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迟疑几瞬,到底入内通传去了,约莫过了半刻钟,又折返回来:“太后娘娘静卧养病,刚刚才吃过药,现下已经睡下,还请娘娘与太傅明日再来。”
    这都火烧眉毛了,哪能等到明天?!
    若是太后手书的勤王诏书真的传到了不该传的人手里,还不知要掀起多大的风浪!
    皇帝情急之下,便要硬闯,刚迈过去几步,便见太后向来倚重的方嬷嬷走出门来,横眉怒目,声色俱厉:“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卧病已久,你身为儿媳后辈,不前来侍奉汤药也就罢了,反倒在太后娘娘服药睡下之后带了人来搅扰,是何居心?!”
    皇帝哪有时间同她分说,满心焦躁几乎要将他点燃,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的想起一事,注视着方嬷嬷,质问道:“慈姑呢?一向都是你在母后身边顾看,慈姑负责迎来送往、打理寿康宫一干琐事,母后既睡下了,你便该在旁侍奉,怎的越俎代庖,替了慈姑的差事?!”
    方嬷嬷被他问个正着,难免露出几分惶惶,皇帝见状便知其中有鬼,正待乘胜追击、开口追问,徐太傅已经扯住了他衣袖,近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不好?”
    方嬷嬷脸色顿变,皇帝脚下更是一个踉跄。
    徐太傅看得心惊,立时便肃了神色,郑重道:“你该知道,当日是我力主国储应立嫡出,将陛下扶上储位,你信不过我,还能信谁?你若对太后娘娘有半分忠义之心,便不该隐瞒于我!”
    那嬷嬷嘴唇嗫嚅几下,神色踌躇,深深看了徐太傅三人,终于道:“还请随从奴婢入内分说。”
    ……
    事到如今,皇帝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脚步飘忽,神情木讷,几乎是被庄静郡主搀扶着走进去的。
    方嬷嬷在前引路,领着他们进了太后的寝殿——庄静郡主是女眷,皇后是嫡亲的儿媳妇,无需避讳,而徐太傅也已经年老,自然不必讲求什么男女大防。
    太后死后,便有人为她整顿仪容、改换妆扮,几人入内时,便见太后亲近信任的几个嬷嬷守在旁边,眼睛早已哭得通红,见皇帝他们到了,脸上不约而同的显露出几分警惕,下意识的看向方嬷嬷。
    方嬷嬷道了声“无妨”,又向她们示意徐太傅:“这是陛下的尊师徐太傅,若是连这样的忠臣都信不过,咱们又还能指望谁?”
    此时无需强装镇定,伪作坚强,她终于流露出几分泪意:“太傅来得晚了,太后娘娘她,已经薨了。”
    话音落地,皇帝就软倒在地上了。
    庄静郡主提不住他,赶忙蹲下身去掐他人中:“若离,你振作些,太后娘娘已经故去,你若是再倒下,局势却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徐太傅往这边看了一眼,见已经有宫人协同庄静郡主搀扶皇后,便不曾近前,只微微垂首,向方嬷嬷道:“事关重大,太后娘娘身份不同寻常,还请叫老夫一睹娘娘仪容。”
    方嬷嬷拭泪道:“这原也是应当。”
    便领着他近前几步,轻轻将盖在太后面容上的巾帕掀开。
    徐太傅侧眼去瞧,便见塌上人果然是太后无疑,只是双眸松松闭合,两颊凹陷,五官隐隐扭曲,浑无半分安泰静穆,反倒戾气横生,难掩怨愤。
    他眉头猛地一跳——这是心存不甘,横死之态啊!
    徐太傅目光隐蔽的在内殿里扫了一圈儿,再去瞧太后尸身,便观察出了更多的可疑迹象。
    她大半指甲上都涂着鲜艳的蔻丹,更显得新长出来的一小节指甲黯淡无光,寻常妇人或许会如此,但是养尊处优、衣食优渥的太后却不该如此,甲床最深处,裹挟着些许乌色,再去看太后嘴唇,红色的唇脂之下,唇心隐隐透着一缕深紫……
    这是中毒的征兆!
    徐太傅暗自心惊,还待再看几眼,方嬷嬷却已经将那张巾帕重新盖住太后面容,身体一转,挡住了他的视线。
    “太傅大人,”她面有哀戚,别有深意的看一眼皇帝和庄静郡主,这才道:“太后娘娘临终前最放不下的,便是陛下和国朝江山,您是辅弼之臣,忠义之心天下皆知,这种事情,您该拿个主意啊!”
    徐太傅将方才的发现掩下,开门见山道:“速速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老夫!”
    方嬷嬷便一五一十的讲了,末了,又更咽道:“皇后在宫中时常忤逆太后,妒害宫妃,殊无半分孝义之心,陛下刚刚中毒晕厥,她便假传圣旨来骗走淑妃娘娘,矫诏将其赐死,又一力起复母家父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太后娘娘用虎狼之药吊着命写了勤王诏书——实在是不得不防啊!”
    徐太傅扭头去看满脸悲恸的皇帝和庄静郡主:“皇后娘娘与郡主又作何解释?”
    皇帝痛苦不已,摇头道:“本宫之所以赐死淑妃,一是因她私送凶器于玉英殿,以至于陛下龙体受损,二是为天下苍生,绝无他心!”
    庄静郡主更是直截了当:“不妨请皇后降下懿旨,传召杜家子弟入宫,尽数幽禁掖庭,若杜家与皇后有不轨之心,可杀之以谢天下!”
    杜太尉今年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要真是能把儿孙子侄都抛下,铁了心的造反,那真是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罕。
    徐太傅听罢神色微松,却不同她讲什么客气话,当即便拍板道:“先小人后君子,请皇后即刻拟旨!”
    皇帝刚刚死了娘,这时候还被逼着表忠心,心中滋味岂能好受,狠狠瞪了徐太傅一样,恨恨别过脸去。
    庄静郡主劝慰似的拍了拍他手臂,叫他往一边安坐,自己向徐太傅道:“她这几日经的事情多,心都乱了,且叫她静一静吧。”
    又往书案前坐了,提笔蘸墨:“我来写,书信送出去之后若杜家儿孙不至,可斩我母女二人祭旗!”
    她心里边自有考量。
    我女孩聪敏,不出数日便将皇帝笔迹学得惟妙惟肖,皇帝却未必有这功底,徐太傅又是他老师,若教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岂非前功尽弃?
    徐太傅看了眼木怔怔坐在一侧的皇帝,倒也不曾多想,接过庄静郡主书就的信件一阅,旋即便令内官送出宫去。
    对于杜家来说,还有第二个选择吗?
    杜太尉跟庄静郡主是家主与家主夫人、唯二能够彻底掌控杜家的人,他们都在宫里;皇后是天子之妻,当朝国母,杜家最重要的政治旗帜,她也在宫里。
    既无实权,又没大义,就算真有心里边打着算盘的,也不敢挑在这个时候闹事,见到信件之后,马上解除兵刃,老老实实的跟着内侍们进了宫。
    杜家如此为之,立时便洗清了身上为数不多的嫌疑——人家把后辈儿孙的性命都交给你了,你怎么还能说人家想造反?
    下一个该料理是就是承恩公府了。
    如方嬷嬷所说,太后只差遣出去三拨人,其中一波儿给庄静郡主拦下了,另一拨儿被徐太傅识破,反倒是最开始用来做障眼法的慈姑顺风顺水的出去了。
    这等紧要关头,料想承恩公府早已经被人盯着了,慈姑未必敢大张旗鼓的去,速度上怕也未必会有多快。
    徐太傅同皇帝、庄静郡主一道折返回宣室殿,离开寿康宫时,便含蓄暗示了一句:“太后娘娘薨逝的消息,暂时不宜传扬出去。”
    皇帝还没有反应过来,庄静郡主便道:“太后娘娘病重,陛下昏迷未醒,且叫她们勿要内外走动,专心在寿康宫祈福便是。”
    皇帝慢了一拍,这才会意过来,叫人去取印下旨,令寿康宫众人为太后和皇帝祈福,不得擅出。
    内宫里存在的危险已经被彻底扫除,剩下的骨头便要好啃得多,徐太傅同其余几位大学士商议之后,便联名致信承恩公府,解释今日之事皆因太后有所误会,请他们勿要多心,若见了寿康宫送去的勤王诏书,应当立即销毁,万万不可擅动,以乱天下。
    信写出来了,吴大学士亲自登门送去承恩公府,只是左等右等,都不曾见人回来,徐太傅接连打发人外出查探,最后却等来了一个噩耗。
    承恩公持太后手书把控京城南军,打着除奸佞、杀妖后的名义发兵勤王!
    消息传到宫中,饶是徐太傅,也觉眼前一黑:“承恩公是不是疯了?本来此事只是一个误会,他这么一搞,轻易便无法收场了!”
    前来送信的禁军副统领神色面有踌躇,略顿了顿,方才道:“禁军在城南射落了几只信鸽。”
    他将从鸽子身上取下的书信递了上去:“承恩公府致信淮南王,宫车晏驾,何不早谋!”
    这下子,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尤其是皇帝,面孔阴沉的几乎能滴出水来。
    什么叫宫车晏驾?
    说的直白点,就是皇帝死了!
    承恩公府接受太后暗中遣人送去的勤王诏书是一回事。
    承恩公府信息蒙蔽之下鼓动南军勤王是一回事。
    这两者都可以说是情有可原,为大局计,顶多就是闹了点误会,把话说开就好了。
    可是承恩公府接到太后的勤王诏书之后,鼓动南军陈兵宫外,谎称皇帝驾崩,暗中联络藩王入京,这就是天崩地裂的大事了!
    这是谋大逆,应该诛九族的!
    皇帝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扣到杜家头上的帽子居然被外祖家给抢去了,而被自己不在乎的人背叛跟被自己恩待荣养的人背叛,这岂能同日而语!
    他几乎马上便站起身来,厉声道:“当立诛此逆臣满门!”
    庄静郡主一把将她拉住,低声道:“国家大事,自有诸位重臣处置,妇道人家不要乱说!”
    又规劝她说:“承恩公府毕竟是太后娘娘的母家、陛下的外族,世代荣耀都系在陛下身上,他们护卫天子都来不及,怎么会兴兵作乱,心怀不轨?或许是传送消息的时候出了误会,又或者说,那些信鸽是有人在混淆视听,你不要跟个鞭炮似的,一点就着。”
    徐太傅听得颔首,目露赞许:“郡主老成持重之言。”
    于是再度遣人送信,人去了,却没再回来。
    徐太傅想要亲自出宫与承恩公相谈,却被众人死命劝住:“若事有变,太傅当主持大局!已经陷了吴大学士在叶家,不可再陷太傅了!”
    在宫墙上向统率南军的承恩公喊话,后者很快予以回应:“请淑妃娘娘前来相商!”
    啊,这个死了。
    承恩公又道:“请太后娘娘前来相商!”
    啊,这个也死了。
    承恩公最后道:“若陛下登临城楼,臣立时束手就缚,宫门谢罪!”
    啊,这个……
    这个真没死,但是他起不来!
    承恩公:“……”
    你们这样说话,我很难相信你们啊!
    皇帝听人一次次传了承恩公府的要求过来,脸色一次比一次黑,庄静郡主反倒劝他:“承恩公是急躁了些,但是没什么坏心思,到底是陛下嫡亲的舅舅,难道他还会盼着陛下不好吗?”
    皇帝心里也这样想,但是承恩公此时行径……
    不能不说是可疑!
    别的都可以解释,都可以说是误会,只有一条——为什么要背着朝廷联络藩王!
    这是取死之道!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又在殿内待得烦闷,目光柔和的看一眼塌上昏迷着的杜若离,他叹息一声:“我出去透透气。”
    庄静郡主微笑颔首,目送他身影消失。
    还能是为什么呢。
    因为有人告诉他皇帝马上就要不行了啊。
    淑妃死了,太后死了,叶家几十年的投资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太后还没死的时候,皇后就敢直接赐死淑妃,现在太后死了,嫡亲的天子外甥也要不行了,叶家今后何去何从?
    别忘了,就在前不久,就连叶家最值钱的承恩公爵位,也叫天子给削成了三等!
    现在太后死了,他们手握勤王诏书,再等到皇帝咽气,马上就能达成死无对证这一成就,毕竟人死了不能说话,但太后的亲笔手书,却没有人能够否定!
    手握这一利器,再联络个可靠的藩王,将他推上皇位,嫁个女儿过去,从龙之功、天子贵婿,眼见着又是几世富贵!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天子将死的前提下。
    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那接下来等待承恩公府的,便是灭顶之灾。
    再去回想一下,昔日天子令内侍监彻查宫中勾结外朝之事,几乎将宫妃们的人手一网打尽,但唯有寿康宫,因为是天子之母的居处所在,饶是内侍监也不敢放肆呢。
    太后在宫中的力量,几乎没有遭受到任何打击。
    作为她的母家,叶家怎么可能少得了探听消息的渠道?
    内殿里炉火烧的正旺,庄静郡主有些燥热,执着羽扇打了几下,眼见着塌上人打个哈欠,翻个身继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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