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秋天里,在天津码头上叱咤风云乃至成了许多混混人生偶像的大混混李金鳌在怡和斗店一命呜呼。
    一辈子卖命挣名的混混,以寿终正寝的结果离开人世,在混混这个圈子里,也算得上一个异数。李金鳌徒弟不多,最出彩的是刘桂希,而刘桂希出彩很大程度上还是依赖于收了个好徒弟宁立言。是以这场丧事宁立言责无旁贷,一力承担,很是花费了一笔大钱。
    在葬礼上,宁立言当着西头大小混混的面,宣布了自己最新的决定:开山门收徒弟。自己是通字,那么自己的徒弟就是悟字辈,递了门生帖子,就能和上海滩的杜先生平辈论交。那些见识丰富的老混混心中有数,辈分是扯淡的,宁立言这是打算动手,做天津街面的大龙头。
    如今的宁立言不比几个月前,既是英租界的督察长,又开着贸易行。虽然根基比不得这帮老混混扎实,可是财势兼有,来者不善。租界的大混混陈友发死的不明不白,大家心里都犯嘀咕。是以对他的提议没人反对,反倒是纷纷赞成。
    于是整个秋季,天津最大的新闻便是年纪轻轻的宁立言,收了一大群比自己大几十岁的人当徒弟,人称为奇。越来越多的眼睛开始注视宁立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寒风呼啸,草木摧折。
    天津是个四季分野比较明显的城市,夏季的炎热与冬季的苦寒,同样令人记忆深刻。
    “一九二九难出手”,事实上还没等到入九,老天就把那如同刮骨钢刀一般的西北风就着鹅毛雪片落在这座城市头上。尺把厚的积雪把英租界打扮成一个粉妆世界,然而这美丽的景色下暗藏的,却是生命的消逝。
    自从大雪一下,宁立言和他手下的警员便多了一项新工作:监督工人向外清运死尸。
    每一个寒冬对于穷人来说,都是一次生死考验,未能通过者将在凛冽的寒风中永眠。露宿街头的流浪汉,买不起煤的穷汉以及买不起棉衣的乞丐,到了这时候就只能祈求上苍,让这个冬天快点过去,允许自己在人世间再多受些煎熬。
    英租界也不例外。随着大批难民涌入,英租界的穷人比往年更多。并不是所有人都带着大笔钱财进入,也有不少人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还有的因为抽大烟、赌博或是沉迷于蓝扇子不可自拔,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破产,也成为了穷人之一。再者,英租界的物价远比华界高出数倍,若是找不到体面的事由,破产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因寒冷、饥饿或是疾病而死的人每天都有,刚刚稳定不久的英租界治安再次面临压力。为了一块银元或是一个面包酿成人命的凶案,开始在英租界出现。工部局对此惟一的应对措施便是:问责警务处,同时要求死尸必须尽快运出租界,不许怠惰。
    两个年轻的男子一人搭头一人搭脚,将死尸放到平板车上,那里已经有几具尸体了。老人、妇女还有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共同的特征都是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身上带着明显营养不良的痕迹。
    拉车的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身上紧紧裹着一件满是补丁的破夹袄,泥垢加上补丁,已经看不出夹袄的本色。搭死尸的两个青壮,也是同样的穿戴。三人露在外面道额手腕如同松枝,上面满是青筋,脸上也同样尽是菜色。远远看去,甚至分不清从事这项工作的到底是活人还是僵尸。
    身上裹着一件蓝布棉袄的乔家良站在路边,身旁是身穿“狐腿”大衣,脚上踩着簇新长筒皮靴的乔雪。叔侄两个站在一起,仿佛是名门千金带着个落魄长随。若不是乔雪在租界是知名人士,多半就有巡捕要凑过来盘问了。
    乔家良面色阴沉,就像是头上那彤云密布的天空。乔雪倒是显得很淡然,“叔叔在华界这种事也看得不少,早该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光靠您一个人的力量也帮不了什么,就算您把您名下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又能救多少人?”
    “我知道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才希望多找几个帮手。事情见得多,不代表就要接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是在造孽!”伴随着乔家良的言语,阵阵白气喷出,整个人仿佛是个火车头。只可惜这个世界分量太重,一列车头再怎么用力,也拖拽不动。
    乔雪跺着脚下的积雪,“没用。连工部局都拿不出办法,只靠您和您的合作者,更不可能改变什么。我们得认识到自己的弱小量力而行,再说租界每年都在搞慈善募捐。”
    “那是伪善!富翁用自己的食物残渣拿出来,距离人们的需要根本是杯水车薪。你看看,刚才抬到车上那个孩子,最多不超过十岁。孩子是国家的未来,现在让他们冻死在街头,这是在犯罪。”
    “没办法,英租界人太多了,根本没有配套的设施,肯定会饿死不少人。立言已经让人去搭了些窝棚,不过也差得远。再说,工部局对于这些人并不欢迎。他们不能创造税收,又不是壮劳力。按工部局的想法,还想把这些人都赶出去,免得他们破坏租界秩序。”
    “这帮该死的殖民者。”乔家良低声诅咒着。他摇头道:“我这次进租界,就是想办法的。本想让你们来华界,可是太不安全了。日本人的行动越发放肆,前几天有人在华界开枪,射杀了报人于隐樵。虽然事后有人自首,说是因债务纠纷导致杀人,实际那根本就是去顶缸的。于隐樵长期在报纸上撰文批判日本侵略者,这是他们的报复。”
    乔家良看着侄女,她身上这身衣服总让他觉得刺眼。但是他也知道,在英租界里衣服就是身份的代表。若是侄女穿得像自己一样,就没法展开社交。他只好尽量不去看她身上的大衣、首饰,也不去看那些死尸。
    “小雪,今年情况和往年不同。关外进来的难民太多了。一开始是阔佬,现在是穷人。扒火车、讨饭……用尽各种手段逃到关里求活命。日本人又故意找麻烦,说东北军收容抗联,借机闹事抗议,目的是要挤走于学忠和他的东北军。现在政府自顾不暇,也管不了这些难民。华界比租界惨得多,死尸没运利索,运死尸的人也死了。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我们得想个主意,帮帮这些穷人。”
    乔雪叹了口气。“这件事我和立言都知道,现在既要抗日募捐,又要慈善募捐。用钱的地方太多,自然就分薄了善款用项,事情不好办。叔叔也别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身上,你是律师,不是救世主。如果你想要当救世主,起码得保证自己不饿死。”
    她有些心疼的看着叔父。“上个月立言送您的那件貂皮大衣,又送到哪个当铺了?那是他从贝勒家败家子手里买的旧货,真材实料,现在想买可不容易。您把当票给我,不能便宜了当铺。您想帮助穷人我不反对,可也不能把自己变成个穷人。您现在这个样子,哪个大宅门会招待您,又有谁会真心实意和您谈慈善?”
    “所以我来找你们了。我善于向这些富人讨公道,打交道的事,还得你们办。”
    乔家良说到这里,忽然打量着侄女:“这衣服……也是立言送的吧?”
    乔雪大方地点头,“跟您的貂皮大衣一起买的,咱们一人一件。想给本姑娘买衣服的人,能从这排到劝业场,我肯给他面子是他的运气。再说他那个收徒大典,是我给他忙里忙外的奔波操办,要没有我这个帮手,哪里能那么顺利?这是他应有的答谢。”
    看着侄女的模样,乔家良笑了。在这凄惨的年头,残酷的世道面前,便也有小辈的幸福,能让他的心略感欣慰。
    自己这个素来聪慧的侄女这次也糊涂了,虽然想给你送衣服的人多,可是你真正给机会的男人就只有这一个,与其说是荣幸,不如说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定数。这些日子天津城里最大的新闻其实不是宁立言收徒,而是向来目高于顶视男子为猪狗的美女侦探有主了。
    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数,乔雪和宁立言出双入对的时侯越来越多,这两人的关系就算是定了。从乔雪现在的反应乔家良也可以断定,自己这个侄女,终于找到了归宿。
    虽然宁立言身上有着不足,但是在天津城内青年才俊之中,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再说,如今时局动荡,容不得太平日月那般慢条斯理的挑选。自己相信宁立言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把他们凑成一对,自己也算对得起兄长。
    他知道自家侄女好面子,且平素里又不把男人放在眼里,便不点破她的心思,只评论另一件事:“立言担心我跟这些江湖人合不来,收徒大典时没有请我。这其实没必要,我在华界的时候三教九流都有往来,不会对任何人歧视。何况我最早和立言合作时,便知道他的营生根底,又怎么会看不上那些人。”
    “这是我的主意。”乔雪主动承揽责任,“您虽然平易近人,可是这毕竟是个势利眼的地方。立言这场收徒大典接了四百二十张门生贴,内中有不少是记者报人。他们若是把您在场的消息散布出去,对您的名声总是妨碍。”
    你就不怕自己的名声妨碍,还是说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宁太太?乔家良强忍住笑,问道:“立言这次收徒搞得如此排场,也是你的主意吧?”
    “我们这也是一个自保的办法,等一会上了车再说。这宁立言怎么回事阿,说好了接人居然还没到?”
    “你看看这雪,他的车子开不起来的,给点耐心吧。”
    “雪是不小,可也没误了他去国民饭店接陈梦寒。”乔雪小声嘀咕着,“今个是杨敏的西药行正式开业,他要去剪彩,要是误了时间,看他怎么交待?”
    远方,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宁立言那辆别克汽车慢悠悠地开过来。路上几个执勤的巡捕一见到汽车牌照,连忙站在道路两侧立正举手行礼。车来到乔雪面前,身穿呢子大衣的宁立言从车里跳出来,和乔家良打了个招呼,随后便埋怨乔雪。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跑外面站着来了,不怕冻着啊?你自己那车呢?”
    “天太冷,坏掉了。”乔雪没好气地回答着,随后看看别克,“就这么个车,我们这么多人坐的开么?”
    乔家良看了一眼从车上下来的陈梦寒,知道这是乔雪怒气的来源,笑着打圆场。“挤挤就坐下了。”
    车子没熄火,老谢从驾驶室出来,一把拉住乔家良。“大律师,咱哥们有日子没见了,走,你上车咱两聊会。就这大雪,开车比走着快不了嘛。再说杨小姐那买卖离这不远,让东家和二位溜达着过去。咱这老胳膊老腿不禁冻,车上还暖和。”
    老谢不由分说的把乔家良架上车,也不招呼宁立言,脚踩离合,车子如同蜗牛似的一点点前进。隔着车窗,看着宁立言与乔雪说着什么,过了一阵,就看三个人把着臂,在雪地艰难前进。乔家良叹了口气,“我乔家这头骄傲的凤凰,看来是找到自己的梧桐枝了。”
    老谢笑道:“上岁数人别掺和小辈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爱也好恨也好,随他们去吧。自己选的道,不管是摔了跟头还是崴了脚,都不能怪别人。你这个当叔的,管不了侄女一辈子,再说乔小姐这种人精,不管怎么选,自己都不会吃亏。你看,他们玩的好着呢。”
    乔家良也看见,三人之间已经配合的很默契,宁立言扶着两个女子,三个人步调一致地在既是雪又是冰的路面上跋涉前进。虽然速度不快,但脚步沉稳有力,想来不会摔倒。
    老谢这时又看看乔家良身上的那件半新不旧的棉袄:“大律师,别看他们,该看看你自己了。最近气候反常,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若是冻坏了你的身体就不好了。要不换个地方住,就当散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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