至西园一叙。”
    梅穆云?
    宣明珠瞥了眼管家恭谨的姿态,回眸望了花厅一眼,以梅夫人的品性,应不至于为他人搭桥虚哄她。不过她与梅家二老爷,素无交集啊。
    当年她随梅鹤庭省亲,梅鹤庭曾提起,他们家里数梅二叔的性情最为骨鲠清介,不好相处。
    当时她觉得他是为长者讳了,在她看来,明明是梅老爷看似没脾气,实则最不易讨好。
    宣明珠抬望日影儿,寻思一许,扶着侍女手臂姑且随管事去西园。
    *
    梅穆云是典型江南儒生的面相,许是为家族操劳过甚,看来比梅老爷还年长几岁,身上天然有一股让学童见了心颤的塾师式的威严。
    他在那水榭亭中,烹茶以待。
    宣明珠到后,环顾了一番四周幽致水色,点头称胜,并不落座,只道:“本宫赶时间,梅二爷有何事,长话短说吧。”
    梅穆云是个爽利之人,闻言便也不客套,先是微微颔首,而后开门见山道:
    “长生昨日将他三叔缂丝厂里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闹得双方显些械斗一场,长生手下一刀斩了老三任用多年的大查柜的脑袋,此事,殿下可知?”
    宣明珠眼皮轻跳,这她还真不知道,同时也不明白梅穆云特地找她说这件事,所为何意,是觉得梅长生做得过了,要她申饬他吗?
    梅二老爷肃容道:“自打长生在醉白楼宴请族老之后,似变了一个人,连日来查丝政,抄刺史,截商源,联外姓,手段雷霆狠辣,致使族中各支怨声载道,他到底是公干,还是回来打冤家呢?
    “梅某知道,长生自小是个温文庄正的孩子,他这样急于求成,必有个缘故。”
    宣明珠不知梅穆云到底想说什么,耐性听着,却见他忽而对自己深深一揖。
    “某恳求公主殿下,放过我们家孩儿,莫要再吊着他,利用他为了施行新政,不惜对家族抽刀相向。”
    宣明珠愕然良久,才笑出一声,指指自己:“我,吊着他?”
    敢情这位二老爷说了半天,意思是他家小孩原本很乖,是她带坏了他啊。
    梅穆云反问:“如若不然,殿下何以远远住在北郊别业,长生又三番五次的夜去?”
    三番五次?宣明珠愈发莫名,她自打住过去,也只在第一日见过他一面而已啊……不对。
    宣明珠蓦然拧眉,“你跟踪他?”
    梅二爷敛下眼皮,“是保护他。”
    甭管跟踪还是保护,此人都胆大包天刺探到她头上了,宣明珠火从心起,“本宫早已与他恩怨两清,你仅凭臆测——”
    话说到一半,忽省觉,她是什么人,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她为何要向旁人解释,真是气糊涂她了。
    宣明珠呼吸沉促,掐了两下指尖,曲翘浓密的睫毛向周遭一扫,瞧见大理石桌上的那只白釉公道杯,迈步过去拣在手心。
    颠了两颠,猛地掼在地面。
    银瓶乍破之声,在安静的水榭间极为刺耳。
    锋利的碎瓷刹时四处飞溅。
    梅穆云眉头被惊得跳起。
    “看见了么。”宣明珠伸手指地,“这些碎片,阁下以为,能够拼凑如初吗?”
    梅穆云默然不答,公主身后的泓儿沉声道:“殿下问你的话,答言!”
    梅穆云梗着他那颗狷介的头颅,半晌回道,“不能。”
    “很好。”
    宣明珠点头,她眉间的牡丹朱砂钿,衬着那双神采灼熠的凤眸,冷艳而慑人,声音亦凌利:“碎瓷不能复粘,破境不能重圆,这便是本宫之意。”
    “本宫用人,不用诱计,一令而已。今日你出言冒撞,本宫看在梅卿顶着压力为国效命的份上,赦你一回,不为例。你姑且自省,你说的这番话,非但得罪了本宫,也看轻了你口中那庄正之子的品格!”
    说罢宣明珠便走。
    才转过身,那双绣珠凤舄却是顿住了。
    梅长生就立在凉亭外不远的水杨树下。垂下的黄绿丝绦,漫淡拂弄他的白衣。
    人影清瘦,风也寂寥。
    男子目光安静,无声向她望来。
    宣明珠费了一息功夫,从那片平湖般的目光中拔出视线,望了眼天上日头,敛神走去。
    经过他身边,亦无逗留的理由。方才她所说的话都是真心话,自问没有辱没他的地方,他听没听见都无所谓,剩下的,便是他们叔侄的家事了,她不置评价。
    顶多,摔他家一个杯子嘛,总不至于要赔偿的。
    手腕突被身畔勾来的手扣住。
    那指尖微微凉。
    她诧然转头,梅长生薄唇平直一线,似在忍耐什么,脸上做不出多余的表情,声音却依稀轻暖:“殿下随我来。”
    宣明珠没动。
    才被人误会她吊男人来着,这会儿不说避嫌,上赶子去坐实不成?
    梅长生静势生威,不容人拒绝,拉着发愣的宣明珠回到亭中。
    梅穆云的表情是同公主一样的茫然,早便听说二人离分了,此刻看着他俩拉扯在一起的手,他又疑又恼地望向自家侄儿:“你……”
    “二叔当向殿下道歉。”
    梅长生黑色的眼眸平静看着他,“殿下大度,不代表二叔无错。随意揣度大长公主,出言顶撞,以下犯上,杖刑是轻的。二叔,道歉。”
    宣明珠扭了下手腕,没挣开。眼前这个梅鹤庭让她感到有几分陌生。
    他生性最是维护家里人了,对长辈的尊敬更是没得说,会为了她计较这一点,委实在她意料之外。
    梅穆云与侄儿对视几瞬,又看了一眼青年人骨节突出的手掌,沉默,而后对宣明珠一躬到地。
    “草民方才不敬殿下,语出冒犯,得罪之处,万望殿下见谅。”
    这一日真是尽听人道歉了,公主无可奈何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免礼,本宫说一不二,说不怪便是不怪。梅卿。”
    她还没等让梅鹤庭放开,梅穆云先转头问侄儿,“满意了吗?”
    梅长生点头,“二叔,方才侄儿情急——”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梅长生脸上。
    宣明珠黛色的眉梢兀然一抖。
    这下子她可挣开了梅鹤庭的手,竖眉挡在前头:“放肆!当着本宫你便敢打他?”
    打的还是脸。
    她转头看去,当初休他时,恼成那个样,她都没碰破这张油皮一点儿。此时那如玉的面颊上,几个通红的手指印已经明晃晃地坟起。
    可见这一巴掌没留情面。
    “方才草民为殿下请罪,此时是草民教训自家子弟,还望殿下莫管。”
    梅穆云眉宇雷厉地说了一句,梅长生被打得偏了下头,玉冠的组缨凌凌晃动,神情依旧淡然,“二叔何必动怒,您便打死了我,改稻为桑的事也是板上钉钉。”
    “你要施行新政,我不拦着。不过你想好没有。”梅穆云恼怒的并非方才为公主赔罪一事,他伸手指着梅鹤庭:
    “田政改革后,现有的‘租庸调制’必然向‘两税制’改变,那春秋两税是个什么概念,你这大才子不会不知道,不论收成多少,一律按成规缴纳,试问,老百姓能够负担得起吗?
    “且这一来,丝绸产量上去了,却开浚私田随意买卖兼并的先河,这个口子一开,梅长生,你便那么自负,能够掌控走向,不会从利国变成祸国?!”
    这些话他已憋了多时,从梅长生回城后,他避而不见,便是心存不满,有意折一折后生的刚锐之气。
    而今小子不请自来,好极了,自然有多少火气便发多少火气。
    “还有,你信上说的什么,打算挑选梅家子弟去西北都护府组建学塾,扫盲教书?”
    宣明珠诧异,这件事连她都没听他说过。
    梅穆云甩袖大斥:“荒唐!异想天开!那里战事都未定,胡汉混居杂乱,一群年轻后生,能教化出什么成果?你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名声,就不惜拿族中青春大好的儿郎填窟窿吗?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也经过十年闭窗苦读,本也该科举入仕,前途似锦,他们是为避谁的锋芒,才甘愿蛰伏的?”
    这话便不大中听了。
    宣明珠听得直皱眉,她之前只晓得梅长生在扬州推进桑政的事有些艰难,不过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处理妥当,另外这几日净挂着玩儿了,便未及多问。
    却没想到,自家人已是如此待他,那出了这个门,他在外头得难成什么样?
    转眼见梅长生眉目矜默,背脊虽还笔直地撑着,可这么会儿功夫,连嗓子都哑了,“二叔固然有理,但……”
    “有什么理!”宣明珠忽然截断他的话,梅长生目光一荡。
    他意外、又潜藏着几分不可置信的其它情愫,凝望挡在他身前的女子。
    第76章 别走
    宣明珠对于逆耳之言从不惯着,蹙眉挡在梅鹤庭前头,一字字道:
    “你们指着他光宗耀祖,又怪他挡了别人的路?科举定额届届便那么些,怎么听梅二爷的口气,梅家子弟只要参试便一定高中么?敢情人人都有梅鹤庭身当半朝座师的本领啊。
    “本宫可给你一句准话,朝廷容不得门阀结党,这些年朝中但凡多几个姓梅的高官,你以为削梅一事还等得到今日?
    “梅氏忠心?呵,哪个在朝为官的不说自己忠心,那又如何,你见谁与天家讲过道理!”
    梅穆云那般苛板的一个人,生生被公主的话斥得怔住。
    宣明珠回头看了那矜首默立的男人一眼,“本宫听明白了,别的本宫管不得,至于税收改制的初期,百姓负担加重,说白了不就是钱么。本宫会奏请陛下为江南六州免税三年,户部若哭穷,这笔挑费,大不了由本宫私库里出。”
    说罢,大长公主扫睫弹了弹指甲,檀唇凉凉勾动,“梅二爷还有几巴掌,趁着今日,一并招呼出来,还有什么话,一并挑明了说。别欺负的老实人吃苦不讨好。他是奉旨的钦差,再有谁委屈他,看本宫依是不依!”
    真是当朝廷无撑腰子的人了不成?
    梅鹤庭在身后静静听着,女子身上那幅靓丽衣锦的色彩,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斑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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