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关系拉近,宁立言说话便也放松开来。他微笑道:“其实我也爱惜自己的性命,不会随便就让自己掉脑袋。不过今天晚上的事,我倒是有个把握,不管我怎么选,露丝雅夫人都不会杀我。”
    露丝雅一笑:“宁先生似乎对我缺乏了解。我亲手结果的人命,怕是超出你的想象。否则也没法在如此乱世,获得这样一份产业。”
    宁立言笑道:“夫人当然不是个软弱的女人,但也不是个满手血腥的屠夫。您是个优雅的人,我刚进入咖啡馆时便已经观察到,您平时尽量戴手套,而不用手直接触碰物品。这固然是谨慎,也证明您是个喜好整洁之人。这样的性情,又怎么会允许一个将死之人乘坐您的爱车。那辆菲亚特保养的很好,绝不是随便就可以借人的货色。所以我的心里便越发笃定。”
    露丝雅看看乔雪:“冰美人,你要想保持自己大侦探的位置,似乎需要更努力一些了。”
    乔雪自信地一笑,“我向来对自己充满信心,你难道不知道么?”
    她又看向宁立言:“汤巧珍的事情怎么办?露丝雅可以帮你这次,可是如果日本人持续施加压力,意租界警务处还是抵挡不住。”
    “所以我在出发前,给内藤挂了电话,也算是帮咖啡馆带来一桩买卖。内藤委托我帮个忙,帮他买件估衣。”
    日租界淡路街青木公馆内。
    内藤义雄与这间公馆这代主人大迫逋贞同样彻夜未眠。
    在日本对华的情报系统中,青木公馆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青木宣纯那帮浪人筚路蓝缕,打开了中国情报工作的局面,是所有日本在华特工的先驱、鼻祖。是以在青木宣纯之后,这个情报机构对外,依旧沿用青木公馆的名字,以示对创始人的尊重。
    作为青木宣纯的战友、合作伙伴,内藤义雄对大迫这种后生晚辈有着足够的心理优势,态度上可以算作恩师教导学生。何况眼下的事情,虽然是参谋部惹出来的,但是大迫逋贞作为情报机构负责人,必须设法解决。
    在如何解决事件上,内藤更是专家。
    “那份文件到了那些职业特工手里,我们无法阻止。欧洲的局势尚不明朗,帝国现在还不能和英法交恶,靠武力夺回或阻止情报泄露是不可能的事。眼下唯一的选择,就是亡羊补牢。至少要保证把情报原本拿回来,免得成为把柄。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宁立言。”
    大迫逋贞面色阴沉,良久之后才道:“我们的人,也有白鲸咖啡馆的会员身份。而宁立言,根本不是白鲸成员,他对露丝雅的影响,现在还看不出来。相反,我倒从他身上看出严重的反日倾向,与这种人合作,是否真的符合帝国利益,还请内藤前辈三思。”
    “大迫君,你的思维太像个军人而不像个特工。在军人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不是朋友就是敌人。可是对我们来说,必须承认这个世界充满着多种颜色,在黑白之间,也有灰色的存在。如果我们盲目地按照敌友来看待别人,只会让我们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你需要提醒自己,记清自己身份。你现在是帝国的情报官,而不是关东军的士兵。”
    内藤毫不掩饰自己对于这位帝国天津特务机关长的蔑视。
    大迫逋贞曾经在东北军担任顾问,在任职期间以飞扬跋扈闻名,和东北军上下闹得极不愉快。在东北军里并没结交几个朋友,也没维持住人脉,之所以被调到天津当机关长也和这个情况有关。
    这等人如果在自己那个年代,会被认为最无能的浪人,特工中的笑话。可是在当下,就因为九一八事变,他便成了帝国的功臣,甚至当上了机关长,于特工这个行业来说,简直就是灾难。也难怪他能教导出藤田正信那种弟子。
    内藤冷哼道:“老夫是白鲸的元老。我亲眼目睹了这座咖啡馆从无到有的建立过程,奠基时,还曾经亲自去挖过土,可是那又如何?可是这次的事,我不能露面,我们的代理人也不能。我们的人秘密勘测满蒙边界地区地形和苏联军事部署,这件事的性质咱们都很清楚。红色帝国的怒火,你我都承受不起。现在只能装糊涂,把事情推卸开。苏联方面也不会迫切地与我们开战,只要表面上可以交待过去,就不会兵戎相见。可如果我们的人出面回购情报,就等于授人以柄。我们需要一个中间人,这样才不至于惹火烧身。”
    “那份情报就是从宁立言手里流失的,找回这份情报是他的责任,而不是他和帝国讨价还价的筹码。如果算上六合码头的事,他现在应该主动来找帝国合作,给自己争取生存的机会,不是反过来拿捏我们。”
    “问题是我们没有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当然,特工行动不需要证据,但是我们需要考虑……大局。”
    内藤耐着性子分析着情况。他发现自己和宁立言这个表面跟自己谈买卖,背地里有自己小算盘的中国滑头聊天,远比和自己同胞聊天有趣。这帮新崛起的特工,全是花岗岩脑袋,当初和俄国人开战的时候,真该送他们去旅顺要塞。
    “宁立言的性命,比起帝国的利益不值一提。一个江湖中人,杀之不足论,不杀亦不足惧。现在最重要的是拿回情报,不是处置某个人。参谋部那边,已经准备对藤田君展开调查。岩仓武一直都是我们的行动人员,他盗卖情报的事,对于公馆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大迫君,当初我和青木兄来到天津的时候两手空空,一步一步建立起这家公馆,费了无数心血。我们对于公馆的感情,是你们难以体会的。你继承了公馆,就应该继承青木兄的精神,让青木公馆变得兴盛,而不是让它名声扫地。”
    这话说得颇重,但也正中大迫逋贞的要害。这起情报失窃事件,已经让青木机关陷入被动之中。
    酒井隆从一开始就派了自己的部下全程监督搜寻岩仓遗物,情报如果是在物证室丢失,不管是谁偷的,他和他的部下都逃不了关系。
    宁立言最后那句话,实际是给酒井隆一个台阶。没人能证明岩仓武的衣服到底在哪。如果一开始他的遗物就全在小旅社或是车场,从那里到警察局的过程中被藤田正信夺取,这个失窃情报的责任,便是藤田正信承担。
    酒井隆并非等闲之辈,自然看得出宁立言是在挑拨离间,也能猜测到,整个事件背后,多半少不了宁立言兴风作浪。
    可是对他而言,现在咬死宁立言并没有多少意义,被人从眼皮子底下把情报拿走的责任,依旧要自己承担。但如果让责任人变成藤田正信,自己的担子就能减轻不少。
    再者说来,藤田正信自身也不是没有把柄。他派出的那个中国眼线试图贿赂物证室的警员,帮他盗窃证物的事,已经被酒井隆所掌握。
    其实这本来可以证明藤田正信并没拿到岩仓武德遗物,可是在当下这种局面下,酒井隆只要稍微动些脑筋,就能把藤田正信说成盗取岩仓武遗物并且出售到情报市场的罪名扣实。
    岩仓和藤田都是青木公馆的人,他们的行为说是出自大迫逋贞授意也无不可。到时候倒霉的便不只是大迫自己,而是整个机关都要承担相应责任。
    对于酒井隆来说他现在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未来还想着在华北建功立业,自然不想背上这种污点。丢失情报的责任肯定往外推,不会往自己身上揽。以酒井隆的为人,为了自保什么都做得出来,栽赃不过是家常便饭,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青木公馆的处境,确实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危急的关头。如何减少损失,保证自己顺利过关,才是第一要务。
    大迫逋贞沉吟片刻:“话虽如此,热河的孙永勤部,始终是帝国的敌人。这次终于抓到了他的尾巴,如果就这么放弃了……”
    “你即使抓来那个女孩,也找不到救国军。你不了解中国的学生,他们在面临酷刑时有两种反应。有的会成为变节者,但也有人会以殉道者自居,宁可牺牲性命,也不会屈服。如果你不幸遇到了后者,又该怎么办?而且她是一个体面人家的女子。在没有可靠证据的前提下随意逮捕她,会惹来本地商人的强烈反感。宁立言为了她,完全可能在码头再发动新一轮的罢工,我们的商人因此蒙受的损失,将难以计算。”
    “那内藤前辈的意思是?”
    内藤义雄没回他的话,反问道:“天津是九河下梢,你可养成了钓鱼的爱好?”
    大迫逋贞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内藤道:“我就猜到是这样。做我们这一行,嗜好过重影响工作,没有嗜好就会让压力把你逼疯。我给你的建议是学着中国人的样子,去水边钓鱼修身养性。做情报工作不是作战,勇猛的冲锋远不如冷静的思考重要,对待孙永勤你需要的是耐性,不是胆量。你只要拿着钓竿等,鱼自己机会上钩,急着提竿,只会一无所获。在交易现场抓住他们,不但可以解决孙永勤,还能把同情他的力量都挖出来,这难道不是更好?”
    “那现在我们就只能自己出钱,买回自己的情报?”
    “目前看只能如此。苏联在天津的这位情报官,是个本分人,我们无法收买。但是他会给咖啡馆一个面子,只要交易达成,我们可以拿回情报的正本,装成及时挽回了损失。至于宁立言,这个人对于帝国的意义,远不是之前袁彰武或是你收买的那些罪犯、流氓所能比。只要能牢牢控制他,我们就能控制天津的地下世界,这关系着帝国在天津情报事业的发展,不能莽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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