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只以繁华程度作为评判标准,时下天津城内日租界可称魁首。英租界以金融业为最,天津所有像样的银行全都设于英租界维多利亚街;法租界则强调商业,中原公司、劝业场名动全城;可是要说到百业兴旺市面繁荣,则两国租界加起来也未必能和日租界相比。
    日租界内的产业以娱乐业为主,从“耍、弹、变、练”“十样杂耍”,再到饭店、酒楼、茶楼、书场、浴池、烟馆、赌场、娼寮应有尽有。这些行业的存在,又让大批的小贩找到了商机,纷纷到日租界摆摊设点,给日本人带来了大笔的税款更有着人望。
    此时的管理机构在规划管理领域还是弱项,对于小贩的管理仅限于“收税”这一件事,其他都考虑不到。交了税的商贩用粉笔或是“滑石猴”在地上画出一块区域,作为自己经营的依据所在。随后便是每天早早赶来占地,免得被其他人把地方夺了去。
    小商贩日子难过,既要应付日本人的捐税,还得讨好街面巡捕,对他们影响最大的还是混混。日租界的华捕基本都有帮会背景,和青帮混混是一个鼻孔出气,乃至互为表里沆瀣一气。混混要是和小商贩为难,巡捕不可能站在商贩一边,反倒是收了保护费的坐地混混才能维护自己的安全。
    红日初升天气尚不至于炎热到难以忍受的地步,卖烟卷的刘五抓紧这机会支好了摊子,把各色香烟盒子摆得密密麻麻。上海卖香烟是孩子居多,小毛头脖子上挎个卖烟箱走街串巷得吆喝,天津则是常年摆摊代卖火柴,有的还顺带卖些治咳喘去口气的“萝卜糖”,算是配套交易。
    刘五的摊子摆了半年有余,生意勉强过得去,货色也齐全:国产的“三星”、“大婴孩”、“双喜”、“白金龙”再到英美烟草公司的“哈德门”、“红锡包”、“三炮台”、乃至“骆驼”、“茄力克”等高档香烟应有尽有,由于在日租界摆摊,就连出名难抽的日本“太阳”牌香烟也摆在外头。
    摊子还没完全摆好,便有一群人脚步生风冲着他的摊子冲过来,刘五的眼尖,一眼认出最前面的正是平日里在这点地方开逛的混混“花胳膊”赵佬。在他身后的十几个人全都是腆胸叠肚横眉立目,只看气质就知道是吃街面的主。
    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但刘五还是一步冲到车前,用身体护住自己的摊子。伸手抓了一盒“太阳牌”往前递:“赵二爷您起的够早,吃了么?来根烟抽?”
    赵佬一巴掌打在刘五手腕子上,把那盒日本烟打落在地,沉着脸道:“你别害怕,今个不拿你烟卷,我问你点事。这些日子有没有一帮山东人上你这买烟?生脸,说山东话,而且买烟买的勤。你想想有么?想好了说,你要是敢糊弄我,留神自己的狗腿!”
    刘五见对方不是奔自己而来,稍微放了心,他做了那么久生意对于街面的事有所了解,这是混混寻仇的路数,向自己打探仇人行踪。不知道是哪来的山东人,居然惹到本地混混头上。他想了想面露难色:“租界这哪人都有,买烟的人夺我也记不住了,您要说总来的生脸我是没印象。”
    赵佬瞪眼就要骂人,他身后一个男子道:“行了,你跟他磨叽嘛?去别家问问吧。那个掌柜的,你也上点心但凡有山东人买烟卷多注意点,能扫听点嘛就扫听点嘛,不让你吃亏。”说话间这男子扔了几个大子儿在烟摊上,大抵是。虽然这一种勉励或是赔偿之意。虽然没几个钱,可是能从混混手里要出钱来就已经是奇迹,刘五不由抬头看天,想要确定下太阳是从何处升起。
    那伙人走过去时间不长,就有更多的混混出现了。都是畅胸露怀腰扎板带,个个目露凶光如同要吃人的猛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看到摆摊的人便抓住发问,所问的问题和赵佬相似。他们倒是不打人也不抢东西,可是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就足够骇人,更别说混混们平日就是恶行恶状,此时又都揣着一团火言语更加粗暴,污言秽语不断,把一帮小商人吓得魂飞魄散。
    流动摊位已经不敢再经营,生怕冲撞了谁惹上无妄之灾。固定摊位舍不得收入,可是看混混来来往往不断,也足以吓跑所有客人,也只好忍痛收摊。
    刘五胆子大又心疼交出去得捐税强撑到中午,这帮混世魔王有增无减,还有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吃着烙饼卷杂碎,一边吃一边骂骂咧咧,就连日本人都不往这边走。刘五心知等下去也没了生意可做,从摊上抓了盒“三炮台”来到不远处的巡警岗亭,先递香烟随后发问:“副爷,这怎么意思?谁跟谁阿?这条街那么乱,不怕把日本招来?”
    站岗的警察自己也在帮,对于这件事很是清楚,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说道:“不是光这条街这样,你去别处看看,都一样。今个是整个日租界大乱套,挖地三尺找人,整个天津卫的混混差不多都动了,日本人也得掂量着办。”
    “他们找谁啊?”
    “反正不是找你。这事你掺和不起少打听,老实卖你烟卷。你放心吧,今个他们有话,不许骚扰地方。我给你看着呢,保证你不吃亏。”
    刘五欲哭无泪,心道他们纵然不抢东西,可是自己的生意也没法做下去。如果按照巡警所说,整个日租界都有类似的情景,不光是自己的买卖开不了张,日本人的生意一样无法营业,他们就不怕日本人翻脸抓人?日本人可不是个受气的主,这口气又怎么咽的下?
    日租界警察署内,新任署长久井吉之助面色阴沉,情绪随时处于爆发边缘。就在不久之前,日本总领事打电话过来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声言要向关东军大本营提告。
    至于总领事大发雷霆的原因,则是日租界街头出现了大批帮会分子,其人数至少有几千人,已经严重威胁到租界安全。久井身为警务署长维持治安乃是本分,若是做不到总领事便要上报国内,与久井打一场笔墨官司。
    久井吉之助虽然是军人出身,但是既然担任了警察署长就要服从总领事指挥。何况这件事乃是久井的责任,闹大了肯定要倒霉,是以他只能强压着怒火不住道,转头再把这怒火发泄到面前刘延寿的头上。
    久井吉之助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帝国陆军的先头部队,工作职责乃是搜集东北军的情报,侦察、消灭本地所有抗日团体及个人。至于租界警察应该负责的日常秩序维护以及管理,全都交给手下几个华人巡捕长负责。
    根据他在关外的工作经验,这等人都是阴险歹毒自私贪鄙的恶棍,只不过他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做好工作,其他怎样都好。
    这帮无能之辈都有帮会背景,又有帝国势力为依靠,必然忘乎所以,作威作福时不会控制分寸,几年下来早就结下不知多少仇家,欠下无数血债。若是帝国失败,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都要拿出来陪葬。因此他们会对日本帝国绝对忠诚,绝不会也不敢背叛。
    久井需要的就是这种无条件忠诚,自己发布命令他们就会执行不会考虑其他。至于工作能力或是手段,久井压根就不在意。
    这里不是日本本土而是殖民地,社会秩序如何,百姓是否能够安居乐业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他一向认为让殖民地的老百姓安居乐业那是对自己国家的犯罪,故乡同胞尚且艰难度日,这帮中国人凭什么好过?
    他们只需要服从、服从、再服从就够了。如果人们不肯听话,就证明刺刀还是不够锋利。这些华人巡捕就是自己手上的刺刀、猛犬。如果真惹了不得了的麻烦,就把这些人牺牲掉来平息怒火,自己会亲自签署他们的死刑命令,绝不会有半点迟疑。
    本来是在关外行之有效的方法,在天津却闹了个灰头土脸。如果不是刘延寿不久之前刚刚送了自己一笔重金,如果眼下不是在天津而是在关外或是朝鲜,久井已经下命令把刘延寿拉出去枪毙了。
    刘延寿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好几年差事,早就摸透了日本人的脉门,知道他们喜欢什么样的部下。虽然挨了久井的一顿嘴巴,身子依旧站得笔管条直,像个穿二尺半的士兵。嘴唇紧紧合并一处一语不发,并没有告饶挨求的意思。
    他这番表演让自己少挨了好几记耳光,可是并未获得久井原谅,日本人语气里充满愤怒:“从昨天傍晚开始,租界里就有大批反日传单出现,你们到现在也找不到是谁干的!现在又有本地的帮会分子发动暴乱,而你身为巡捕长却无力阻止?”
    “太君。这……这帮人不是暴乱,按他们的说法,这是帮着皇军维持治安。可是混混来得太多了,整个天津卫的混混得有多一半进了租界。大街小巷哪都是人没有买卖家敢出摊,老百姓也不敢出门。这事该怎么处理,还请太君……决断。”
    “混蛋!你是巡捕长,这种事情难道不会自己拿主意么?帝国给你们发放了步枪、警棍和警绳,难道你们对付不了一群乌合之众的混混?”
    “久井阁下请冷静一下,我们的警察当然能对付混混,可是我们的监狱却绝对装不下那么多人。如果刘延寿现在跑出去执行命令,咱们为了有地方关押罪犯就得把整个警察署大楼腾空。”
    敢在这个时侯扇阴风点鬼火阻拦久井命令的自然只有吉川幸盛。虽然名义上他是久井的下属,但吉川财团的实力惊人,如果吉川幸盛愿意,完全可以发动家族的力量,把久井赶到预备役里或是某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当警备队。久井并没有权力对他进行约束,两人在警察署实际地位乃是平起平坐。
    对于久井来说,比起总领事来,反倒是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更为难缠。哪怕明知道这个所谓的助手是海军在自己身边布置的间谍,也不能训斥或是驱逐,反倒要毕恭毕敬以礼相待。
    对于吉川的建议他不敢不听,只好强压着怒火回应:“吉川君有何高见?”
    “谈不到高见,只是希望阁下保持理智,不要被情绪左右。你面前的中国人是个滑头,他自己也有帮会背景,因此不肯得罪自己的同道以及背后的主使者,就让我们拿主意。他是咋推卸自己的责任,应该第一时间解除他的职务,再把他送进监狱。相信我,做了这件事之后,租界的中国人会对我们的看法变好。”
    久井并没有按吉川的意思下命令,而是紧盯着吉川问道:“关于总领事阁下的要求,吉川君认为该当如何?”
    “总领事阁下只关心我国侨民的安全,不会在意支那人的死活,本地的帮会分子与我们可爱的总领事先生想法会一致。他们只会对自己的同胞动手,不会袭击我们的人。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打个赌,我保证没有日本人会因为帮会分子而受伤,我们的女性可以在大街上随意走动,没人敢朝她吹口哨。他们找到自己想要的就会离开,署长阁下只要让刘延寿带着他的部下到大街上去站岗,其他什么都不要做,我保证租界秩序不会受太大影响。最多就是一天时间无法营业,这没什么大不了。”
    “这群帮会分子是在向帝国示威?”
    “署长说得没错。这些进入租界的帮会分子,只不过是棋子。他们幕后的主使者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展现实力,方便将来和帝国讨价还价。”
    “背后的主使者?你知道他们受谁指挥?”
    “当然。现在的天津帮会最大的龙头就是宁立言,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下这种命令?这些人都是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久井虽然不关心日常事务,但是对于本地的知名人物也要了解,尤其新坂狂也的调离和宁立言有密切关系,对于这个人久井自然不陌生。只不过他只知道宁立言既是英租界的督察长又承包日租界的码头、货仓,并不清楚他另一个身份居然是天津地下世界的龙头。
    能够担任警察署长自然不会是个无谋之辈,他只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地方行政上,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能力。听到宁立言是这起事件的主使,他的情绪变逐渐冷静下来。
    宁立言这种人没有道理也没有胆量和帝国为敌,他这样做必有其用意。他看看吉川:“这些人在找东西?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吉川脸上带着笑容,语气平缓:“宁立言的家人不久之前差点遭到绑架,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出手的人叫做刘黑七,是一个出名的悍匪。这个人现在就躲在日租界。”
    藤田和久井虽然都为陆军服务,但是彼此之间不是一条线互相并不通气。为了保密需要,在刘黑七与巡警发生冲突以前,藤田也不会把彼此的关系告知警察署,是以久井并不知道藤田招安刘黑七的消息。
    他皱着眉头道:“刘黑七?这种土匪居然藏在租界?”
    “正是如此。宁立言打发这些混混进入租界,既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武力,也是为了找到这个土匪。这是一场中国人之间的冲突,现阶段我们没有必要介入。”
    “现阶段?”
    “是啊,我们现在介入,只不过能抓住一些小鱼小虾,除了塞满我们的监狱以外毫无意义。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抓住英租界警务高官这条大鱼,那结果就会完全不同。我们的监狱装不下那么多帮会分子,但足以装下一个宁立言。据我所知,刘黑七与宁立言的冲突与伦敦道失踪案有关。署长不是一直想要把这起案件中所涉及的财富予以缴获作为帝国的经费?总领事阁下不是一直想要在英国人面前挽回尊严?现在可是个天赐良机!宁立言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只要能抓住他,这些愿望都能实现。”
    久井并没急着表态,而是打量着吉川。他不认为这个海军派来的间谍会突然转性帮助自己,其越是热心越证明背后有阴谋。方才还怒不可遏的久井,现在反倒冷静下来,朝刘延寿吩咐道:
    “带上你所有的人上街维持秩序,直到这些帮会分子离开为止。如果他们不违反法律,你们也没必要轻举妄动,但是要确保你们待在岗位上不能投偷懒!在混混离开租界之前,我如果发现你或是你任何一个手下回警署,你就会被就地革职驱逐出租界。这条命令立即生效!”
    打发走了刘延寿,久井又看看吉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早就想教训一下宁立言这个支那人,可他的身份非同一般,对他采取行动必须慎重。我们现在抓他,似乎不是个好时机。吉川君提出这个建议,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人恩怨?”
    日本人的民族特性便是习惯说隐语外加上虚伪的礼貌客套,明是要谋人身家性命,嘴上还要客气几句。也只有久井这种出身陆军的人物,才会如此明刀明枪提问。
    吉川见久井如此,自己也犯不上绕圈子,两眼射出凶光:“英国人像一条看家狗牢牢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让我们无可奈何。只有控制了宁立言,才能让我们的人恢复对英租界的渗透,把藏在那里的敌人抓出来。大家都是为了帝国效力,其他的细枝末节无须在意。现在问题只有一个,署长阁下是否有这个魄力做出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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