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交火的地方,就是沧县城里的“清风楼”。随同武汉卿同去的护兵死伤惨重,王殿臣也是从几个幸存者那里了解大概情况。
    当初雷英和武汉卿共同离开天津在河北组织队伍抗日时的真实想法已不可考,不过从表现看,确实有着毁家纾难的决心,包括雷占魁也确实是个冲锋在第一线敢打敢拼的好汉。
    但是精神不能代替物质,没有正确主义领导的单纯热情就更为孱弱。在战斗持续失利,自己的财产与军队都迅速减少,局面却越来越坏的情况下,抗日的热情便渐渐被冰冷的现实所击败。
    雷家父子和武汉卿一样,都算不上出色的将领,靠着钱财募集来的散兵游勇,支持他们作战的原因是军饷。这种部队打顺风仗还可以,面对战斗力和武器装备都远胜于自己的日军,战果就乏善可陈。
    面对如狼似虎强大到令人绝望的敌人,一部分人会产生更大的勇气,以决死的意志和过人的毅力发誓战斗到底。另一部分人则会失去战斗的勇气,只想着远远逃离。雷英父子就属于后一种。
    在武汉卿决定与孙永勤部会师之前,已经与雷家父子分道扬镳。沧县保安团的总队长和雷英都是东北军出身,彼此还是拜把兄弟。雷英当时便要带队伍投奔这个把兄弟,武汉卿力主坚持作战,双方当时闹得很有些不愉快。
    孙永勤的部队如今处境艰难,雷英的际遇却有了很大改观。他在东北军担任过师长,虽然没经过陆军部铨叙,但也是高级将校,于军队里有这广阔的人脉关系。殷汝耕组建冀东特别行政公署之后,冀中方面便感到了迫切的压力,急需军事人才。
    如今河北一带依旧是东北军的天下,雷英的那位结拜兄弟荣升高位,把自己的位置留给雷英。而且东北军同气连枝,对他格外关照,雷英现在的身份不单是沧县保安总队总队长,更是冀中保安总队副司令,青、沧两县,运河两岸都可以算是他的防区。
    武汉卿去拜访他,便是希望和这位老长官合作,给孙永勤的部队谋个立锥之地作为根基老营,再设法获得一部分武器弹药补给。
    对于这次会面,王殿臣并不支持,认为双方至少应该先派代表接触一段时间,掌握雷家的思想立场,不能贸然前去。可是救国军眼下的处境,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虽然宁立言借着给小日向运输物资的机会,把积存的武器弹药以及药品还有一部分粮食送到了救国军手中,可是对比这支部队庞大兵力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由于不肯劫掠百姓,也不肯贩卖走私,救国军的经济来源始终是问题,现在兵力又扩充过快,补给问题瞬间爆发。不但缺乏武器弹药,就连起码的口粮都保证不了,即便是王殿臣这些高级军官,也经常饿肚子。
    放大部分士兵回乡耕种土地,固然是有着避敌锋芒的军事考量,也未尝不是因补给艰难不得已的选择。如果可以争取到保安团支持,尤其是得到一块稳固的后方根据地,对于整支部队来说便能起死回生。为了保证整个部队的维持,武汉卿也顾不上冒险。
    “听几个幸存的护兵说,双方见面后就闹翻了。雷英要求我们缴械,接受保安团改编,雷占魁则要求武姑娘嫁给他,才肯谈下一步合作。武老将军也是军人脾气形如烈火,没说几句就翻了脸又开了枪,武旅长挨了三枪,雷英也被武旅长打中。保护武旅长的护兵拼死突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老人家救出来。”
    王殿臣面带愧色:“宁三少为我们救国军提供了那么多帮助,我们却没能保护好武旅长,这是我们的过错。这次意外我承担主要责任,司令批评了我一顿,我自己也做了检讨。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等到打完了日本鬼子,我会亲自到武小姐面前请罪,她怎么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参谋长不必自责,云珠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会把责任算在你们头上。雷家父子是元凶首恶,要办也是办了他们。不过他们的部队就在沧县,你们在这,会不会太危险了?”
    “这倒没什么。看上去我们就这几个人,实际我们在这里可是大队人马,不怕他们。”
    王殿臣介绍着,现在自己身边的是救国军一支主力,部队兵力不比沧县保安团人少,论战斗力尤有过之。雷占魁带兵追击武汉卿追出了沧县县城,就是被救国军打了埋伏又狼狈逃回。现在保安团控制县城,乡下则是救国军天下。之所以谨慎是担心暴露遭到针对性突击,倒不是说打不过雷英父子。
    看到武旅长的伤势,便有人想要攻打县城,被王殿臣制止了。
    “我们是抗日的队伍,不是绿林好汉,不搞快意恩仇那一套。若是为了报仇就和雷英火并,很容易被日本特务利用,变成我们和东北军的矛盾。其实从战斗力上看,沧县的部队还比不上我们。雷英伤得很严重,为了给他治伤,连日本大夫都请来了。雷占魁年轻,威望还不能服众。沧县的部队情况又很复杂,像是一大队刘运盛是北伐时期被招安的土匪武装不算东北军序列,并不完全服从雷占魁指挥,否则武旅长也没那么容易突围。是以现在他们不敢随便下乡,雷占魁更怕我们复仇。武旅长的债,我们肯定要讨回来,只不过不能大张旗鼓的动手,以免和东北军造成误会。在这一带我们最大的威胁还是日本人的特务还有殷汝耕的爪牙,像宁三少反应的情况就很重要。本来我们确实想过联络陈瘸子的水上游击队,可是后来听说他们纪律败坏,民怨极大,还在考虑是否继续合作,没想到他们居然接受了日本人的改编!青县那边打枪我们也知道,如果知道三少在船上,我们就去接应了。”
    宁立言递了一支香烟给王殿臣:“那样我还是暴露了,现在这样很好。咱们现在都是小心为上,不要暴露彼此之间的关系。”
    “三少放心,你的身份是我们救国军机密,大多数人不知道你是谁,知道的也不知道我们真正关系,只以为是做买卖。”
    唐珞伊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并不理会王殿臣而是来到宁立言面前,“武老爷子醒了,想要和你聊几句。”
    宁立言朝王殿臣点点头,随后随着唐珞伊向卧房走去,边走边问道:“情况怎么样?”
    “对不起……”唐珞伊的声音很低,“我的能力有限,创造不了奇迹。老人家怕是就这几天的事。我对不起云珠,既夺走了她的爱人,又救不回她的父亲。她同时失去了自己的亲人、爱人可能还有朋友,这都是我的错处。”
    “说什么呢?我又不会不管她,怎么叫失去?你已经尽力了,不用太过自责,总之一切都有我担待。”宁立言说话间已经来到房间里,武汉卿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宁立言,说话有气无力,需要靠到附近,才能听到他的声音。
    “立言……你来看我了。当初你帮我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这孩子有孝心。我不让他们给你发电报,就是担心你来,结果怕啥来啥。”
    “这是应该的。云珠本来也想来,但是我没敢答应。这里面的原因,老人家能想得明白,我就不多说了。”
    “你做得没错。若是那个二虎来了,看到我这模样一准炸庙,非拿着枪去沧县拼命不可。这丫头从小被我惯坏了,脾气直性子野,说话办事都没个大姑娘样,在天津没少给你找麻烦。今后你多担待点,别让她觉得自己没了娘家人就受气。”
    “老爷子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云珠受委屈的。您也不要多想,好好养伤,等养好了伤,咱爷们一块找雷家那对瘪犊子算账去。”
    宁立言拉住武汉卿的手,轻声安慰着。这个时候不需要假客气,包括自己和武云珠的关系也是一样。虽然眼下两人还是清白的,但是早晚也要变成和唐珞伊这样,在老人弥留之时,还是让他放心为好。
    “你别骗我了,我是吃这碗饭的心里有数,这回不成了,靠着刚才那位大夫的药才能跟你说几句话,报仇的事,就得靠你们这帮小辈了。”武汉卿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
    “当初我不同意你和云珠的婚事,是想把她嫁给个能打仗的。毁家纾难不止是钱财,人也包括在内。别人家能把儿子送上战场拼命,我就该把丫头送进洞房,让她给能打仗的英雄生儿育女延续香火。你不是个打仗的人,这辈子都不可能上战场杀敌,所以我不想让丫头跟你。可是丫头人大心大,我也管不住。现如今看看,这一步倒是她对了,若是让她嫁给雷占魁那个畜生,我怕是死都没脸见她。”
    “老爷子这样说见外了,我会对云珠妹子好的,这辈子不会让她吃苦受罪,保证让她过好日子。”
    “我跟孙司令、王参谋长他们在一块,看着他们吃的苦,听他们讲道理,才知道自己年轻时犯了多少过错。跟他们比,我们爷两都是罪人。过好日子是老天爷给我们的造化,吃苦受罪那事报应。不管我还是大帅,都欠了老百姓数不清的债,下半辈子当牛做马,也未必还得清,哪还敢想享福的事。你只要多让着点她,别欺负她也别拿她耍着玩,我就心满意足了。我的全部财产都拿来招兵买马,没啥留下的,唯一的宝贝闺女,也早早给了你,现在是啥也拿不出来了。就在这认了你这个女婿,算是咱们走个手续吧。你和云珠的婚事我应了,你就是我的好姑爷,我就是你的穷老丈人。一个二虎媳妇加个穷老丈人,你可别嫌弃啊。”
    “爹!”宁立言在老人耳边叫了一声,“爹!您肯答应婚事,就是最大的馈赠,小婿该给您磕头!”
    “这头等到下坟地的时候再磕吧。”武汉卿拉住宁立言的手,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阻止他的行动,没让他真的跪下去。
    “我糊涂阿。当初有眼无珠错认袁彰武,这回又错认了雷英。本以为只要打鬼子就是一家人,没想到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雷家爷们说的明白,既要抗日更要防共。孙司令他们的部队有赤化嫌疑,必须要缴械。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咋到了现在,还得防这个防那个的?我交了一辈子的朋友,临了捅了我一刀。指望他们赶不走小日本,今后你多给孙司令他们帮忙,我在下面就能闭眼了。”
    “你们两口子在天津好好过日子,当初是我老糊涂了,看着雷占魁能打仗,就想要他当姑爷。他现在还拿这个事说事,还是没对云珠死心。不但在沧县作威作福,还想着去天津找人。你回去以后千万把云珠看住了,别让她给我报仇,也别让她被雷占魁找到。你们两安心过日子,好好生孩子,生得越多越好。小日本子再厉害,也没有我们的人多,你们给我生十几个又白又胖的外孙子,让他们长大成人习文练武,多懂点做人得道理,把小鬼子赶出咱中国,我在下面也就瞑目了……告诉他们,好好读书做人,别学他们姥爷,一辈子当个反动军阀,到老才知道自己的错处……”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渐不可闻。宁立言连忙用手去试探鼻息,发现武汉卿还有些微弱的呼吸,倒是没咽气。多半是靠药品提振的精神消耗殆尽,人又睡了过去,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
    唐珞伊拉起他向外走,王殿臣看宁立言的表情便知道情形,安慰道:“寿材和墓地我会想办法解决,沧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肯定能找块上好的坟地安葬老人家。”
    “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处处是青山。我们中国都是好地方,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惦记。外人惦记自家的产业没什么奇怪,可是自己人帮着外人谋占家产吃里扒外,这就天理不容!”宁立言冷声说道:
    “救国军和小日本较量,雷家父子非但不肯帮忙,反倒是背后捅刀子,这笔债必须得算清楚!王参谋长,我也算帮过贵军一点小忙,现在轮到我向贵军告帮,不知道你们肯不肯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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