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娃的坐姿依旧没变,还是那副嚣张的样子。手枪并没能镇住他,反倒是激起了他的凶性,说话的嗓门更大。
    “俺们刘团打过的人多了,就你这王八窝算球?几个破人几条破枪,就能拦住俺们?当初在热河你手下十万大兵也得乖乖交钱,现如今你手下就剩这几个破人,反倒想要跟咱耍横,你这驴日的玩意是咋想的?告我?去告啊!俺们刘团正规军当的多了,就连老蒋的饷也吃过,啥纪律不知道?可是谁又能管住俺们?还想那军纪、军法处吓唬人,那有个球用?俺们连山东老韩的祖坟都刨了,他也没把咱怎么着,区区一个宋哲元能吓唬住谁?”
    他看了一眼曲振邦:“开枪啊!是不是不会使,还得爷爷教你?连个人都不敢杀,给你机关枪也糟践了,还不如给爷爷呢。你去扫听扫听,现在有多少绿林人进关!明天一亮天津卫备不住就换主了,你们保安总队多个球?你们有几个人几杆枪?俺们有多少人多少枪?俺们刘团行走天下攻城破县的事干多了,连正规军都灭过,还怕你们保安队?”
    曲长河道:“张三娃,我这可是一片好意,你别不知好歹。我黑七兄弟派你来是看你老成,你要是把事办砸了,可不好交待。”
    “俺们团总就一句话,欠债还钱!汤帅欠了俺们的钱就得给,走到哪都是这个道理!你曲司令没欠俺们啥,俺们不跟你要。可你要是强出头,那就别怪俺们翻脸不认人!”
    他说话间猛地一抬手抓住了左轮枪的枪管:“你要是不开枪,它可就归我了!”说话间猛地发力,左轮枪的枪身被他压得向下已经从对准太阳穴变成了对地。曲振邦也是精通拳脚的好汉,自然不会被他如此轻易夺枪,挥拳就朝张三娃头上打去,曲长河这时忽然大喝一声:“都住手!”
    拳头没砸下去,张三娃也放弃了夺枪,朝着曲振邦一笑:“还行,没让爷爷把你的枪下了。把你那玩意收起来,又不拿它打人,总摆弄着干啥?”
    他又看向曲长河:“曲司令啥意思,给句痛快话,老汤家这事你要是管定了,俺们刘团记账的时候,就得把你算进去。他汤玉麟全家的家产若是凑不够两百万,就只能跟你要。”
    汤玉麟怒道:“你们好大的口气,我汤家有人有枪,这里又是意租界,你们拿什么动我的财产?”
    “意租界?那是啥?俺们乡下人不懂啥叫租界不租界,俺爹当年当义和团的时候,也烧过教堂杀过洋人,没看出他们跟咱有啥不一样的地方。就算这有几个洋兵,他们凭啥替你这驴球的玩意看家护院?你莫非是他们的爹?”
    汤玉麟发现,张三娃绝不像表面那么鲁莽冲动,反倒是个外粗内细的狡诈之徒。一句话便戳穿了自己的老虎皮:自己虽然住在意租界,却未必能享受到意大利人的保护。
    意大利人或者说整个天津的洋人,都不会为了保护中国人牺牲自己的性命或是财产。他们反过来还需要中国人为他们贡献财富乃至性命,于有用之人或许会假模假式安抚一二,给一点小小甜头,为的是让他能更好为自己服务。自己这个下了野的老朽,却连这种糊弄的必要都没有。
    自己有钱,可以从意租界巡捕房雇佣请愿警,可是来的也只会是中国人。意大利人太懒了,也不会来给中国人站门岗丢人现眼。那些请愿警就像是门神爷,除了当画看以外,再没有别的作用。不管妖魔还是小鬼,他们都震慑不住也约束不了。
    刘黑七这种悍匪一来,他们只会望风而逃根本保护不了自己的安全。包括自家的护兵也是一样,只能吓唬人,不能指望他们杀人。
    再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刘黑七铁了心要抢自己,自己是防范不住的。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自己只要稍微一松懈,就会被他要了性命。
    不能结仇……不能杀了眼前的混蛋。自己也是绿林出身,懂得里面利害。眼下和刘黑七只是钱财上的矛盾,总归有解决的办法。若是真的有了人命,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好瓷器不碰烂砖头,自己一家广有产业,哪能和这种匪徒同归于尽?
    汤玉麟有些理解当年被自己勒索的那帮地主老财的心态。当年自己也如张三娃一样一无所有,只有自己一条命,背后又有同样敢于拼命的弟兄。所以自己也能单刀赴会,从那些有钱人手里勒索出大笔的钱财和枪弹。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成了当年的老财,年轻时候的自己就坐在对面,以一种蔑视的眼光看着自己。仿佛在这栋别墅里,这个土匪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这位老弟是个敞亮人,心直口快,是我们绿林的人物。虽说话不受听,可是个直性子人,这样的人可交!你要看得起我,咱们打从今天起就是朋友了。老哥这还有点印度公班土,这玩意你们没地方淘换,要不要香一筒?”
    张三娃摇摇头:“别费劲了。俺们团总有军令,想吃想玩都可以,先得把事办了再说。看你这意思今天肯定是没准备钱,没关系,你给句话就中。这钱你是想给还是不想给,说明白的!”
    “这……这是咋说的?”汤玉麟摘下了头上的军帽,用手挠着头皮,又用求援的眼神看向曲长河。曲长河这时的语气也格外和缓:
    “我说句公道话,老汤就算砸锅卖铁,也拿不出那两百万。他是个下野督军,哪有那么多钱财,你们就算是在绿林传‘飞票’也得讲究个量入为出,你要的钱他根本拿不出来,最后只能一拍两散,于你们也没啥好处啊。”
    张三娃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曲司令不愧是跟团总换过贴的,连俺们的行话也懂。不过俺们的规矩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团总传飞票只要钱,不管你拿不拿得出,不肯给就拿脑袋顶!汤家一家子爷们顶个百十万差不多,那一家子娘们顶个十万二十万的也差不多。剩下八十万,他们家总是有的吧?将就着也够了。”
    汤家几个儿子全都变了脸色,可是平日飞扬跋扈的众位少爷,这时却无一人敢开枪或是动拳头。反倒是看着张三娃在那里吆五喝六。
    “也不怕明告诉你们,现如今华北要变天了!俺们绿林的兄弟大结拜,这天津也得换面旗!俺们团总要这钱,就是为了给各路弟兄们开饷!你不肯给没关系,到时候跟各路弟兄说一声,看他们是啥意思?”
    汤玉麟和曲长河心里有数,这是土匪惯用的软硬兼施伎俩。今天的张三娃看来是充当白脸,务必把话说死。等过两天再有个人充当红脸,让事情得到缓解,彼此退让最终达到满意。
    这种手段在绿林谈判里不算新鲜,但是尺度不同钱数就有出入。像张三娃这种态度毫无回环余地,证明未来对方要的钱数也必然惊人。即便不像两百万这么多,只怕也是要汤家倾家荡产才肯罢休。
    善财难舍,自己半辈子杀人越货、克扣军饷、贩卖烟土赚来的“血汗钱”自然不愿白白便宜土匪。可是这时想要翻脸,手上也没有实力。曲振邦脸色几次变化,又都被叔父眼神阻止不让他说话。
    曲长河的眼神变化没能逃过汤玉麟的眼睛,心知这位未来亲家只怕也有了自己的心思。
    刘黑七这次是有备而来,就连曲长河为自己出面撑腰的事也没瞒过刘黑七的耳目。张三娃这个态度,实际就是刘黑七的态度:自己不会买保安总队的账,如果曲长河执意出头,就会惹火烧身。
    以实力论,刘黑七的刘团只是游匪,不足以撼动保安总队。可加上刚刚进入华北的那几万关外同行,就另当别论。那几万人马就是一群恶狼,不管扑向谁,都能把目标咬成一副骨架。天津卫这么一块肥肉,又怎么可能不想咬上一口?
    眼下对于曲长河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已经不是帮自己保护财产,整个保安总队的命运乃至天津的安危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刘黑七为友为敌只在一念之间,一步走错死的就不是一两个人,搞不好就是个尸山血海的结局。
    自己和曲长河换个位置,这时候也不会顾及交情或是儿女婚事。都是从军阀混战一路走来的武人,谁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兵马地盘最大,一个女人或是老朋友,都算不上什么。看来曲长河的力量是指望不上了。
    汤玉麟心头发凉,胆量与精气神都在飞速流逝。他发现自己确实老了,已经不具备和这些土匪抗衡的勇气和能力。明知道这个时候就是考验双方胆量的关键点,绝对退让不得,却提不起气力与对方抗争。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发现没一个人能够站出来和对方抗衡。自己儿孙只有面对平头百姓时才有股子豪横劲头,遇到这么个真正的强盗,就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自己老迈儿孙不成器,这份家业又靠谁?
    “欺人太甚!”
    说话的却是曲振邦,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二次举起手枪对着张三娃的脑袋。
    “你给我听好了,汤帅是我未来岳父,他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不管你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条枪,敢欺负他老人家我就不答应!刚才的话给我吃回去,咱两边算完。你们拿十万块钱走人,今后谁也不许再登这个门槛!要是再有人敢来这捣乱,我就带兵平了你们这帮土匪!”
    终于有了支撑门庭之人!汤玉麟心头狂喜,曲振邦的形象在他眼里越发满意。过去只是看中曲家财势,如今则是真的看中了这个女婿。自己儿子不成器,就只能指望女婿。如果有这么个姑爷,自己的家业或许还能延续。
    张三娃看曲振邦血贯瞳仁的模样心里有数,这小子现在不是在吓唬自己,确实可能开枪。作为积年巨匪,他的胆量过人,明知凶险却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咋?你们保安总队要跟俺们较量?好啊!俺们刘团打的保安团多了,也不差你们!就冲你这话,老汤家俺们端定了,两百万差一个子都不行!”
    “你敢!”
    “振邦!”
    曲振邦的手指已经放在扳机上,曲长河则厉声呵斥不让侄子胡闹,汤家几个儿子也冲上来,不让曲振邦开枪。房间内乱作一团,就在这时,房门不知几时被人推开,随后一个男子的声音传进来:
    “都几点了还那么热闹?这是要唱哪出?安天会还是三岔口啊?怎么还动上家伙了?赶紧收起来吧,比比划划又不敢开火,太丢人了。”
    说话间来人已经来到汤玉麟对面,行礼笑道:“世伯您好,我来接巧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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