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套房的主卧,采光自然没有问题。今天的天气不错,一拉开窗帘,阳光便照进来,落在陈梦寒身上,将她整个人包裹在金灿灿的光芒里。配合她那美丽而恬静的睡姿,显得高贵而又圣洁,如同真正的女神,光芒万丈。
    陈梦寒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想去看表,随后便看到了坐在对面的宁立言,也就醒悟过来,自己昨晚没睡在自己的房间。她并没有发出刺耳尖叫,或是用被子遮掩身体等动作,表情只是有刹那的恍惚,随后便又堆满了笑容。
    “三少,昨晚上您……休息的还好?”
    宁立言摇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休息得好?一晚上倒了好几次痰盂,又吩咐茶房预备了两回热茶外加一碗醒酒汤的人,休息能好就算怪了。就临天亮的时候,在这睡了一个小时,接着又扶陈小姐出了一次酒。这不等您起来,我才好歇着么。”
    陈梦寒这时才想起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本应一开始就出现的羞涩,此时才如梦方醒般出现在她的脸上。手忙脚乱地扣好扣子,又低头去找鞋。等到穿戴整齐刚一站起来,却又跌坐回床上。宁立言上前将她搀扶起来。
    “国民饭店的三星白兰地不是奸商卖的兑水货,劲头大着呢。你晚上没吃东西,肚子里空,脑袋现在一准像针扎似的疼。我让茶房给预备了早饭,一份法国浓汤配面包,吃完之后回房间睡一觉,有什么话再说。今后喝酒可得有点数,总这么喝,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
    “我们这行人的身子骨,有人在乎么?”陈梦寒低声说了一句,宁立言看看她,认真道:“不管别人在乎不在乎,你自己首先得在乎。再说也别把人都看死,不是所有人都一个德行。这年月虽然坏人多,但好人总是有的。”
    “嗯,谢谢宁三少的话,我记住了。”陈梦寒很郑重地点点头,并没有再赖着不走的意思,由宁立言扶着来到餐桌旁,大口小口吃起了茶房送来的早餐。她看着宁立言的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您的腿……”
    “还成。那发枪子还不至于让我变残废,本来也快好了,昨天走动走动也没坏处。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吃完了赶紧回房睡觉。要不然得难受一整天,那滋味可是难过着。”
    “我知道,我走了三少也好休息,您昨个晚上也辛苦了。”她吃东西的速度很快,堪称狼吞虎咽,但是姿势很优雅,依旧充满魅力。吃过早饭得陈梦寒并没有和宁立言继续寒暄,而是拿起手包便向外走,等快走到门口时,又忽然站住,转头看着宁立言问道:
    “三少。我昨天喝醉以后,是不是说了什么胡话?喝醉的人满口胡言乱语,如果有哪句话冒犯了您,您可千万别过意。”
    “陈小姐客气了,您昨天晚上是说了不少话,说自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要我们这帮凡夫俗子赶紧跪拜迎接。这话冒犯谈不到,就是把我吓够呛,我琢磨着酒后吐真言,您说这话八成是真的。陈小姐这是下凡历练,等到劫数满了,就该要回到天庭过好日子。到时候还等着您天官赐福,让我走一步鸿运。”
    陈梦寒听着宁立言说笑话,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这次她笑得很文静,用那块苏绣手绢挡着嘴,并不像昨天喝酒时那般癫狂。笑了几声之后,才说道:“本以为宁先生是个端正的君子,没想到您也是个油嘴滑舌爱拿我们寻开心的。”
    “这么个年头,要是不自己找点乐子,人不得闷死?大家说说笑笑,算是自己哄自己开心,没听人说么,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是啊,宁先生说得对,这世道能笑的时候多笑笑,是福分。”陈梦寒那双好看的眼睛朝宁立言脸上瞟了一记,随后道:“宁先生这么能说笑话,我以后可得常来,多听您讲几个笑话,也好多笑几回。您可不许往外轰我。”
    “只要陈小姐别再惦记喝酒,一切都好商量。”
    陈梦寒没再说话,出了房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总统套房。坐在梳妆台前,抚摸着手上缠绕的纱布,沉默不语。过了好一阵子,女子拉开梳妆台下的抽屉,从一堆脂粉盒子的下面,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打开来,露出里面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对男女并肩站在一起,男子文质彬彬,女子美丽动人,正是陈梦寒。
    看了一阵照片,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陈梦寒摇头,低声呢喃着:“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陈梦寒的思绪,她一手抚着额头,另一手拿起话机,听到听筒里男人的声音,语气便变得不耐烦起来。
    “金鸿飞?不见!我知道他是开银行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是能给我开一家银行,还是能帮我开个电影公司?怎么回绝他是你的事,如果什么事都要问我,那我为什么要跟你们签约?现在兄弟、联合、华夏,几家电影公司都想签我,就连违约金都愿意帮我付,别以为我离开你就没有饭吃!你敢要挟我,信不信我明天就寄律师函给你,大家商量解约!别忘了,现在是谁在帮你撑场面!”
    电话那边的人不敢再拿架子,软语安抚着,陈梦寒的态度也略微舒缓了一些。“好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今天确实不舒服,勉强去了也没好处。再说,汤五的事已经有人帮我了,不用找他。金鸿飞这人四十多岁了,论年纪可以当我爸爸,看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我如果真被他带走了,你下部戏找谁当女主角?谁帮我解决的事你就别问了,这件事我说解决了就是解决了……嗯,你帮我个忙……不是借钱,是帮我查个人。宁立言宁三少,就是那个把袁彰武赶出天津卫的宁三少……我又没让你查他的底,你怕什么?我是让你查一下,他……有没有……女朋友?我知道你在报馆有关系,这点小事一定办得到的,快去吧,我等你的消息。”
    放下话机,陈梦寒取出剪刀,从那张之前一直珍藏的照片中间剪下,将自己的部分留下,男子的部分剪得粉碎,随后丢进垃圾桶。人坐在床边,手轻轻抚着另一只手上的纱布,两条腿来回甩动,轻轻哼唱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狂风暴雨怎么安排,哎哟哟,怎么安排……”
    宁立言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才在阵阵电话铃声中醒来。作为一个精力旺盛身体健康的男人,守着一个绝色佳丽一整夜不能有所行动,还要伺候她吐酒喝水,本来就是极为劳心劳力之事。再说他现在正在青年,正是能熬夜也能睡懒觉的年龄。接起电话的刹那,他心里还有些不快,如果打电话来的是刘光海他们,一准要挨几句排揎。
    “老三,你怎么了?打这么久电话都不接,你要是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打给七爷,让茶房去看你了。”电话那头响起的,正是杨敏的声音。宁立言的睡意与起床气顿时荡然无踪,一边擦着眼睛一边道:
    “姐,我睡着了。昨天晚上有事,没睡成,今个补觉来着。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怎么?必须要出事才能给你打电话?”杨敏显然因为宁立言不接电话而愤怒,火气还没消散。数落他几句之后才道:“虽然潘七爷的国民饭店比诊所安全,可是饭店再好也不是家,你住的习惯不习惯,那边照顾的行不行我都不知道,怎么能放心?本来昨天就想打电话的,可是老爷子不让。你一切还好?有没有人找你麻烦?”
    详细问了宁立言的吃喝居住之后,杨敏才放下心来,语气便也恢复了平日的温柔。“你今天晚上如果没事,就不要安排了。我去国民饭店定个位子,咱们一起吃饭。”
    宁立言放下电话,看看时间已经过了中午,腿上的伤在这时已经不构成任何影响。这个约会带来的喜悦心情,胜过世界上所有的麻药,让他感觉不到疼痛。冲进卫生间洗澡刮脸,又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的事。
    当人来到电梯附近时,几个衣着华贵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正好从电梯里出来,看她们的打扮和举止,就知道多半是住在这里的交际花或是社交名媛。几个女人看到宁立言之后,先是若无其事的走过去,可是等到擦肩而过时,故意用手绢或是小扇子遮挡着,侧头转身盯着宁立言看。
    这点小伎俩在宁立言看来,简直就是孩子把戏,他不用看就能断定,那几个茶房侍应发小财的机会又到了。这几个女人一准要用小费打点,从茶房那扫听自己的事。好在这的茶房也是门槛里的人,应该分得清轻重。
    走进电梯的时候,宁立言脸上已经浮现出一丝笑容,轻轻哼起了西皮摇板:“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光……”这回学的依旧是谭贝勒。
    这几个女人的兴趣倒不至于让宁立言真么欢喜,只不过这些人见多识广,眼界开阔。能让她们如此在意偷看,证明自己这一下午白折腾。
    为悦己者容这件事,并不是女人的专利。抱着不能让敏姐在国民饭店失去面子的想法,宁立言走下电梯时,脚步就越发矫健。腿上的伤已经不算障碍,那根手杖彻底沦为装饰物。
    来到地方时,杨敏还没到。他一支香烟没抽完,就已经有两张纸条送过来,全都是请他过去同桌用餐的邀约。朝着那两位年轻大胆的姑娘报以微笑回应,正准备吩咐侍者不要再送类似的纸条过来时,杨敏终于来了。
    依旧时那身芝麻绸的旗袍,依旧是那般风姿绰约。即使离得远,宁立言也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连忙着从座位上跳起,三两步急行过去准备迎接。等离得近了,才发现与杨敏同来的,还有个年纪略轻一些的女孩。
    这个女孩的年龄比宁立言小一些,还不到二十岁,上身穿着阴丹士林洋蓝色菱花小袄,下面是双排扣芝麻纱长裙,裙子的长度已经过了小腿肚子,只露出白色的洋布袜和黑色高跟皮鞋,一副标准的学生打扮。相貌清秀,一双大眼睛如同晶莹剔透的宝石,尚未被这凡尘俗世污浊,两条马尾辫垂在肩头,青丝光可鉴人。
    宁立言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姑娘是谁,杨敏已经主动介绍道:“老三,这位是汤玉帅的二小姐。”
    少女大方地伸出手,用带着几分关外特有的硬舌音味道的国语自我介绍道:“我叫汤巧珍。省立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今天这顿饭是我代替五哥赔礼道歉的,希望三少千万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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