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色已经傍晚,但是国民饭店的照明效果良好,是以陈梦寒跑出来,便发现倒在停车场上的宁立言,离近了便能看到他胸前一片鲜血淋漓。她的赤足裸露在寒风中,却不及心中寒冷的万一。
    为了糊弄人,宁立言之前预备了道具血包。可是陈梦寒可以确定,现在出现在宁立言身上的血,都是真的!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瘫软下来,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半点力气。她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胆小,但是此时抱怨这些毫无意义。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她不如乔雪、不如杨敏、甚至不如汤巧珍。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么挽留住自己最重要的人。
    身体里残存的全部的力量只够陈梦寒将宁立言的头捧在怀里,将他的头紧紧埋在自己胸前。双眼无助地四下寻找着,想要找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可是目光所及,却看不到半个人影,仿佛这偌大的天津城,只剩下自己和宁立言两个人。
    绝望与恐惧的情绪蔓延周身,陈梦寒仰头望天声嘶力竭地大喊道:“来人!快来人!”
    一个小时后,史密斯诊所内。
    陈梦寒蜷缩在长椅上,人缩成了一团。走廊上人来人往,脚步声时刻不停,可是对于陈梦寒来说,这一切仿佛都不存在。
    于她而言世界上原本只有自己和宁立言两人,如今其中的一个正在逐渐远离。另一个还能存在多久,整个世界又能维持几时都是未知,其他事就更加无从打扰。
    她很想冲进病房里告诉宁立言,他是个糊涂虫,自始至终就没明白一件事。在她的世界里,宁立言便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若是梁柱折断,天便要塌下来,整个世界便不复存在。
    进了医院她便没有眼泪,只是这样蜷缩着,等待着结果。如果这根支柱真的折断了,她也不会哭,只会追随他而去。自己是个小女人,家国大义天下兴亡的道理并不明白,只知道宁立言如今已经是自己的一切,失去了他,自己便活不成。
    杨敏不知几时来到她身边,将一双小皮靴亲手套在她的脚上,边帮她穿鞋边道:“穿上吧,再把你冻着。真难为你,光着脚一路过来,这是要生病的。”
    陈梦寒没作声,甚至没有争着自己穿鞋的意思。她的大脑现在一片迟钝,根本想不到这一层。杨敏也不生气,只低声安抚着:
    “我知道你的心思,老三受伤,大家心里都不好受。可咱们都是讲道理的人,知道这事不怪你。老三选的就是这么条路,注定是要冒风险的。每次出门,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出什么闪失。以现在的情形,他中枪受伤是早晚的事,跟你没关系。你要是害怕就哭出来,哭出来便舒服多了。”
    杨敏说着,伸出了胳膊环着陈梦寒,两个女人紧紧靠在一起,颇有些相依为命的味道。若是宁立言真有好歹,这种相处模式或许不失为一种选择。只是陈梦寒自己心里有数,这样的日子自己过不来。不管杨敏对自己多好,都代替不了立言。
    “手术很成功。”满头大汗的唐珞伊从手术室走出来,向众人通报这个好消息。“有两发子弹射中宁三少,其中一发子弹是奔着要害打得,但是宁三少兜里的大洋恰好挡住了子弹,并未造成多严重的伤势。另一发子弹穿胸而过,让三少出了很多血,幸好避开了要害,伤势不算太严重。我必须承认,这真是个奇迹。”
    “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奇迹,与其说是奇迹,不如说是高明的手段。”病房内,乔雪手里举着一串“丁大少糖堆”在宁立言眼前晃悠。
    切开的红果配豆馅、瓜条、京糕、核桃仁组成个“老虎头”是丁大少特有的手艺,天津卫只此一家再无分号。乔雪拿着糖堆却不急着吃,而是在宁立言眼前转几圈,直到把他逗弄够了,才把糖堆朝他眼前一递:“许你吃一个。”
    “没我告诉你,你能知道有这好吃食?皮袄上面不粘毛,掉到地上不粘土的好东西,要不是有我的面子,你可吃不上。这才给一个,太抠了吧?”宁立言伤得不轻,说话中气不太足,但不耽误他开玩笑。
    两发子弹来自不同的手枪。佣兵用的是勃朗宁手枪,威力虽然大,但是有银元当盾牌,没造成多大伤害。
    倒是另一发来自驳壳枪的子弹,让宁立言流了不少血。但是这一枪打得精巧异常,子弹未曾伤到任何要害,加上处理的及时,只需要在医院里静养一段,便可以痊愈。
    乔雪白了他一眼,“想吃自己下地拿去。为了陈梦寒肯挨枪子,自然就得受点惩罚。若是你行了苦肉计就想吃什么有什么,一准不长记性,将来还会去冒风险。这是给你点教训,让你知道爱惜自己性命,不可肆意妄为。不是每次运气都这么好,遇到这种高手。”
    宁立言勉强一笑:“我对瑞恩斯坦的部下有信心,只是没想到,居然又冒出一个高手来。拿驳壳枪打狙击,一枪穿胸不伤要害,非是一流高手不能为之。这人必是个收钱买命的杀手,一方面贪图主家钱财,另一方面又不敢真要我的命,便给我个警告。若是我跟他做对头,下次子弹便不会长眼。”
    “他也别想有下次了!”乔雪的俏脸一寒:“这个人做了伪装,瑞恩斯坦手下那个枪手也认不出他的底细。不过能用驳壳枪打出这种准头的,整个天津也没有几个,想要找出来不费力气。”
    一向俏皮可爱,总是没正形的乔雪露出了一丝杀机:“租界的督察长也敢打,这是活腻了。我敢保证,整个天津城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我开了一万块的赏格,就不信买不来他的人头。”
    “一万块,这钱太多了吧?”
    “我有的是钱,不用你操心。我不光要买他的脑袋,还要买他的口供。不能冒犯租界的高级警务人员,乃是租界里都懂的规矩。池墨轩敢坏这个规矩,就得接受惩罚。有了杀手的供词,我看他到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你确认是池墨轩?”
    “不是他也是他身边的人。雇杀手杀天津本地的帮会龙头……做这种事的,必然是对本地黑道一无所知的外行人。和你有仇的人虽然不少,可是能干这种混账事的,就只有池墨轩、”
    “池墨轩或有仇恨却无胆略,我不认为他干得出买凶的事。纵然是他雇凶,也是他身边的人擅自行动。”
    “那就是他的事了。管不住自己的部下,一样是罪状。”乔雪看着宁立言吃了两个红果下去,才把糖堆收回来:“你还得养伤呢,少吃点这个。”
    “外面有动静么?”
    “刘光海和苏秃子来了一次,敏姐根本没让他们进门。两人放了些钱,又留了些礼品。”乔雪嫣然一笑:“他们生怕别人怀疑此事是他们指使,说了很多的好话。对了,武云珠还到处嚷嚷着要找到枪手,掀了他的天灵盖。”
    “也不能光是云珠和你在折腾,我也得有点动静。你替我在白鲸放个消息,就说我出一万块钱,要买凶手和幕后主使的项上人头。”
    “你这是要大闹一场?”
    “我本来就是天津卫有名的败家子,平时为别人的事挥金如土,这回自己挨了一枪,若是不大折腾一回,旁人必会疑心。做戏得做全,我若是不闹腾一回,这一枪不是白挨了?”
    “可是这一折腾,国民饭店就得到风口浪尖上,你不怕潘七爷受累?”
    “我也得给他长点记性。七爷太平日子过久了,也太迷信法租界的安全,国民饭店的保障做得始终不好。必要出个大事,他才会认真的对待防卫。毕竟梦寒还要住在那,安全跟不上,梦寒也不安全。再说我这次若是不闹个天翻地覆,也难以绝了其他人买凶杀人的念头。我不光得罪殷汝耕,也得罪了蓝衣社。我挨完这一枪,”
    宁立言的印象里,未来蓝衣社在国民饭店完成过数次暗杀行动。若是潘七爷能够提高警惕,便也能间接坏了力行的事,若是一切顺利,能多救出几条人命。
    乔雪笑道:“既要大张旗鼓,便不能光是买消息雇枪手,舆论才是最要紧的一环。天津卫的宁大善人被打了黑枪,这是个大新闻。本地报馆这回不愁没东西写,那些主笔、访事理应送一笔大钱给你才对。”
    两天后,天津医院,池墨轩的病房内。
    头上缠着药布的池墨轩面色铁青,指着床边的池小荷骂道:“胡闹!我几时让你做过这种事?雇杀手行刺宁立言,你怎么想得出这种办法?现在整个天津的报纸都在要求严查凶手,还宁善人一个公道,这可怎么收场?”
    池小荷低着头一语不发,半晌才嘟囔一句:“反正也没人知道是我雇的。”
    “糊涂!他们当然不知道是你,只会把事情归咎于我!”
    “他们没有证据,凭什么冤枉人。”
    “这种事需要证据么?只要本地老百姓都觉得我是凶手,我就是凶手!”
    “本地的老百姓也不能把咱们怎么样。”
    “老百姓当然不能把咱们怎么样,可日本人能!”池墨轩语气提高了几分:“宁立言只能打破我的脑袋,日本人却能要我的脑袋!昨天晚上宪兵队的池上队长就来过了,要求我必须妥善解决此事,否则后果自负。”
    “宁立言只是个流氓,日本人为什么给他出头?”
    “他现在是普安协会的成员,普安协会的后台就是池上一发!这是他一手搞出来的机构,你打了宁立言就等于打日本人的脸。那帮普安协会的成员都是青帮子弟,他们之间未必和睦,彼此之间也可能冲突,却容不得外人来打他们的人!”
    池墨轩犹豫片刻,一咬牙:“这件事必须有个交代!让付觉生去找宁立言认错,就说一切都是他做的,让宁立言想怎么罚就怎么罚。他们江湖人有句话,光棍打光棍,一顿换一顿,只要宁立言气出了,我们这一关就算是过了。”
    “觉生?怎么能用他去承担责任?”
    “废话,不让他去难道让你去?把这场枪击定为情杀,我们叔侄就解脱了。大局为重不可任性,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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