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交谈的地点终于从前厅挪到了宁立言自己的房间。
    不同于宁志远的爱惜羽毛,宁立言的状态基本上可以看作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振报的消息刊登之后,他的名声便是那个样子。就算是现在和佐藤秀中再怎么亲近,也不会变得更坏。
    关系到宁立德以及日本士兵的性命,这种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终究不是个办法。宁家父子都要保持名声,这等事便只有自己来做。
    事情还是出在宋丽珠身上。
    宁立德结婚之后,便把宋丽珠也接出了戏班子,不让她再粉墨登场。这也是他当初违心迎娶杨敏的代价之一,虽然他迎娶的是杨敏,心里的新娘则是宋丽珠。
    这两年宋丽珠跟在宁立德身边,名义上是宁立德的私人秘书,不再是红遍津门的梨园名伶,也算是脱离了过去的圈子彼此无犯。可就在杨敏拉宁立言参加寿宴的前两天,宋丽珠原先所在的戏班应了场极重要的堂会,收了定金也写了字据无可推驳。
    这本来也是恨平常的事,偏生堂会的头一天,唱旦角的台柱子云丽英嗓子“塌钟”。她的“白蛇传”除了师姐宋丽珠,别人谁也拿不起来。这出戏要是不唱,主家肯定不会答应,到时候别说包银拿不到,便是戏班子怕是也要有一场劫数。
    老板没办法,只好找到宋丽珠,用老面子请她无论如何救场。本以为也就是应酬个场面,宁立德为人思想开通,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的爱人唱一出戏就翻脸,并没当回事。不想,事情便出在堂会上。
    听戏的客人里,有一位年纪轻轻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对宋丽珠一见倾心。本来堂会不同于戏园子,即便是纨绔子弟关着主人家面子,也不能在堂会上追求女艺人。可是这位年轻人显然事不懂天津卫规矩的,戏没唱完就追到了后台,非要让宋丽珠陪自己吃饭。又拿了一大把日本老头票出来,要宋丽珠收下。
    任是戏班老板说破了嘴皮子,对方也不为所动。如果不是宁立德到后台来接人,这件事还真有些不好收场。
    那个年轻人很是粗野,对坏了自己好事的宁立德恶言相向,还动了拳头。好在主人家知道宁立德的身份,连忙规劝,把两个人隔开,宁立德也趁机带着宋丽珠离开。想来,宋丽珠搬进宁家,与这起冲突之间也不无关系。
    虽然事情让人不痛快,但总归是过去的事,宁立德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迁怒于宋丽珠。可是他也不曾想到,这场小小的冲突,居然会给自己带来意料不到的麻烦。
    那年轻人并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日本人,更重要的是,他还是海光寺日本驻屯军司令部的一名参谋,少佐军衔。
    日本陆军的德行,宁立言心里是有数的。上辈子加入军统,半是为了逃婚,半是因为日本人那野兽般的行径实在令人发指。
    自清末直到北伐,中国经历了近数十年风起云涌,老百姓战乱也经过的多了,混蛋见了不计其数。可是像日本军人这样,以“这就是战争”为借口,便可以胡作非为无限放纵心中恶念的,也是第一次遭遇。
    固然眼下还没到全面抗战爆发,可是一个少佐军官面对一个戏子,难免生出轻贱之心。如果不是宁立德赶到,当天的情形还真有些不堪设想。
    如果剔除国籍属性,两个男人为个戏子打架,也不算什么大事。宁立德虽然吃了点亏,总算保住宋丽珠,便不应该再有下文。可是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便有些耸人听闻,那名日本参谋与宁立德发生冲突之后,便神秘失踪了。
    日本人对被占领国百姓视如猪狗,对自己人也不当人看。按照租界的管理办法,日本侨民在海外只能赚钱不能享受。宝贵的财富必须无偿捐献给国家建设,即使是个人投资盈利,也不能拿来改善个人生活或是购买奢侈品又或是满足口腹之欲。
    除非是内藤那种年岁大人脉广的人瑞,一般的日本人想要解馋,都得乔装打扮成中国人,才敢到华界去下馆子。
    作为司令部的参谋,那名年轻军官更不应该离开司令部,之所以敢这么无法无天,便是因为其不凡出身。他的上辈是长州藩阀之一,虽然不是什么显贵人物,但总归也是华族的一份子。眼下日本陆军内部,还有不少亲族子弟,门人故旧。
    这么个日本纨绔失踪的后果,远比普通士兵严重,处理不慎便可以演变成一场严重的外交纠纷。
    在这名参谋失踪前,最后接触的人就是宋丽珠与宁立德,与他发生直接冲突的,也是宁立德。日本人怀疑到宁立德头上,也不是没有根据。即使碍于宁家的地位,不直接抓捕宁立德本人,宋丽珠肯定逃脱不了牢狱之灾。
    佐藤秀中既然肯上门,自然就是没真想着动手抓人,对于其想法,宁立言也可以猜出个大概。
    自从九一八事变之后,天津商界对于日本商人采取抵制态度,还掀起过几次抵制日货活动。虽然在塘沽协议签订之后,中国禁止本国商人组织抵抗日货行动,可是天津商人的非暴力不合作方式,既能恶心宁立言,自然也能恶心日本人。
    固然自从欧战之后,日货依靠近水楼台的优势已经渗透到天津经济生活的各个领域,想要全方面抵制日货不现实。可是有限的抵制也足以让日本商人头疼万分。
    日本的财阀实力惊人,即便是这些军人,也要看财阀的脸色。而这个国家本身又太过贫穷,即使在中国和北方的大国身上获取了大笔的战争赔款,依旧难以掩盖其本质上是个穷鬼的事实。
    日本的商人一如他们的国家,都是吝啬鬼,对每个铜板都不会放过。而日本想要发动战争,也离不开这些商人的经济支持。帮助商人占领中国市场,是日本军人不容推卸的责任,惟如此才能让日本有资本向中国发起进攻。
    宁家作为本地商界的头面人物,交际广阔说话也有分量。尤其宁家自己就开办纱厂、棉纱庄以及从事进出口贸易的商行,从宁家身上打开缺口,日货的处境就会得到改善。还可以拿宁家当样板,去说服其他商人。
    可惜他们太不了解宁志远了。
    宁立言心中有数,自己的老子向来信奉商人远离政治的原则,不会跟某一方对着干,但也不想牵扯太深。宁家是做英国人生意发家,到现在为止,也是和英国人关系亲近。
    日本人虽然是英国人养出来的狗,可是眼下这条狗明显已经不肯听从主人的约束,甚至和德国走在一起,宁志远便不会还把他当成合作伙伴看待。以宁志远的圆滑,不会主动站出来抵制日货,再说宁家的纱厂、商行也需要日货供应。可是要想让他加深合作,也纯粹是白日做梦。
    宁立言虽然看不上宁志远,但是却不得不佩服他的远见卓识。在天津的商贾还都安心在本土做生意,祈盼着时局变好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在盘算产业南迁。
    二哥宁立功常年在南京,便是过生日也不曾回来,宁立德有了空也往南方跑,便是为这些事做准备。在前世天津沦陷时,宁家绝大部分产业都已经撤到南方,并未受太大影响。从这种布局也能看出宁志远的立场倾向,宁家只出薄幸,不出汉奸。
    以自己对宁志远的了解,他最可能做的事,就是丢卒保车。把宋丽珠抛弃出去当弃子,保证自己儿子的安全。
    在宁志远眼里,宋丽珠便是妨碍儿子前程的罪魁祸首,不管将来落个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自己的生意,家族的利益,宁家的名声乃至长子的安全,都比个戏子的生死荣辱重要。自己的母亲,不就是这么个收场?
    他两世为人,都对宋丽珠没什么好感,可是此时察觉到她面临的处境与自己母亲当年颇有相似之处,心中不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念头。沉声道:
    “佐藤君,酒井阁下,只凭这么点情况,就说这位参谋的失踪与宁立德有关,这未免太过分了吧?他甚至不知道和自己冲突的是个日本人,何况在冲突之后已经离开了,又怎么可能伤害到这名参谋?”
    酒井隆阴沉着脸:“宁三少不要用这种言语糊弄我们。我当然知道,人不可能是宁立德抓的。可是你们宁家人多势众,家里的护院或是奴仆,看到自己的主人吃亏,而出手报复,这也不奇怪。在岩仓君失踪以前,只和宁立德发生过冲突,他的嫌疑自然最大。今天是宁老爷的好日子,我们不会做败兴之人,只是给宁老爷送个消息,明天,大日本帝国的领事将要出面,向河北省公署正式提出要求,要宁立德以及宋丽珠到日租界宪兵队协助调查。”
    日本宪兵队,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地方,配合酒井隆的表情,谁都能感到,到了那边是个什么结果。
    宁立言道:“宋丽珠是在华界唱堂会,可不是在日租界。这件事要是调查,也该是我们中国警察出头吧。”
    “中国警察?”酒井哼了一声,“我对于贵国警方的能力和操守,都表示严重怀疑。他们会丢给我一个替罪羊,但是我要的是真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关系到大日本军方的尊严和利益,不容敷衍。”
    “如果想要真相,那就更得查个清楚了。”宁立言不卑不亢道:“把人带到红帽衙门上大刑,跟去三不管抓个大烟鬼认罪,有什么区别?”
    酒井隆打量两眼宁立言:“宁三少这么说,莫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算是吧。你给我一个礼拜期限,我替你把事查清楚,大家都有个交待。要是我找不到你们那个参谋,去宪兵队的时候,算我一个。佐藤老兄,我和酒井参谋长是初见,但咱两可以算个熟人。大家都在场面上混,我话说到这份上了,这个面子你给还是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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