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日租界时已经是后半夜,宁立言喝酒略多乔雪便不放心让他开车,自己坐在驾驶位置上。从宁立言的反应以及眼神看,他的神智颇为清醒,只是满口酒气让乔雪打消了给他某种奖励的打算。
    乔雪在英国接受过跟踪与反跟踪训练,一边开车一边用心观察确信并没人在后跟踪,一直提着的心渐渐放松。等到开出日租界之后才问道:“你怎么不去拜望内藤?今晚上能成功保释刘光海,多亏内藤出力。只和甘粕喝酒不去看他,就不怕老头不高兴?”
    “他那把年纪此时应该休息,我就不去打扰了。再说里见甫他们虽然不会派人盯梢,但肯定会在内藤的住所附近安排人手,看我今晚会不会去找他密谈。在各方关系里内藤和宫岛更为亲近,里见甫和甘粕一直提防他在背后使绊子破坏鸦片生意。我这个时候去拜访内藤,会把这两位日本朋友吓坏的。我每个月都得去拜访内藤,不差这一时半会。改日我光明正大上门好过现在偷偷摸摸,我们越是坦荡里见甫就越是拿不准。”
    乔雪一笑:“你盘算真多。不光是内藤,上海的三大亨也被你算计了进去。他们做梦不会想到,给他们送信的人是你,帮日本人占领上海生意的人也是你。”
    “雪儿这是冤枉我了。大上海遍地黄金,以日本人的脾性,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市场。即使我不提出这个建议,他们也会这么干。宫岛东珍不善于管理,手上也没有足够的人手,所以始终没想过开辟南方市场。里见甫和她不同,从日本人角度看,里见甫才是合格的鸦片销售负责人,上海乃至南方市场他肯定要扩展。正如我方才所说,这不光是简单的钱财问题,更是两国财政国力问题。能削弱南京政府的事情,他们肯定会做。”
    “怪不得甘粕听到你的建议那么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多半认为立言的才干不过如此,并不认可你的才干。”
    “我也犯不上让他们认可。不管里见甫还是甘粕,都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对中国人只会利用不会重用,不管如何表现,他们都不会认可你。再说我也不想被他们重用。提出这个建议的目的,其实是表示自己的立场。在金船我打了里见甫一顿,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他一直拿捏不准我的态度,所以不肯和我接触。提出这个建议就是透个口风,顺带表示一下自己的格局。我这个人所求不多,不会为了宫岛和他们拼命。只要给我留一口饭吃,大家就不会闹到不可收拾。”
    “人家金格格对你情深意重,你倒是把她给出卖了。”乔雪一副主持正义的口吻,可是眼神中的一丝得意还是被宁立言成功捕捉。
    “我们之间只是商务领域的合作,又哪里谈得到情意。从帮她卖烟土抢地盘,在意租界贩售白面儿开始,为的就是今天这个结果。如今终于到了收官之时,我怎么可能心慈手软。”宁立言确信这个答案会让乔雪满意,随后话锋一转:
    “再说这是帮她不是卖她。要是让里见甫把土肥原搬出来,这件事就彻底没了挽回余地。如今退下来彼此都有面子,将来里见甫倒台,她还有希望把生意拿回来。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话虽如此,她总要过一段东躲西藏的躲债日子,对那么个眼高于顶之人,也不见得好受。”
    “她如今对日本人还有用,不会让她太难看。茂川秀和试图在天津寻找合适的傀儡,为日后在天津组建伪政府做准备。可他的日本身份是个障碍,比不上宫岛东珍和她的金船舞厅。里见甫卖鸦片是可以的,要让他拉拢傀儡也是有心无力。日本官方会让宫岛交出鸦片生意但不会夺走她的舞厅,而且也会配和她演戏,让她有个体面离开的方法。因此她这次充其量就是度假,不会损伤颜面。”
    乔雪没再提宫岛的话题,而是谈起了日本人的烟土买卖。日本官方再不在乎面皮也得考虑国际影响,不能以政府身份公开下场卖烟土。所有的烟土买卖必须有个代理机构作为掩饰,宫岛经营的金船舞厅,就是一个保护壳。
    可是这个地方还承担着拉拢本地寓公、遗老的工作,与茂川公馆之间也有联系。一如宁立言所言,里见甫想要继续借用这里作为名号多半没有可能,何况向南方销售烟土,金船舞厅这个字号也不好用。
    其烟土买卖要发展扩大,必然另立个机构,这个机构委任谁,又派谁效力,就是个很敏感的问题。
    宁立言英租界警务处的身份既是保护也是个累赘,有这个身份在,日本人不可能让他担任这个职务。但是派出来的人,就很可能威胁到宁立言的江湖地位。
    袁彰武这个时侯被派回来,很可能就是承担这个职务。从日本人的利益考虑,肯定不希望本地帮会归宁立言统治。要么恢复到曾经诸侯并起的时代,要么就是日本人自己管理帮会。
    甘粕正彦的出现也证明日本人可能有这种想法。他有着在哈尔滨管理地下社会的经验,也是日本特务机关足以信任的人物,如果他控制天津帮会,日本人自然可以放心。袁彰武完全可能是个探路的,等到把道路铺平甘粕就进场摘桃子。
    乔雪颇有些担心:“甘粕这个人今天虽然一身戎装可是看上去毫无杀气,好象个真正的商人。结合他过去的经历,就让人越发觉得此人可怕。”
    宁立言没法对乔雪说明,自己前世甘粕正彦管理满映井井有条,完全看不出半点武夫风范,足见其手段高明。只好结合刚才见面情景说道:
    “日本人有所谓一生悬命的说法,就是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把这件事做好。虽然大多数日本人只是说说而已实际做不到,但总有些个别分子把这句话当称座右铭。甘粕应该就是这么个人,装龙像龙扮狗像狗,他今天穿着制服目的是给我压力,现在身份是商人,举止言谈就像极了一个商人。如果他确实想要控制本地帮会,也会表现得比谁都像个混混。”
    “袁彰武不过是个土棍没什么可担心的,甘粕在哈尔滨当过夜皇帝,更是杀人如麻的恶棍,如果他试图夺取你的位置,你的性命就有危险。我刚才一路观察,就是担心他会派手下行刺。”
    “但是日租界的地盘又不能放弃,至少现在不能。不管是甘粕正彦还是玉皇大帝,现在都只能跟他顶着走。”宁立言语气里充满自信。
    “本地江湖不是哈尔滨,这里不讲究暴力更注重传承和稳定。甘粕是外国人,之前也没在本地入门,这就是他最大的短处。”
    “你别忘了刘光海。”因为宁立言的原因,乔雪虽然没有加入帮会,但是对于帮会的知识以及规矩已经了解的非常透彻,算是个标准的“帮会专家”。对于刘光海奇袭西头杀小把头的故事记忆深刻,他算起来也是外地人,靠着杀伐手段硬是在本地打下一片地盘。
    与他相比,甘粕正彦不管是财力还是实力都更为强大,如果也用同样的手段立足,照样能杀出一片天地。单纯从战斗力考量,本地帮会远不如哈尔滨,毕竟混混打架连匕首都很少用,哈尔滨那边却是早早就用上了枪弹。那帮绿林好汉都打不过日本人何况是宁立言的弟子门人。
    宁立言并不慌张:“此一时彼一时。刘光海杀了那些把头,夺了他们的地盘,对于本地帮会其他人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加上他自己也是门里人守着帮门规矩,大家也就容下他。你看在那之后,他可曾靠杀人解决问题?外来人进圈子之前靠着杀伐立威,但是进了这个圈子,就得守里面的规矩。甘粕如今不是想要进这个圈子,而是想要夺我的位置,杀人意义不大。现在本地帮会已经从诸侯割据变成大一统,他再杀人抢地盘进圈子,我就会联合其他同门对付他。直接杀我夺位还有点用,可是……他敢么?刘光海是要在这口锅里抢饭别的都不在乎,甘粕要一统本地帮会,是要保证日本人的物资运输。杀了我很可能事与愿违,日租界又不是没乱过,他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在短时间内让码头恢复秩序。何况甘粕这个人不会长期在天津管理帮会,想找一个管理能力不在我之下的继任者也不是容易事,所以杀我这个决定没那么容易下,至少现在没那么容易。”
    “他可以让袁彰武杀你,自己再出来收买人心。”乔雪心思敏捷:“袁彰武没有那么聪明,日本人要是想借他的刀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往上冲。”
    “我如今也不是单打独斗,袁彰武那种废物要是敢来就别打算活着回去。再说这个人虽然混但不笨,我现在手下弟子门人过千,纵然大部分是互相利用,也总有几个忠义之士。他出手杀我,那些人就不会放过他,英租界也不会坐视。他就算猜不出日本人会卸磨杀驴也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底未消,再谋杀个英租界高级警官就别打算在天津待下去。好不容易回来,他才不会那么轻易就滚蛋。”
    “那也不能大意。”乔雪表情很是严肃:“甘粕这个人太善于伪装,即便是我也猜不透他下面的动作,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是得多加防范。”
    “一味防范也不是办法,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杀人放火这种事,也不是日本人的专利。我说过,优秀的侦探必然可以成为犯罪专家,要想比赛作奸犯科,我从来不怕。”
    里见甫住所内。
    甘粕正彦已经把会面情形向里见甫说明,里见甫微笑道:“这个建议与我们的构思不谋而合,只不过他想错了一点,我们没有必要与金小姐平分南北,所有的收益都必须属于帝国。至于他……甘粕兄有何看法?”
    甘粕正彦面色阴沉:“宁立言在帮会分子中算是难得的人才,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的工作总不能因为一个有才干的中国人就停止,既然制定了计划,就按计划执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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