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回到自己的别墅时,已经是下午时分。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一套手工缝制的上好西装,脸上的伤没那么容易消散,但是用冰敷过,倒是没多少痛苦。
    等来到门口,便看到徐恩和带着几个徒弟在焦急地向外看,看见他走过来,徐恩和大步流星迎上去拦住宁立言。“三少,先别急着进去,您的仇家在里头等着呢。”
    “仇家?哪国人?”
    “洋人都一个德行,我哪分得清楚?大概其是个英国人。红头发,一脸的麻子,鼻青脸肿的,我扫听一句,是让三少给揍的。罢了,不愧是我徐恩和看中的好汉,敢在英租界打他们的人,够个爷们!”徐恩和说话间一挑拇指,随后道:
    “这洋人来的工夫不小,得有快两个点了。看那意思来者不善,是来找三少报仇的。他倒是挺懂街面规矩,没带人,就自己一个。可是洋鬼子素来是只许占便宜,从不肯吃亏。前清那时候,他们跟中国人打擂台,只要输了,必然出幺蛾子。到今天他们也没学好。他现在找上门来,我估摸着是要玩命,您想好了怎么应酬,要不就先躲避躲避?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徐二爷,您老骂我?”宁立言一笑,“我要真按您说的这条道走,不等天黑,您就得带着徒弟们走人,从此再不理会我这个尿货。”
    徐恩和也笑了起来,回头对几个弟子道:“我说嘛了?宁三少是好汉,不会见了洋人就腿软。在陈家都敢抽他,在自己家里有嘛不敢的。听说这洋鬼子练过,手底下挺利索。一会我跟他搭搭手,看看他多大能耐。”
    “得了吧您那,我惹的事哪能让您搪,我进去看看,他到底想怎么着?现在是谁在屋呢?”
    “大侦探还有一个姓唐的大夫陪他说话呢。”徐恩和边说边随着宁立言向屋里走,口中说道:
    “这大侦探倒真厉害啊,洋鬼子那么大气性,见了她一点辙没有,全都得好说好道。这样的大姑娘,怕也只能出在租界,若是在华界有那么一号,早被人娶回家里当奶奶供起来了。这也是她没有家大人在身边的好处,否则提亲的也得踢破门槛。”
    宁立言怀疑乔家良是不是私下里和徐恩和说了什么,媒婆大军队伍更加扩大。另一个问题是,唐珞伊来干什么?自己和罗伊打架的事,怎么会把她牵扯其中?
    人走进客厅,便看到同样换了新衣服的罗伊坐在那,乔雪正在说着什么,换了一身提花长裙的唐珞伊则冷眼旁观。按说乔雪和唐珞伊都得算是己方人员,可是宁立言还是感觉出一丝三足鼎立的味道,却不知原因为何。
    等到他一进来,罗伊立刻起身,大声道:“好啊!你总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小子害怕了,藏起来不敢露头。你回来就好,今天这个事咱得说道说道。”
    一嘴本地的土语,若是闭上眼睛听,一准以为说话的是个街面上靠胳膊根混饭吃的天津爷们,绝不会想到是个爱尔兰督察。
    宁立言毫不在意,一边解着西装扣子一边说道:“甭来这套,在外面不怕你,在家还能含糊你?别以为嗓门大就厉害,叫驴嗓门比你大多了,也没见谁怕那玩意。你今个来了,咱就把事套明白,你划道我接你的。咱是单练,是叫人,是玩拳玩跤玩家伙,我随你挑。咱家有现成的兵器架子,你想用什么家伙言语一声,立刻给你准备。”
    乔雪这时却笑道:“我一直以为你们是绅士。怎么现在听着,像是两个无赖?我是不是该通知报社,让记者过来记录下你们交谈的内容?”
    三人都笑了,唐珞伊随后也笑了,只是笑得很牵强。
    罗伊介绍着,唐珞伊原来是跟他一起来的。与宁立言打完架,他就跑到史密斯诊所包扎,唐珞伊正好也在,于是便随着他一起过来。至于原因,唐珞伊说是要向罗伊解释,华子杰的受伤以及宁立言的愤怒。可看到罗伊现在的样子,她发现自己可能有些多余了。
    “很好,我总算等来一个地道的天津娃娃做我的搭档。”罗伊和宁立言刚才就像两只斗鸡,现在却彼此交换了烟卷抽。男人就是如此奇怪的生物,何况还都是非同一般的男人。
    罗伊并不以脸上的伤为忤:“以前的那个钱大盛,对我只会口头招呼,用嘴巴敷衍我,实际根本就是阳奉阴违!我知道他搞得鬼,可是没办法。如果换掉他,就必须有更合适的人选,但是这个人选并不好找。我要感谢露丝雅夫人,把你推荐了过来。很好,大家互相把对方狠揍一顿,这是个良好的开始。而且对我们未来的工作,都有帮助。”
    “怎么,你也要应付外人?我还以为在英租界里,你就是一手遮天呢。”
    “我的前任或许是这样,我却不行。”罗伊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战争给大英帝国带来的创伤,远比你们想象得严重。加上不久之前的经济危机,让帝国已经站到了悬崖边缘。虽然伦敦的大人物一直宣称大英帝国坚如磐石,实际上整个国家已经虚弱不堪。在东方,我们的力量越来越薄弱,曾经被帝国引以为傲的离岸平衡手已经失去了控制局面的能力。日本过去是帝国在东方的重要棋子,如今……棋手已经失去了对棋子的掌握,整个棋盘,就不知几时都要反覆。作为工作人员,我们的方法也要改变,具体来说,就是和日本人的接触要灵活,要懂得策略,或者说的更明白一些,要学会保护自己。”
    “日本这一代的军人和过去也有很大不同。在我看来,日本这个国家,正逐渐被一群有着严重自杀倾向的狂徒和疯子所把控。即便是在最为讲究策略的外交环节,也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疯狂。我们的参赞、武官为了自身安全考虑,已经不打算和日本人直接接触。至于我这种办事人员,那些伦敦的大人物倒是不介意牺牲,可是我的性命属于我自己,可不想为了女王陛下的荣光,就自寻死路。所以,我们需要智慧。”
    “这事和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唐珞伊适时地装傻。她是个精明的姑娘,知道自己扮演的角色,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市民。越是表现的一无所知,宁立言就越安全。
    罗伊朝唐珞伊一笑,“唐医生,这件事的具体情况,你可以向宁督察请教。我只是告诉你,我和宁先生这场较量,算是互相称称斤两,看看对方够不够个爷们,有没有资格和自己合作。另外,也是演戏。按照本地的说法,叫做假打架,活使唤钱。”
    宁立言看看唐珞伊,又看看乔雪。“为这点事把二位都惊动来,实在是让我太承情了,也有点惶恐。本当叫桌酒席庆祝,可是又怕露了马脚。怕是得借乔小姐做个过桥了。”
    唐珞伊道:“不必麻烦了,还不如我们自己做几个菜。你打发人去采办,我来主厨。”
    乔雪惊讶地看着唐珞伊:“怎么?唐小姐这拿手术刀的手,还会颠勺?”
    “乔小姐一看就是在外国待得年头太多,对本地的规矩风俗所知有限。咱们天津的姑娘要是烧不出一手好菜,出了门子可是要被婆家笑话的。”
    “这风俗确实不懂。我嫁的男人必是要包容我的一切,绝不会对我有这种要求。”
    两个女人边说边离开客厅,一个去开单子,另一个则说着要去观摩外科大夫怎么炒菜。罗伊等两人走后,才抚着自己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微笑道:“一个聪明的女友,是福气,两个就是劫数。”
    “劫数也是旁人的劫数,我没有那么大的福分,也没有那么深的罪孽。”宁立言说这话,心里却想起每天晚上的咖啡就龙井,若是再加进来一盅药汤,绝对是要人命的事。
    他朝罗伊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西装,“看看,怎么样?乡谊俱乐部的服务员倒是神通广大,不用拿尺量,也能买得可体。”
    “小白楼何世昌的手艺,跟你的制服出自一人之手。不过这一件西装的手工加上料子,可以顶一个小队的制服。鲍里斯在小恩小惠方面倒是舍得下本,可惜一到了正事上,就成了个葛朗台。否则的话,怎么会被陈友发打得落花流水?你今天就在乡谊俱乐部等你这件西装?”
    “顺手还和鲍里斯以及查理领事,玩了一会牌。送了一万块大洋给领事老爷,手头没现金,从俱乐部借的高利贷。临走的时候领事阁下表示警察是纪律部队,所有的体育活动都应在专属场地内进行。像是咱们这种野外拳击比赛的行为,警务处并不提倡,希望下不为例。如果有需要,可以使用乡谊俱乐部的拳台。”
    “我不习惯戴护具打人。”
    “你那是挨揍!”
    “少废话,你脸上的伤也没少到哪去!”
    两人逗了几句闲话,罗伊才转入正题:“你决定和鲍里斯合作了?”
    “不,我是警务处的人,只和警方合作,一个鸦片贩子还不配跟我称兄道弟。你要想抓他,只要吩咐一声,今晚上就办了他。”
    “就像办了陈友发一样?”罗伊突然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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