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梅鹤庭依旧冷静,蕴藉,高效,好像又变回从前那水火不侵,不为任何风物移情的梅少卿。
    只有姜瑾知道不是如此。
    那日过去后,他跟着公子又去过公主府几回,然而每次连门都进不去便被拒了。
    长公主这回,是真下了狠心。
    每次铩羽而返,姜瑾都感觉公子眼中的霾色更深了一层。
    奈何自缚的蚕茧。
    谁都劝不得。
    梅鹤庭的眼神越是沉静,姜瑾心里头就越发慌。
    那种无声的压抑就好比,他眼底有两座压着顶的大山,峰顶还有雷公压着,雷公手里还有锲锤压着,每向下锤击一回,那山便沉陷一寸。
    若有一日山峰完全沉入深渊,姜瑾右眼皮猛跳,总觉得要出回大事。
    ……
    与这头的一潭死水不同,宣明珠耳根得了清净,日子过得很惬意。
    无事便去寻杨娘子小酌一杯,或招个戏班听听戏,一时想起了,再问一问张浃年的腿伤养得怎么样。
    有些人心眼不大,力气不小,一脚下去便踢裂了骨头。宣明珠瞧那孩子细脚伶仃的,不好人到她手里没几日,就无故磋磨死了。
    厨下得了长公主的令儿,搭配着三餐给新入府的小郎君进补,未多久便作养得白润了一圈。
    宣明珠莫名产生一种养兔子的心情,倒怪新鲜的。
    只是宝鸦想爹爹,乌眉耷眼地趴在娘亲膝上问:
    “阿爹什么时候办完差事呀?祖母送我的翻泥人,梅大耍得一点也不好,笨笨的,我想让阿爹陪我玩儿。”
    哪里是梅豫手笨,这位公子哥儿玩乐的心窍,只怕要甩他老子几条街,只不过宝鸦粘她爹爹而已。
    宣明珠心生不忍,轻轻将宝鸦抱在怀里,眼中浮出温暖的明光:
    “爹爹这阵子忙,今日娘先陪宝鸦翻泥人好不好呢?等爹爹……回来,你便闹着他骑大马,专程陪宝鸦玩尽兴了才许走。”
    “哎呀,我都长大了,不好再骑大脖儿哩。”
    宝鸦搓着小手不好意思,眼里却发出跃跃欲试的光,想来已经在琢磨,该骑着阿耶巡视哪片小假山了。
    宣明珠越发爱怜她,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心。
    犹豫着启唇,又作了罢。
    还是狠不下心告诉她,父母已经分开的真相。
    可这件事,或早或晚,她是定要亲口对宝鸦说的。
    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多少时日,如果在粉饰的假象里一路瞒宝鸦到死,等宝鸦有一日知道真相,会不会也如同她当年偷听到父皇与母后的对话那样,痛心地发现自己满以为的父母恩爱、世情坚贞,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谎言?
    她不愿自己的孩儿,在那种只能独自承受的失望中长大,然后再矫枉过正地寻觅一个夫婿,走回自己的老路。
    她想尽可能让宝鸦了解,尽管她的父母分离了,不代表这世上便无纯挚的感情。
    未来尚有数不尽的鸢飞鱼跃,山河白首之美景,待她的孩子去寻觅爱恨。
    眼前所见,不过是小小蹭蹬,并非天塌地陷的终结。
    还有,“宝鸦,阿娘真的很爱很爱你。”
    “嗯!”梅宝鸦听了凑到娘亲的脸上,啵唧一口,大声应道:“女儿知晓,女儿也最爱最爱最爱阿娘了!”
    宣明珠搂着她,心里的每一条罅隙都充满欢喜。
    *
    哄宝鸦一直玩到晌午,用过饭,奶娘抱着小小姐回雏凤院午睡。
    宣明珠立在门边望了许久,直至她的小团子消失在月洞门,方收回视线,叫了声泓儿。
    有二婢应声,捧着一盘蟒金锦服进来。
    在夔龙案上,置起一对双耳镂蟾蜍小香鼎,点燃沉水,将具服恭谨地供放其上。
    太子朝服名为朱明袍,白裙襦绛纱裼,鞶带佩剑,便是帝王之下的最高等制。
    然在宣明珠及笄之年,父皇送她的这件金蟒衣,等制犹在太子之上。
    锦服宽带,方心曲领,九条玄金粼粼的巨蟒腾海盘云,伸手轻抚,左春坊独到的加刻麟蹙金绣法,在指腹激起一片沙沙的触感。
    宣明珠目光缥缈了须臾,不知是对谁说,“记得么,我曾穿着这袭衣,随父皇接见万国来朝。”
    当年的新罗使者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对中原刺绣的精致繁妙佩服得无以复加,一时失言道,愿以五城换取此件蟒衣。
    吐蕃使更以世世臣服之名,求娶大晋长公主,晋明帝听了不过一笑。
    那位北伐匈奴西平四郡的君主立于丹墀之上,神情傲岸生威,对脚下的臣服者道:
    “寰宇独一无二者,大晋之国,晋国之长公主,长公主之金蟒袍。此蟒,十城不换,朕女,万国莫求!”
    当时太子府的詹事幕僚们最庆幸的一事便是:长公主幸好不是男儿身。
    当一个人低头的时间太久,越活越卑微,越来越心窄,便忘了那片日月当空的青天,原本触手便可及。
    宣明珠衣金蟒衣,带天琛带,冠远游冠,立于镜前,静静对望那张清冶雍容的面貌。
    泓儿和澄儿的心坎和眼窝两下发热,跪地顿首:“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是该办些正经事了,”宣明珠目光通透,“向北衙军通知下去吧。”
    在此之前,她先将梅豫叫来了鸣皋苑一趟。
    当梅豫看见身着具服焕然如亲王莅临的母亲时,呼吸顿滞,下意识便要跪拜。
    这件只停留在洛城上阳宫的传说里,晋明皇帝亲口言“见之如朕亲临”的礼服,他听说在母亲出嫁后便留在了宫里,许诺此生不再穿。没想到,还有机会能亲眼看见。
    好在梅氏风骨撑住了他心中的万千惊疑,稳稳立在下首,只是声音有些打颤:“豫儿见过母亲。”
    宣明珠道:“你跪下。”
    梅豫这回不再犹豫,依言而跪。宣明珠俯视着这个尚未长成的少年,目光既有无尽的期冀,又蕴含着许多不舍。
    她唤了声“豫儿”。
    “为娘想让你立个誓,一生竭尽全力爱护庇佑宝鸦,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一点一滴的委屈。你可愿意?”
    梅豫有些诧异地抬头,虽不知今日母亲为何如此郑重,二话不说便举指发誓。
    末了自己还加上一句:“梅豫如有半分违背,教我天灭地诛,万世不得超生!”
    宣明珠猛地别开脸,一滴泪洒落在无人看见的暗处。
    她俯身扶起长子,摩挲他的后脑,半晌轻道:
    “怪我偏心,宝鸦是我的心肝,你和珩儿是娘的两肋,这心脏,不就需要胸肋骨挡在前头好好地护着么。
    “豫儿,你将来是梅氏顶天立地的门面,我期盼着你长大成材,却又舍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风雨,你父亲教子又历来严厉了些……罢,不说了,好孩子,别怪娘。”
    “母亲!”
    梅豫心里有种摸不着的不详感,再次撩袍跪下,铿然道:“君亲在上,有事弟子服其劳,此为天经地义之事。娘此言折煞儿子了,让儿子有何余地自容?梅豫自然一心孝敬双亲,友悌弟妹,何庸多言?”
    他抬起头,目光坚毅且赤诚,“不过孩儿求娘亲一句准话,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若有用得着孩儿处,孩儿赴汤蹈火也不辞,娘别以为我年岁小,我也顶得住风雨!”
    锵锵言容,隐约有其父三分风采。
    宣明珠仿佛又见当年在御屏风后,偷看到的那个应对殿试潇洒如流的探花郎。
    当日少年比之今日少年,少几分稚涩,多了几分自如与清傲。
    终究已成过往了。
    她静了半晌,点点头,弯腰拉起长子,说豫儿你别怕,在他耳边轻道了一句话。
    梅豫骇在当场。
    宣明珠叹息一声,将这样的责任放在十三岁的少年肩头,她实在很愧对他啊。
    “豫儿。”她将手掌落在长子的肩膀,和容叮咛他,“以后治事多学学你父亲,成家后多疼疼你媳妇。”
    梅豫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父亲他……知道吗?”
    宣明珠摇头,淡笑着摆手,示意她不在意。
    两行清泪自梅豫脸上滑落。
    继而,他又猛地抹去泪,一躬到地:“孩儿谨记在心!”
    次日清早,在梅豫护送准备回扬州的祖母出京后,宣明珠穿蟒服,乘金辂,来到位于皇城端门外的司天台署衙。
    身前,是司天台建制三丈三尺高的观星楼。
    身后,是五十年前晋明帝征集天下铜铁,所筑起的高达一百零八尺的盘龙万国天枢。
    浩荡的日光直照而下,天枢柱身盘绕凌天的金龙与昭乐长公主身上须爪怒张的金蟒,交相辉映。
    宣明珠意态殊洒,眯眼转了转尾指上的赤金指环。
    目光所及处,北衙禁军都尉林故归率百骑猎猎而至,端的铁蹄震地,甲光耀空。
    能入司天监供职的,自然是些捧罗盘翻黄历的文士吏,乍见这个阵势,还以为哪重天的魔星降世来灭他们口了呢!
    谁也闹不清小小监台得罪了哪路高人,皆惴惴的缩在大门里。
    林都尉下马,介胄之士可不拜,他却屈下左膝,向长公主双手呈上鱼符。
    “北衙三营骑军、虎豹军、催甲军,尽为长公主殿下效命。殿下之令,无不遵从。”
    兵符之主点点头,在金芒熠烁的通天勋柱下,漫然打个呵欠,“砸吧。”
    【二更】
    长公主带人砸了司天台。
    晋朝自立国以降,崇尚君权神授,司天台的存在虽无鸾台凤阁起眼,往大了说,也是一朝气运之所在。
    结果建逾百年的观星楼,就在北营军蛮横的长戈铁蹄下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长公主殿下息怒,万事好说话,这犯天命的事万万做不得,砸不得呀!”
    司天台里一片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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