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请愿团?这茬听着老点儿。我记得袁世凯那时候特流行这套,自从北伐之后,这帮人被马路政客所取代。一帮穿西装夹公事包的政治乞丐取代了拿打狗棒的街头乞丐。怎么,现如今还要把这个拿起来?”
    宁立言别墅内,宫岛东珍坐在他对面听着宁立言抱怨似笑非笑。
    她此来乃是传达青木机关的命令,要求宁立言发挥自己在帮会的势力组建请愿团,上街喊口号,要求华北自治脱离国民政府。这是来自日本特务机关的命令,不容推辞。
    每一名请愿团成员上街一天,日本政府就付给宁立言大洋一块,保证童叟无欺。另外日本军方提供武力保护,保证请愿者以及策划者安全。
    眼下中日关系千钧一发,更有枪击小日向的武装人员在城市里游荡,随时可能再次开枪杀人。这种时候不光是华界紧张,日租界的气氛也没好到哪去。警察、宪兵全体出动维持治安,日租界出入口更是拉起路障、封锁带,严防有人潜入租界搞破坏。本国侨民尽量减少出行,以免吃了暗算。
    内藤这样的老狐狸这时候都深居简出绝不肯离开半步,宫岛东珍居然还敢跑到英租界来做客传信,其胆量之大,确实非常人所能比。
    宫岛自己对于这种行为反倒认为不算什么,用手指着自己高耸的胸脯:“刺客?好啊,让他朝这里打!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量!这一枪下去打死我也打掉整个华北,我看谁敢扣这个扳机,乔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上次宁立言回来,乔雪就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固然她确信宁立言不会在那种时候偷吃,但是对这个东洋魔女也充满防范。是以这次她上门,乔雪也赶过来严防死守。
    再说今天宫岛的打扮也让乔雪更加警惕。她今天没有做男装,而是戴着旗头踩着花盆底,仿佛一夜之间就回到了前清。偏偏身上的衣服并不是前清时候那种臃肿到看不出身段的“一口钟”式旗装,而是民国成立后才诞生的新式旗袍。
    这旗袍裁剪得异常可体,换言之就是把宫岛迷人的身段表现得淋漓尽致。两侧开叉又被刻意调整,高得惊心动魄,走动之间那两条穿着玻璃丝袜的长腿若隐若现。自家事自家知,乔雪很清楚女人两条长腿对宁立言的杀伤力,自然更加警惕。
    宫岛对她的出现并无异议,反倒是显得更为欢喜。眼睛时而看看宁立言,时而又看乔雪,旗头晃来晃去,上面系的红穗子来回摆动透着主人家心情喜悦。一边指着胸脯一边问话的样子让乔雪心中极为不满。
    对于宁立言的微词,宫岛也有自己的话说:
    “办法老旧又不是毛病,只要管用就是好主意。就像是中药方子,越是年代悠久越是值钱。这种请愿团你看上去就是一场闹剧,可是在国际社会面前,这就叫做民意。”
    宫岛的手指在桌子上弹了两下:“你住在英租界,也得学学英国人的治国方式。民意不可忤逆,如今是民国了,更要听取民意,倾听民间呼声。这股力量不容小看,却可以操纵。一个合格的政客必要善于引导民意,如果老百姓想不到,你就帮他们想,让他们按你指引的方向走。”
    “那样还叫民意?”
    “当然。你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方向,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走过去的,为什么不算?”宫岛脸上带着笑容,眼睛里精光四射,正是一副大展宏图的模样:
    “华北自治对本地人有利无害,欧洲列强给中国套的枷锁太多了,按着他们的条条框框走,咱们只能世世代代做奴隶。一年赚再多的钱,也不够还列强贷款的利息,中国的经济永远不可能振兴,百姓也只能过苦日子。唯有和强国合作,才能有希望摆脱外敌束缚,让中国真正的富强起来。”
    “中国富强与否,这是大人物操心的事,你对我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毫无用处,我也毫不关心。”宁立言摇摇头,“我就问你一句话,如果华北真的实现自治,于你而言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
    宫岛愣了一下:“三爷此话怎讲?”
    “您是堂堂大清格格,又是满州国的大将,安国军司令。心里装着家国天下也不奇怪。可是当今天下群雄并起,胸怀大志者不知多少。大家一张嘴都说自己为了国家,考虑的是整个天下,可是大家心里的天下是不是一回事就只有天知道。格格想要复兴大清,日本朋友想要建立大东亚共荣。这大清和大东亚共荣是不是一回事我是说不明白,您是明白人肯定比我懂。咱说点都明白的,假设现在华北全面自治,格格夹袋里有几个现成人物可以保举?能在政府里占多少个席位?我是个俗人,无利不起早,要做一件事之前必要先考虑得失利害,说得对不对您别恼。从打辛亥的时候大家就知道,没成事的时候都是战友伙伴,一旦成事就是对头冤家。泛泛之交不可信,必须是您让他干嘛他就干嘛,能为格格肝脑涂地的才能算是您的私人。这样的私人您手上有多少?能不能保举到这个政府里面去?咱都不是三岁孩子,如果这个政府里没有几个心腹,这政府能听格格的话?能算是大清的基业?现在是叫华北自治政府,将来您肯定是想让这变成大清疆土,政府的人能不能听话?回头您费了半天劲,给别人做了嫁衣裳那就没意思了。”
    宫岛瞪起了眼睛:“怎么,宁三爷认为我手上没人?”
    “这话我可不敢说,格格家大业大交游广阔手上又怎么会没人?不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与您交好的那些人是谁的人,会不会一直听您的话,这些事得像在前面。格格今天这副打扮,想必是去拜访您那些老交情乃至亲朋故旧。对格格的打扮我不多口,但是您琢磨琢磨,您那些亲戚朋友家里穿的戴的是什么?跟您一样不一样?再去马路上看看,老百姓穿的戴的又是什么?再去政府里看看,他们又穿什么?这穿洋服的和穿马褂的注定是两类人,说不到一起去。华北自治之前,官员都是穿中山装的。如果自治之后,他们依旧穿中山装或是西服,就是不肯穿马褂,格格是否同意?据我所知,现如今的满洲国也没恢复旧日冠袍吧?格格要是觉得满洲现在的样子很好,大清恢复之后就是满州样子心里就很满意,我二话不说现在就组织人去。如果不是,那您最好多走走脑子。今天的天津在国民政府手里,我们可以用民意推动自治,大日本帝国的强大武力也会给我们做后盾。等华北独立之后,您再想改个模样,恐怕就不像现在这么容易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电风扇左右摆头,却发现没人理睬,只好报复似地把宫岛旗头上的穗子吹得东倒西歪。
    乔雪欣喜地发现宫岛眼中媚态少了几分,取而代之的乃是一种疑惑很快转化为愤怒、不甘,渐渐又多了几分赞许。不怕贼抢只怕贼想,虽然乔雪不认为自己会输给这个女妖精,但是她对宁立言态度从男女之情变成对人才的欣赏总是件令人愉悦的事。再者这种态度变化正说明宁立言说到她的心坎里,这个魔女已经产生了动摇。
    宁立言看着宫岛,心中暗自冷笑。这就是两世为人的好处,利用前世了解到的一些隐秘就可以把自己装成世外高人。对英国人如此,对宫岛也不例外。前世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宫岛也是把自己当成个毛头小子看待,只会和自己说笑嬉闹,再不就是给自己拿钱,可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当成人才看待。
    他对于宫岛的短板非常清楚,这女人虽然为日本人工作,但是最大的愿望乃是复辟而不是搞东亚共荣。其努力推动华北自治是想让康德皇帝到北平登基,逐步恢复前清疆土。
    且不说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日本人是否会答应,宫岛自己手上也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从清末到北伐,这么多年时间过去,风风雨雨几度变革,那些铁杆复辟分子大半都在之前的几场政治浪潮中被荡涤干净。
    残存的漏网之鱼也早在伪满成立之前就跑到关外去效忠皇帝,留在天津的旗人、遗老虽然还有一些,但都不是能出头做事的材料。
    有的人胆小、有的人心灰意冷、有的人颟顸无用、还有的人干脆就是看日本人或是宫岛不顺眼。总之前世宫岛在天津多番奔走,并未能拉拢到足以组建傀儡政府的汉奸为自己所用。她在日本人面前逐渐失宠、失势的原因之一,就是发现这个吉祥物的号召力严重不足,发挥不了想象中的作用。
    眼下她的西洋镜没被戳穿,在日本人眼里正当红,可是在前清遗老面前照样吃不开。那些已经放弃复辟念头或是畏惧南京政府的自然不敢出头,纵然有几个一心复辟的,看到宫岛这身不伦不类的旗装,也要怒从心起,给不了她什么好脸色。
    别看她此时面上欢喜,这几日的拜访游说之旅必定徒劳无功。只不过她素来跋扈惯了,身边人不敢指出她的过错,其在日本人面前又得报喜不报忧,刻意维持自己的假象。宁立言这话既是提醒她此时华北独立于她的愿望南辕北辙,也是变相警告。如果华北自治政府顺利组成,宫岛的把戏立刻就要被戳穿。
    沉默了约莫一分钟,宫岛忽然再次笑起来,笑得依旧是那么肆无忌惮。原本双腿平放,此时却交叠搭起二郎腿,全不在意旗袍下摆被电扇吹动,把自己的腿暴露出来。
    “宁三爷这话有几分道理但也不全对,本格格夹袋里的人不少,固然有两面三刀的小人,但也有赤胆忠心的忠臣。远的不说,眼前就是一对现成的忠良!等到华北自治之后,我让宁三爷负责交通运输,乔小姐负责警政。就冲咱们彼此的交情,你们好意思不陪着我穿马褂么?”
    “谢谢格格抬爱,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担的起这样的重担,即便我们真为格格当差,也就是两个人。两个穿马褂的抵不住十个穿西服的,到时候敌众我寡,用不了两天半,就得让人扫地出门。”
    “政府的架子搭起来,自然会有人上门。”
    “有肯定是有,而且来的还不少。可他们是奔谁来的?是想着穿西服,还是想着穿黄马褂,这总得考虑清楚吧?还是回到我刚才那话,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又忠的是哪一国啊?”
    “倒是也有你这么一说,三爷既然这么说,想必是有高见,您说说,我倒是也听听。”这句话的声音上挑,俨然是个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
    “高见谈不到,就是随便闲聊两句。华北自治不是坏事,但是好事也要有个好时机。总要是钱财、人才各方面齐备之后,才能把这件事落在实处。当年朱元璋得天下之前,手下的谋臣也告诉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自治之事虽不是造反,也只能有一不能有二。好比是去赌场押宝,咱们把全部身家砸在一宝上,总得看明白宝路才好下注。”
    “那按着三爷的意思,请愿团的事你是不打算帮忙了?”
    “格格的忙我肯定得帮,大日本帝国的命令不能违抗。可是我得先把话问明白,这件事到底是格格的交情,还是日本的公事?”
    “这还有什么分别么?”
    “分别大了。若是格格的交情,我从中不能谋利,您一分钱不拿我照样把事情办好。若是日本政府的公事,咱们公对公,真金白银换我卖命,这也是没话说。”
    宫岛白了宁立言一眼,“看你这话说的,怎么公事就得要钱啊,难道说你对大日本帝国就没有这半点忠心?”
    “看您说的,我是中国人,从不曾吃过日本俸禄,忠心何来?我吃这碗饭,就想一件事:挣钱。日本政府给我钱,我就给日本政府效忠。要我说格格也该如此,您跑来跑去的图的什么?也该是挣钱。自古来成大事就得有大钱,就算是唱京剧黄金台,他也得先有那些金子不是么?”
    “那我要是想拉着你跟我发财,你愿意么?”
    “格格发财我沾光,您这吃肉我喝汤。发财的事我又怎么会不愿意?”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把话说定了!”宫岛的手在桌上猛地一拍,神色陡然一厉:“组织请愿团呼吁华北自治,乃是来自关东军司令部以及特高课的命令,不容推辞!宁先生别忘了自己如今是青木机关的工作人员,不能违抗军令!人必须组织,请愿工作必须造出声势,不允许讨价划价!”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忽然又变得妩媚,脸上重又有了笑容:“这发财的事,也不能耽误。等到这次的风波过去,日租界恢复交通,三爷来东兴楼,我请你喝……汤。咱们好好聊聊这发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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