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整个沧县,这个晚上都无人入睡。
    街上的枪响了两个小时左右就宣告结束,随后而来的并不是乱兵的抢劫或是胜利者的搜捕,而是大街小巷响起的锣鼓声。。
    救国军士兵走上街头,敲着锣鼓宣传救国军政策以及发粮的消息,虽然救国军自身军粮紧张,但是王殿臣依旧坚持,沧县保安队所存军粮,救国军只取两成,其他全部发放给本地居民。
    除此以外,派出士兵维持秩序,严防有人趁火打劫。救国军所需物资,一律按价购买公平交易,不得强买强卖,沧县整体秩序较之战前只好不差。
    宁立言同样没有休息。他被四姨太撩拨起来的火头,只能发散到工作中。正如刘运盛所说,救国军最大的危机不在于沧县战斗的结果,而在于消灭保安队以后的交待。如果拿不出一个可靠的说法,东北军那边就难以妥善解决。
    这次宁立言借兵报仇,王殿臣同意出兵也是承担了很大风险。宁立言在村子里拍胸脯保证,可以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保安队已经不可靠,救国军是帮东北军清理蛀虫而不是抢地盘,王殿臣才答应他的请求。
    其实做出这个承诺的宁立言心里并没有多少把握。他只是根据前世零散记忆,知道这些地方武装并不可靠,很多在日军进攻河北之后纷纷投敌。再联想到日本人的渗透能力,断定城里有日本特务,无法保证能拿到证据。
    日本人会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是宁立言无法保证的事,现在木已成舟,他就得设法把这些东西找出来,否则就坑了救国军上万人马。
    先是审了一通玉兰花,又跑出来找王殿臣要了从刘家、雷家缴获的物资清单,尤其是书信一类,随后便开始工作。好在王殿臣对于这事也很重视,特别命令部下对于文字类东西格外妥善保管,让宁立言有了用武之地。
    前世军统学来的技巧全部发挥出来,顺带也用上了警务处里指鹿为马的功夫。等到后半夜开始,城中便开始搜捕。
    这次的搜捕并不成功,码头城市有太多可以逃跑的方式。被逮捕对象大多数已经不见踪影,少数人被抓,也只是小鱼小虾。不过这些人的逃跑,恰好证明宁立言的分析是对的,城里有不少日本人的眼线。就连那位始终严守中立的二大队穆逢春都已经不见踪迹。
    有了这些证据,在东北军面前足可以交待,宁立言也长出了口气。大巴掌被顺利救出,沧县保安队一部分投降另一部分被消灭,接下来通过审讯,应该能挖出更多的人。从这个角度看,这次的军事行动算得上成功。
    对于救国军来说,既为武汉卿报了仇,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急需的军火补给以及物资,足够救国军两、三个月的开销。
    雨过天晴。
    次日清晨,一轮红日高悬天空,风雨过后是晴天,正是个响晴白日的好天气。
    沧县县城重又变得热闹起来,有人拿着铜锣走街串巷地敲锣吆喝,号召百姓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在城里作威作福多年的混世魔王,已经随着风雨消逝。令城中良家女子闻而色变不敢上街的刘家两位少爷,现在正跪在沧县城中的广场上等候公审。
    老百姓虽然不知道公审的具体含义,但是隐约可知是天兵天将来给自己报仇雪恨,扶老携幼向着广场赶去。纵然不知道孙永勤部队名号,这时也想去看看他们如何为民做主,城中热闹得像是过年。
    王殿臣这支部队的行动很克制,除了抓捕日方可能的特务人员外,并未殃及无辜。城里大多数士绅、商人都没受到波及,甚至还安排了士兵给他们站岗,确保这些人人身财产安全。
    也有人请这些人前往观看公审,只是没得到回应。所有的大户人家都选择了门户紧闭一语不发,没人出来走动。这帮人谁都不傻,知道自己虽然不是刘运盛那种土匪,可是在老百姓心里的形象未必好到哪里去。眼下沧县的天气变了,阳光普照大地,自己没法出门。
    未曾前去观看公审的也包括宁立言一行人。他的身份必须保密,待的时间越久越不安全。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之后,天没亮的时候便已经出了城,直奔武汉卿养伤的山村。
    刘婉兮此时已经不哭了,就是人还是有些羞涩,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不说话,神色间倒是没有想象中那种悲痛。
    她还不知道刘运盛已经死在清风楼,但是知道自己两个兄长怕是下场不妙,而家业也彻底败落。这柔弱的姑娘此时表现出惊人的坚强,对于钱财家业也看得很淡。
    “我那两个兄长平日为非作歹,有现在的报应是应该的。”刘婉兮说道:“雷占魁那个坏蛋对我做的事,他们对很多女孩子做过,还闹出过几次人命。我不喜欢他们,但是管不了。我不想回这个家,就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让我感觉恶心,每多待一分钟都是一种折磨。如今他们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下场,只能算是老天开眼。”
    “至于家业……那些钱本来就是抢来的,乃是不义之财。如果能用这些钱为抗日做点贡献,还算是帮我爹赎罪。”
    玉兰花抱着她没好气地数落:“你这傻闺女,就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现大洋都长一个模样,没有什么义不义的。你就是好日子过太久了,等你真受了穷,就知道锅是铁打的。”
    “我虽然没了家业,可是我有四姨娘疼我啊,再说我还有表舅呢,又怎么会受穷。”刘婉兮反倒是一笑,“表舅说会负责我的学业和生活,等我学习有成,就可以工作赚钱养活自己和四姨娘,不会让四姨娘受穷的。”
    “行了。就你还养活我?”四姨太摇头哼了一声,她知道自己这条命实际是刘婉兮的面子换回来,自然不敢给她甩脸色。再说现在两人相依为命,倒是有了几分母女的感觉,也不至于真有恶感。就是一想到刘家大笔的钱财归了王殿臣,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唐珞伊冷着脸哼了一声:“别不知好歹!四十根金条还有一万块现大洋,这些财产依旧归你和婉兮所有,救国军一文没动。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就算刘家还在,婉兮和你能不能分到那么多?刘运盛什么人你很清楚,他的财产只会留给儿子,可不会给女儿!”
    玉兰花对这个敢砍下雷英首级的女大夫算是怕到了骨头里,被唐珞伊的美眸一瞪,心里就一哆嗦。连忙侧过头去,陪着笑脸道:“我就是跟婉兮开个玩笑,我也是那么大人了,哪能不懂好歹不是?”
    车子到了地方,那位老妇人看着宁立言,目光里带了几分赞许之意。“我老婆子年轻时也是帮里的人,英雄好汉见得多了,不过像你这样单枪匹马就把沧县闹个天翻地覆的,一个都没有。大巴掌跟你合伙做买卖,我放心!若没有你传递消息,这次沧县绝不会那么顺利到手。老婆子佩服你!”
    “老前辈千万别夸我,我这也是赶鸭子上架。谁让自己的岳父让人暗算了,我这个当女婿的总不能不管吧?如今该拿的拿来了,我岳父怎么样?”
    老妇人点头道:“他是个硬汉子,一口气强撑着,就是等你的好信呢,进去吧!”
    卧房内,武汉卿看着雷英的人头,目光一阵涣散。沉默了好一阵,才自言自语道:“师长!大哥!你终究还是走到我头里了。我跟你说过,咱们弟兄半世作孽血债累累,注定没有好下场。总算老天有眼,给了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日本人来了,天下要乱了,将来的中国必然要变个样子。我们该做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给子孙积德给自己赎罪。执迷不悟,最终就落得如此下场,又何必呢?”
    他又看向宁立言:“好小子,可以啊!一个人带着枪就敢去闹沧县县城,这份胆量就足够当我的女婿。过去是我看走眼了,耽误了你和云珠的婚事,也耽误了自己抱外孙子。”
    老人的目光落在唐珞伊、四姨太她们身上,神色间颇有几分懊丧。显然是觉得当初若是趁热打铁,敲定女儿和宁立言婚事,这大房的位置就跑不掉。如今唐珞伊这么个大家闺秀风范的佳丽站在那,自己闺女怎么也比不过人家,心中追悔莫及。但是看看宁立言,便又释然。
    大限将至,又何必给自己找那么多不痛快?这等英雄少年足以为自己的女婿,至于名分之事,留给小辈自己去解决,自己就不去操心了。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示意唐珞伊走过来:
    “唐小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您别客气,有话只管吩咐。”
    “我那傻闺女没在这,我死以后,你就顶替我闺女发送我一回吧。我知道这是老观念不应该,谁让我岁数大了,认识王参谋长他们也认识晚了,来不及改了。”
    唐珞伊点头不语,武汉卿长出一口气:“一辈子枪林弹雨杀人害命,死的时候有闺女、姑爷给我送终,够本了!我泱泱中华人才济济,有这样的大好儿女,何愁不能驱逐倭寇,重整乾坤!我在天上看着,看着你们把小日本赶出中国!”
    他的声音陡然一拔,随后又突然没了动静。过了片刻,唐珞伊伸手过去试探了脉搏、心跳,随后朝宁立言道:“老人家……去了。”
    这个结果早在宁立言预料之中,倒不至于哭天抢地痛不欲生,现在只担心一点,如何给武汉卿下葬。
    死尸带回天津注定不能,就只能葬在这里。坟地选址以及如何保密都是问题。宁立言不认为凭借东北军的力量能挡住日本人,等到东洋人占了冀中,若是破坏了武汉卿的陵寝,自己就太对不起云珠。
    那位老妇人倒是很有主意:“这事老婆子有个想法,死尸带不回去,但是骨殖总能带走。日本人再霸道,还不许人家里放骨灰?拿回家里好好供着,按时候上供,就是你们的孝心了。这边仪式要办,但是不必大操大办,一来没这个必要,二来也不想给您老惹祸。沧县的事情肯定已经传到东北军耳朵里,接下来两方是办交涉还是动刀枪都不好说,但不管是哪样三少都不能露面。是非之地不能久留,以后来看老婆子是我的福分,现如今我可要赶人!”
    战争伴随着死亡,不管胜负,死亡都在所难免。尤其抗日救国军挑战的又是眼下最为凶狠的敌人,死伤更是不可避免。
    即便是在撤退到沧县之后,依旧会有死亡发生,而所有的阵亡者都只能采取这种简单处理。老妇人主持丧事很是熟练,虽然简朴但却不损威仪。对于一位为了国家而捐躯的老将来说,或许这种葬礼比大操大办破费海量钱财的仪式更让他满意。
    等到将武汉卿的骨灰摆在宁立言面前时,哭得最凶的居然是刘婉兮。这位多愁善感的姑娘虽然和武汉卿只是初见,已经被老人的事迹所感动,和唐珞伊抢着披麻戴孝给武汉卿当女儿。
    就连四姨太的眼睛也泛着泪光,用手绢轻轻擦着鼻子道:“我打小学说书,开蒙就是说《杨家将》,本以为那是老辈人编出来的故事,没想到居然遇到真的了。雷占魁真不是个东西!一枪打死太便宜他们了!这么好个人,怎么就死了,老天爷不开眼啊。”
    宁立言沉默着,这小小的瓷坛,分量格外沉重,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像是装了块石头。自己面对武云珠该怎么说,又该用何等方式来安慰她?光凭沧县之事以及雷家父子的性命,能否抚平她的创伤全在未知之数。
    这时唐珞伊走过来,低声道:“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走吧。若是等到东北军来,事情就比较麻烦。我相信云珠是个识大体的,不会走不出来。只不过我们的关系得先瞒着她,免得她受不了。”
    宁立言看着唐珞伊,心中更觉得歉疚,“珞伊,我对不起你。”
    “我们是夫妻,说这种话就太生分了。为了你,我吃多少苦都心甘情愿。”随后唐珞伊紧紧拉着宁立言的胳膊,又朝四姨太丢去一记充满威胁的目光,如同一只母兽在守护自己的猎物。谁敢争夺,便要性命相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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