秤杆挑起了盖头,露出下面那张如花似玉的绝色面庞。平时不怎么化妆的唐珞伊,今天也破了例。乡下化妆用不上时髦的洋玩意,只有些村妇的老存项,不外乎胭脂水粉,再就是眉笔。
    这些东西和唐珞伊的西洋做派合不上,那帮老妇人的化妆技术审美水平更不值得信任,本以为经过她们的手,一准把个美娇娘画成丑八怪。哪知一见之下,赫然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芙蓉粉面。饶是双方已经是老熟人,可是在刹那间,宁立言的心跳还是为之一顿。
    小日向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女人在成为新娘子的这天,确实漂亮的无以伦比。原本在宁立言心中,最适合唐珞伊的新娘装束应该是雪白婚纱,鲜花头冠。可此时看去,土里土气的大红袄套在她身上,同样可身合适,没有丝毫违拗感觉。
    这大概就是婚礼这个仪式带来的魔力,就像自己一样。明明可以用手揭下盖头,却非要用秤杆,这岂不是默认了自己是新郎官?往日一向精细,今天犯这个错误可是大为不该。一准是被婚礼搞乱了脑子。
    宁立言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匆忙地把秤杆丢在一边,关心地询问着是否有人过来骚扰,或是对唐珞伊不规矩。这里毕竟是土匪窝,唐珞伊这么个大美人,难免让人担心。
    “还好,他们很怕小日向,没人过来纠缠,倒是省了我不少力气。”唐珞伊微笑着说道,手术刀的光芒在她手中一闪即逝。她看看宁立言:“这一天立言累坏了吧?坐下来歇歇。”
    新房就像他们的船舱,没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宁立言只好坐在床边,尽量与唐珞伊拉开距离。唐珞伊看着他一笑:“我一天没吃东西有点饿了,给我找点吃的好么?”
    房间里除了那盘“子孙饽饽”就找不到什么可以入口的食物。虽说乡下做不出什么好味道,但是充饥的时候也讲究不起许多。宁立言自己也饿了,筷子偏只有一副,就只好和唐珞伊共用。
    两人坐在床边守着一盘饺子,你一个我一个的夹着往嘴里送,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宁立言不由怀疑自己还停留在那个幻境里没出来,悄悄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提示自己不可任性妄为。
    “这地方人倒是实在,饺子煮的够火候。要是在天津,子孙饽饽只煮半熟,吃的时候还有人问生不生,实在让人讨厌。洞房里也不肯摆这顶饿的东西,光吃糕点哪里吃得饱。”
    与宁立言相反,唐珞伊表现得很是放松,吃了几个饺子之后,就和宁立言拉起家常。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情景是何等尴尬,而宁立言又是个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男人。
    她示意宁立言,桌子上有酒,可以去喝一点。“天津人说饺子下酒,越吃越有。光吃不喝剁浪费啊,我陪你喝一杯。再说不喝酒光坐着,这一晚上也不好过。”
    这一晚上当然不好过,但肯定是和寂寞无关。虽然在船上已经有过同室而居的经历,但是此时的情景和船上不可相提并论。便是宁立言自己,在眼下这种情景,面对着一身新娘打扮的唐珞伊也没有把握做得成柳下惠。只不过这等心事难以言语,也只好喝酒遮羞。
    唐珞伊也拿了个杯子,给自己倒了酒,随后朝宁立言一举杯,“立言还记得募捐晚会的时候吧,那时候咱们也敬酒来着。所不同的是,当时是你敬我,现在我敬你。”
    宁立言想起当时情景,也忍不住哼起了当时李克用的唱词:“天高地厚的恩情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两人对视一笑,都回忆起募捐晚会上同台合作珠帘寨的情景。只不过戏台上的至交,台下变成了夫妻。
    想一想当时的阵容,都是自己人,包括大嫂宋丽珠,也是宁家这个大家族的一份子只有唐珞伊一个外人。不想现如今,她却穿着新娘子的衣服陪自己连吃带喝,又怎么好把她还当外人看待?
    宁立言知道她有酒量,之前小型聚会的时候,两人也一起喝过酒,这算不了什么。但是今晚上这个酒,却不是好随便喝的,若是正常的夫妻,这一杯便该是交杯酒。虽然眼下不曾交杯,但是两人一起饮酒吃饺子的样子,实在太像夫妻。唐珞伊虽然学的是西学,但是旧家出身,这个规矩不应不懂,这酒敬的就蹊跷。
    “立言,你是怎么看出来,这是个陷阱的?”唐珞伊似乎看出宁立言的疑惑,主动开口,说的是正事,便把方才的那一丝旖旎气氛冲淡。宁立言眼下正急于摆脱这种越来越不合适的气氛,巴不得说些煞风景的要紧事,也就不再去考虑唐珞伊的反常。
    “小日向心眼多胆子大,敢拿自己的性命布局,算得上歹毒。只可惜陈瘸子这帮人做事不细致,还是露了破绽。他们说要除掉小日向,又说要除掉我这个汉奸。可问题是,我上小日向的船是偶然事件,他们怎么会提前预测?除非他们在红桥那就有埋伏,然后通知了自己人,这个可能性太低。静海县的土匪在天津城里都很难安排耳目,何况是青县这边?这是其一。”
    “那其二呢?”唐珞伊未必有乔雪聪明,可是论起善解人意来也不差。此时聚精会神地听着,就像个乖巧的学生,让宁立言心里颇有些得意,酒也喝的快。
    “其二就是他们说自己接受了赤党的改编,还说代表就在村子里,这就是他们对赤党缺乏了解。如果一支队伍真的接受了赤党改编,就不会有那么重的土匪习气。赤党规矩大,敢对女人动手动脚轻则处分重则枪毙,不改变土匪作风没法接受改编。而且赤党和国党不同,所有的军事行动,他们的干部肯定冲在一线,不会在村里等消息。有这两点破绽,我就断定这是一出闹剧!”
    “你对赤党很了解?”
    “谈不到,不过比他们知道的多些。”宁立言前世和赤党打了好几年交道,对于这个组织的了解远在一般人之上。即便是在国共合作之后,军统天津站的工作重点也是防共重于抗日,对于他们的行事特点自然了解。
    小日向虽然精明,但是对于宁立言了解的不够,计划便有漏洞。再者,那些土匪想学抗日武装的样子也学不出来。这不是一两个聪明人能解决的问题,就像宁立言一样。
    他就算再有本事,也没法让国军战胜日军,改变华北的敌我局势。只能在这种小规模较量中维持个不输,也保证自己不死。
    要实现这个目标,其实也不是容易事。就像是小日向的考验,也没有因为宁立言的不杀就结束。
    “除了这个,还有小日向投降的太容易。日本人是死不认命的犟种脾气,又讲什么武士道,惹急了拿刀切自己肚子拿手枪往自己脑袋上招呼也不会投降。小日向为匪多年,是打埋伏的行家,不会随便就入死地。从他连夜行船到被伏击,实在是太巧,从他带头缴枪我就猜出来这里面情况不对。再到陈瘸子他们出现,做戏的痕迹越来越明显,我还看不出来他们嘛意思?”
    唐珞伊放下酒杯,看着宁立言,神情严肃:“这场婚礼,同样是个考验。如果我们真的是一对情人,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如果不是,那我出卖子杰就有很大疑点。小日向这是一招拖刀计,若是我们麻痹大意露出破绽不肯结婚,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宁立言也认同她的观点,只是不敢说出来。他的苦恼与为难,有一半也是基于这一因素。这场看似闹剧的婚礼,却是个不容拒绝的试探。
    他和唐珞伊的关系,既是烟雾弹,也是个很好的托词。让自己的一些行动有所解释,不至于引起小日向怀疑。如果这个伪装被揭穿,自己和唐珞伊的处境依旧危险。即使小日向不至于立刻动手杀人,也不会继续信任自己。
    接下来他们要去见武汉卿,小日向要是不相信他们,这场会面就会变得艰难,甚至给武汉卿所在的队伍带来麻烦。再说唐珞伊一个绝色佳人身在匪巢之内,少不了人觊觎。
    一开始那句压寨夫人并不是一句威胁或是戏言,如果情况有变,这句话完全可能变成事实。
    锋利的手术刀或是家传武功都保不住少女的清白,现在唯一能护住唐珞伊的便是宁立言与小日向的关系,以及他在天津的地位和社会影响。小日向想要在天津呼风唤雨,离不开宁立言的支持,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就坏了大事。有他在那里坐镇,陈瘸子那帮人就不敢对唐珞伊冒犯。
    小日本的为人宁立言是知道的,小日向本人就不会是什么良善。他每次看陈梦寒的目光里,都带着强烈的占有欲。若不是顾忌宁立言,怕也要有所行动。
    唐珞伊和自己的关系如果曝光,不管是出于报复还是惩罚乃至简单的欲望,小日向恐怕都会对她下手。换句话说,要想保全唐珞伊的清白,就只有让对方相信,她是自己的女人才行。
    整个英租界差不多都已经认定,唐珞伊是自己的情妇。这次两人一起离开天津,更是把这种舆论做实。三人成虎,即便自己不曾碰唐珞伊一手指头,外界的舆论依旧会认定两人是情人关系。自己霸占属下妻子的恶名,注定洗刷不掉。
    华子杰不管是否情愿,已经和连珍成了夫妻,人也在监狱里不知几时出来。自己就算真睡了唐珞伊,他也无权干涉,华家人又跑光了,现在没谁能对这件事说三道四。
    外界的事情怎么都好交待,真正难过的还是自己这一关。欺天欺地难欺心,这件事纵然外界没有人说一句不是,自己的心里还是过意不去。虽然华子杰有些毛病,但是大节无亏,也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宁立言想要和他成为朋友,也确实把他当成兄弟看待。
    他看得出来,华子杰对连珍只有责任而无爱情,一腔情丝依旧放在唐珞伊身上。若是自己真的和唐珞伊有了私情,对不起这个兄弟,也让外界对自己的恶意揣测落实。
    不该如此啊。
    自己虽然不在乎名声,可是向来自认为做的是正义事业。纵然比不得那些义士,起码也能算个好汉。可要是真的和唐珞伊越矩,这好汉二字如何敢当?
    皇天后土举头三尺的神明,都看着自己。自己现在纵然千夫所指,还能说一句问心无愧,可是过了今晚,这句话能不能说得出口?在良心上又能否交代的下去?
    宁立言讲壶中最后的残酒一饮而尽,晃了晃,无奈的把酒壶放下。这壶里的酒太少了,根本醉不得人,让他喝个烂醉酩酊,然后蒙混过关的念头成为泡影。老天爷啊,这一关却要自己怎么过?
    就在这当口,唐珞伊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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