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扇子公寓白天相来不开门,可是这规矩对于陈友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十点钟刚一过,人便坐在大厅里,桌上摆了三个人的餐具,冷盘、红酒都已经预备妥当。在餐桌正中,一个大号的银制餐盘盖盖着今天的主菜。
    宁立言身边照例是妮娅,这个白俄少女看宁立言的眼神里满是幽怨,显然是在抱怨他一连几日不来看自己。陈友发身边,则是上次被他暴打的那个钱大盛相好,宁立言印象中,妮娅喊她做:柳巴。
    这个白俄女人的气色明显跟上次不同,珠光宝气如同个贵妇,脸上满是笑容,丝毫看不出曾被人毒打过。在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珍珠项链,大概这就是她喜悦的源泉。
    在留给钱大盛的位置后面,站着一个高大的白俄男子。男子满脸胡须,看不出真实年龄,身形魁梧壮硕,如同一头棕熊。在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刺青痕迹,形状像是某种野兽的躯体。
    “他身上纹满了虎型,因此租界的人叫他老虎,可在我看来,撑死也就是条病猫。我这么说,你不反对吧?”陈友发吐着烟圈,看了一眼那个男子。男子一笑,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回应:“尊贵的阁下,您的任何评价都是对我的最高奖赏。”
    原来他就是安德烈。
    宁立言看看他,从其身上发达的肌肉判断,这必是个凶悍多力的暴徒。不过眼下这年月,力气比不上财势。看他在陈友发面前那副奴颜婢膝的样子,就不值得自己重视。因此只扫了一眼,就回头和妮娅调笑。
    陈友发又道:“安德烈喜欢钱,也喜欢烟土,但最喜欢的还是女人,尤其是中国女人。钱大盛那两房姨太太都不错,他惦记了很久。私下跟我说过,那两个女人,可以抵一成的费用。”
    “哦。”宁立言敷衍了一声,没打算回应。妮娅的幽怨已经被他的甜言蜜语化解,开始对着宁立言撒娇。安德烈喜欢或是讨厌什么,跟他无关。
    陈友发吐了口烟圈:“我把面子做给立言,放了钱家一家老小一条生路。也让他们带了大半积蓄走人,这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如果钱大盛明白事,愿意跟我把话说清楚,我也不是不能给他留条活路。大家毕竟相识一场,我也不会赶尽杀绝。可是他……实在是太不识抬举了。”
    他使了个眼色,柳巴来到餐桌前,掀开了餐盘盖。硕大的银制圆形餐盘正中,放着一把左轮手枪,六发黄澄澄的子弹如同群星拱斗,整齐地摆在手枪四周。
    陈友发冷笑道:“钱大盛的歪心眼倒是不少。居然想把枪藏在柳巴手里,等到谈判的时候他把家伙拿起来,死的恐怕就不止我一个!”
    妮娅看到手枪吓得一声尖叫,扑到宁立言怀里。宁立言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又朝陈友发道:“这事想必是柳巴告诉你的。”
    “没错。昨天晚上有人把枪交给她,我一来,她就主动跟我说了实话。这年月人都该学聪明点,否则便活不长。一个洋妓女都知道趋吉避凶,钱大盛非要一心寻死,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宁立言冷笑一声,“既然想死,那就成全他吧。安德烈看着倒是个好手,到时候利落点,别弄得满屋子是血不好收拾。”
    陈友发朝安德烈打个手势:“没听见宁先生都发话了么?赶紧的把钱大盛给我办了,就用他的枪。要是让他活着走进蓝扇子,进后你就别打算出门!”
    安德烈拿起了手枪和子弹,朝陈友发行个礼,大步流星离开了房间。陈友发一拍自己的大腿,柳巴立刻扭动着腰肢,坐在了陈友发腿上。陈友发哈哈大笑道:
    “要是在这里杀人,以后再来这找女人不是坏了兴致?再说今天的酒局是立言你的面子,若是在酒桌上杀人,你的面子往哪放?他死在路上,就跟咱没有关系了,谁也说不出咱的不是!”
    他一手抱着柳巴,另一手夹着吕宋烟,朝宁立言比划着。“钱大盛就是个傻瓜!有枪有嘛用?想当年褚督办人多枪多,照样被人打个落花流水。天下最厉害的武器是钱,不是枪!只要咱们有钱,就能找到枪为咱们效力。不管杀多少人,都不会脏了自己的手!这才是明白人的手段!咱不理他,想想咱自己吧。把这个祸害除了,没人出卖咱们,该想想怎么挣钱了。”
    宁立言点头,对他的话表示支持。
    陈友发道:“生意还是那个生意,就是从过去的三家分钱,变成咱们哥两刀切帐。我跟日本人已经谈好了,大家是细水长流的买卖,人不死债不烂,他们不会逼命要钱,我也不用玩命还账。咱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分红不会少了你的。日本人眼下控制着热河,跟他们的军队搞好关系,烟土要多少有多少。还有日本的白面儿,也会敞开供应。就鲍里斯那个老混蛋弄的云土,累死也卖不过咱们,到时候你就等着发财吧!”
    “这倒是个好消息。您也是知道的,我做这个差事,就是为了发财。正好沾师兄的光,赚几个钱使唤。”
    “想发财还不容易?不过也得付点代价。”陈友发将身子略略前探:
    “咱们垄断热河土,必要讨好日本军方。打点军官的事好办,到时候拿一笔钱,专门负责喂他们,另外还是得给他们干活。”
    “给日本人干活?这话是怎么说的?”
    “立言,你别固执。给他们干活,也是早晚的事。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还看不出来?未来的天下,注定是日本人的,不给他们干活,就是死路一条。咱早点和他们拉上交情,有好处。”
    “他们让咱干什么?”
    “第一自然是卖烟土;第二就是扫听消息,日本人捡到筐里就是菜,什么消息都要。从粮食多少钱一斤,到老百姓一天挣多少钱,再到那些大户人家鸡吵鹅斗,他们都有兴趣;第三,就是杀人。”
    “杀人?”
    “杀抗日分子。英租界严守中立,不许日本人到英租界抓人杀人,这事就得我们替他办。我手下的人干这个,就不如巡捕来的方便。到时候日本人给你名单,你按着名单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会让你吃亏。”
    宁立言一皱眉,“那我成什么了?打手?让我听他们使唤,他们配么?”
    “我一猜你就要翻车,你这个大少爷脾气啊,肯定受不了这个。你听我说,这不是为了生意么……”
    这时,蓝扇子公寓的服务生走进来,说是有电话过来找陈友发。
    宁立言捏捏妮娅的手,起身道:“看来该我出头了。不管怎么说,钱大盛也是个督察出身,不能就这么死了。该走的手续,全都得走一遍。他那些部下,我也得笼络着。咱们丑话说前面,该破的案子,还是得破。至于日本人的事,回头再说吧。”
    “放心吧,凶手都给你准备好了,到时候跟我要人就行。”陈友发说话间起身,将手上的吕宋烟放在钱大盛的餐具前面。“立言记得替我给他上柱香,好歹认识一回,人死不结仇,该有的礼数不能疏漏。日本人的事先放放,咱们的生意别耽误。日本人已经答应我了,两天之后,再运一批货过来,到时候立言安排人手,跟我一起去接货,这批货数字不小,可不能再出毛病。”
    半个小时之后,宁立言已经带着部下,出现在案发现场。
    六发子弹一颗不剩,全部射入钱大盛体内,其中两枪命中头部,把他的脸打得稀烂。左轮手枪就扔在尸体旁边,像是一种炫耀。
    依旧是一种炫耀似的谋杀,凶手通过这种暴戾的方式,向东主证明自己办事得力,大功告成。这种行为等于公开挑衅警方尊严,若是放在前些年,没有哪个罪犯敢在英租界如此行事。
    几个巡警脸色都不好看,即使他们对钱大盛已经失去忠诚,可大家都出自一个系统,难免兔死狐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以公开射杀卸任督察,如果这种事拿不到一个结果,其他人的生命安全,也无从谈起。
    有关钱大盛和陈友发的冲突,其实不是秘密。在钱大盛遭遇袭击之后,第一时间就找了巡捕房的故旧帮忙。可是这帮人要么收了钱,要么也是忌惮陈友发的势力,不敢介入。否则的话,钱大盛也不至于沦落到跑去咖啡馆求人帮忙。
    巡捕们倒不是不能接受钱大盛死。毕竟卷到价值上百万的烟土里面,丢货的一方铤而走险杀人,也不是不可理喻之事。但是杀人是一回事,公开处刑是另一回事。如果秘密杀人,把人搞成失踪,又或者制造一场意外,他们都能勉强接受。
    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处刑杀人,就有些不把巡捕放在眼里了。
    不管租界还是华界,有些规矩是共通的。人活一张脸,天津这地方,丢了面子便等于丢了性命。烟贩子能在大街上杀前任督察,普通的巡捕便没法震慑街面,这就等于断了他们的财路。
    今天留守的巡捕,恰好有张冲在内,此时自然就成了负责人。他来到宁立言身边道:“小的问过了,行凶的是几个白俄,先是拦停了汽车,把人拖下来开枪。在英租界里拦车,开枪,杀人。这几件事都是往英国人脸上抽嘴巴,要是不能办出个结果来,只怕英国人那关不好过。”
    与华子杰不同,张冲是个标准的滑头,和租界的江湖也有往来。想必他是知道宁立言今天组织的酒席,才用这种方式提醒。
    “记者来了么?”
    “来了几个,都是小报的记者,没让他们过来。大报的记者还没到,若是他们来了,只怕更麻烦。”
    “你别管了,这事交给我,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冲点头,装模作样的跑过去录口供,勘察现场。宁立言则拿出怀表,站在路边计算时间。
    英租界不过是巴掌大个地方,连开六枪,射杀了前任特务处华人督察长,按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租界的记者早该闻风而动,来这里拍照抢新闻。现在却连个鬼影都看不见,这里面透着蹊跷。
    更为蹊跷的是,英国人居然也不露面。就连自己的顶头上司罗伊,都没赶过来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这就更加不可思议。
    过了足足二十分钟,终于有英国人出现。
    来的是陈友发商业领域最大的竞争对手,工部局九位董事之一的鲍里斯。
    他简单询问了几句案情,最后对宁立言道:“我们雇佣你,就是要你维持秩序。杀人事件已经触及到租界的底线,绝对不允许杀人凶手逍遥法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抓住行凶者平息舆论。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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