瞟了眼九尾快被吓死的小可怜模样儿,他挪步上前解救,“那个,公子……喝盅补汤吧,您不能见天这么熬着。”
    梅鹤庭回神说好。
    他撂下九尾,反复盥手三遍,一丝不苟喝了那汤。
    他当然得顾惜自己的身体,这一身血,还有用处呢。
    喝完,他放出笼里的最后一只黑翎隼,循目注视它没入无边的夜色。
    姜瑾心头合计,上京那边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不知还有什么需公子传信。想问,觑不见梅鹤庭隐于黑暗的脸色,又不敢问。
    倒是梅鹤庭看出他的疑惑,薄唇浮起浅淡的曼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到长公主都来了行宫,那位久居洛阳的成玉公主,也该回她的封地去了。”
    “她的面首,太多了。”
    男子眯着眼想,出现在宣明珠身边的男人,他都可杀,可是,他没有立场啊。
    如今她身边没了他打扰,变得很是快乐。
    他不能破坏长公主的这份儿好心情,就只能远远地藏着,看着,忍着,替她欢喜着。
    心里疼吗?
    等把这腔热血赎给她,也就不知疼了吧。
    *
    楚光王祖孙三人赐鸩的日子定下时,梅鹤庭从汝州下了趟江南。
    正是满城梅子雨,扬州老家有梅氏宗祠,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孙没有带多少人,进城后独自去上了三柱香。
    见过父母,次日又要匆匆返回。
    梅太太已然知道长公主与儿子休离的事,若不是梅老爷按着,她就要二进京。见到儿子清瘦如许,许多埋怨的话便也没了,只用帕角抹着泪道:
    “娘往常便说你笑得太少,不懂得体贴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为咱们梅家生儿育女的,你、这你也能丢!也能丢!”
    终究气不过,从没和人红过脸动过手的妇人在儿子背上掸了两下。梅鹤庭尽受着,反而眉眼温润地安慰母亲。
    转而对父亲道,“出城前,儿子欲去拜访韩先生。”
    梅父点头,“他是你的启蒙之师,回来一趟理应当拜见。”
    这父子俩的相处贯来是如此,有事说事情,无事不婆妈,梅鹤庭便向双亲告辞。
    梅父忽问了一句,“你的玉呢?”
    梅鹤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识摸向腰侧。
    那里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没了过去二十年不离身的家传无字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曾以为这块玉对于梅鹤庭来说很重要,比拟半条命也不为过,然而自从失玉后,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
    她才是他不能离身的。
    鱼在水中,不知自己离不得水,要等上了岸,入了网,才能体会到无法呼吸是怎个滋味。
    “被儿子换了。”梅鹤庭咧嘴一笑,“换了三文钱。”
    *
    梅鹤庭是帝师白泱的高徒,光风霁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实他在十六岁前,一直是随家乡的塾师韩遂先生学习经史文章。
    白泱师承孔孟儒门,朝遂却是荀子法家一脉。
    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后王。
    孔子说性本善,荀子却道性恶论。
    梅鹤庭在十六岁那年,毫无征兆地转投师门,韩夫子动了大气,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听话的弟子背脊,一折两断。
    不是生气他弃师另投,也不是忌讳门派之争,而是:“长生你蹈习法家十六载,信奉的是性恶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你该明白,一旦改换成儒家学派,全套的仁义道德,需要改髓易心从头开始。你便不怕扭曲了性情,自己与自己互搏,到头来两边不靠,学不成个体统?!”
    挨了打的少年人面对尊师质问,没有解释一字,向韩夫子磕了三个谢师头而去,留下话说,不学出个体统,不敢来见恩师。
    今日他食言而来。
    只因有一惑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这个问题,儒家给不了他答案,梅鹤庭只能向昔年的老师求解。
    杏子书塾的一个小学童走出来,脆生生地传话:“韩先生说不见。”
    脸上流着两条清鼻涕的小童子说完,便仰起头,好奇地望着这个长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见这个大哥哥在牛毛细雨中皱眉,过了一会,从袖管里拿出一块比桂花糕还要白的手帕子,一根一根揩动手指,然后在他面前蹲下,微笑。
    “可否请你再传一句话,说,长生无颜面见老师,只有两个问题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负罪将死之人的性命,救一个大功将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童子为难地掰着指头,大哥哥便又对他耐心地重复两遍,他才记住这饶口令似的问题,点头跑回书舍。
    童子边跑边想,第一个问题连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么能用一千去换一呢,这个人为何要问我们先生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一时,童子再次跑出来,仰头学着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梅鹤庭沉寂良久,点头。
    “是啊。我明白了。”
    小童子天真地问,“你明白什么了?”
    男人但笑不语,他的墨衫沾了江南湿发不湿衣的梅子雨,氤氲出一道阴冷湿朦的轮廓。
    雪色帕子自他修长的指隙滑落,踏靴踩入泥泞中。
    梅鹤庭于今死了,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梅长生。
    第41章 罪臣之今日,便是梅氏之……
    梅鹤庭上次来行宫,是向她作了保的,会在皇帝大婚前将京中的异党料理干净。
    结果别说入冬,连中秋还没到,就在这炎炎仲夏砍瓜切菜般整肃了朝纲。
    饶是宣明珠从不低估梅鹤庭的能力,仍惊异于他的手段。
    依她原本的想头,梅鹤庭人在外阜,才智再高也没法变成灵犀鸟直接飞到禁中陛下跟前,怎么也须徐徐图之。
    没想到,他拿一件龙袍作开刃,宝锋出鞘就惊世,利落不留情地破开楚光王这在洛阳扎根了三世的老竹子,连带着拔出底下的一大串连须烂笋。
    从头到尾没出半个月。
    那件儿龙袍,应不是她那位万事谨慎的老皇叔私藏的,可那又如何呢,宣明珠凤眸轻熠,他老人家的野心都跋山涉水和自己接上头了,哪里还算冤了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可权变行事。如果说从前的梅鹤庭还有些拘泥,如今他愿意舍下那份儿自矜,用非常手段达到正途的结果——
    这是一把堪用的好刀了。
    “传信给皇帝,说本宫的意思,”宣明珠咬了一半荔枝,赤脚濯在凉殿的曲水龙池里,趾头拨弄着水波,吩咐暗卫道,“楚光王府该抄的抄,嫡系该除的除,至于后宅那些不解事的妇孺,能留下一条命的便留个造化吧,眼前陛下一桩大喜要紧,没的弄得太过血腥。”
    雪堂领命去了,澄儿在旁将玉腻浑圆的岭南荔剥好放在玛瑙盘里,不由感慨:
    “待此事毕,陛下也该将殿下的长公主衔儿晋为‘大长公主’了,挨了那帮子迂儒这些年的骂,欠了您这些年的尊荣,真是委屈殿下了,奴婢们可都盼着这一日,好给殿下好生磕个头呢。”
    有北衙军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禁苑内,围剿了那一营的反兵,本身便是对长公主忠君之心最有力的注脚。
    宣明珠倒不大计较虚衔,她有私库有食邑,不靠着这个吃朝廷俸禄。大长公主……好像无端把人叫老几十岁似的。
    她悠然晃荡双足,澄澈见底的清波下,那十个趾瓣宛若剥了壳的水菱角,漾起的漪纹濡到轻容纱裙上,湿縠裹玉肌。
    想起来问了句,梅刺史近来忙些什么?
    一时有一时的章程,从梅少卿到梅刺史,宣明珠在称谓上头不含糊。
    底下人回,梅大人下江南了。
    “江南。”宣明珠若有所思,撸了下腕子上不知沁着什么香的菩提子。
    *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最闷热的时候,唯独到了七月十五夜晚,净黑的夜幕无端压抑得人背脊寒凉。
    梅长生踩着中元的尾巴回到汝州城。
    此夜不到坊禁时分,街上便没什么人了。汝州城不及上京地处王权公卿脚下,金吾不严,城肆的街道上处处可见百姓为先人焚化纸钱留下的烬痕,从城垛上俯瞰下去,便如大地贴了一块块黢黑的膏药。
    夜风一扬,不干不净的纸灰寻觅着阳气,径往活人鞋底下钻。
    故有老话讲七月十五鬼门开,除了那百无禁忌的,寻常人家黄昏后就早早上了门板不再走动。城门下的兵丁正抱戟打瞌睡,忽然城门楼上的风灯一晃。
    照出一人一骑向城门行来。
    守城兵卫瞬间悚然。
    那马是浑白的,高踞坐鞍上的人影却似笼在一片黑雾里,看不真切,马下还跟着四扈,脚步仿佛被一根线牵动一般整齐。
    守城兵慌忙低头去找地影儿,等看见了心才落地,舔了舔唇上前问名。
    马上之人并不答言,四角竖风灯下,只见那枚玲珑的颔尖轻耷,睫下两点漆星,两根精致如白瓷的手指挑了下腰间的篆牌。
    守城兵借着昏光抿了好几下眼皮,才辨出,竟是本阜州长的牙牌,瞳孔舒张,忙告罪让道。
    等一行人穿过城阙洞,守城兵两只手心儿皆汗湿了,望着那位大人甚为年轻的背影,暗道一声乖乖。
    新任牧令竟是这么一位人物。
    梅长生入城后不回府邸,直接回了司衙。
    解辔踏入院中,他回眸向东南方眺望,看见了那片点缀在山峦间的灯芒,如旅人归家有了落脚地,餮足收回视线,眸底的阴翳却一递一递凝出霜来。
    今夜她殿中的灯,也亮着。
    九尾听见门口的动静哒着小瘸腿跑出来,没等靠近一身风尘的主人,又突然奓着毛,惶然折返。
    梅长生轻瞥小东西一眼,进门盥洗。
    留府的姜瑾走来伺候,梅长生看他一眼,后者赶忙回禀道,行宫一切如常无恙。
    梅长生低头往腕子上撩水,这才问,“上京那边如何?”
    之前为了保持与京城的消息畅通,他将姜瑾留在了汝州。姜瑾命下人去备膳烧热水,在水盆架边给公子递上巾子道:
    “楚光王爷孙九人,并五位诰命国夫人,于前日饮鸩伏法了。陛下慈悲,免了满门抄斩,女没坊司,男徙岭南。
    “今儿早上得的消息,门下省侍中令江琮褪去具服,白身跪在含元殿前,愿以谪官证明自身清白,这会子不知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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