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到达总部门口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有了不少人。有的看了他一眼,掩饰好不屑和嘲讽一言不发地经过。从他转到这个日本最大的组织总部已经过了半年,曾经因为百川组的事件出名的这只甲斐之虎,如今就是一只拔了指甲的大猫,这种说法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了。
    喂,虎,你还有脸来开会啊?
    那么大一个分部能让你糟蹋成如今这样,百川的二代目和他女儿可真是瞎了眼。
    得了得了,少说两句,那两位可都入土了呢!
    怎么呢,当年少爷还在的时候百川何等威风?
    你不要命了?少爷也是你能提的?
    真田无声走过只做不知,虽然这半年总能听到这些风言风语,但他做事利索为人真诚,虽然仍有对他搞垮了一个分部而不满的人,但多数都集中在对他作风的批评,而非工作能力。
    从他离开百川后,四代目接手的分部已经一落千丈。总部还是看在他分堂三代目的份上给他调了在京都的职位,基本算得上是提前养老的状态,因此虽然有人拿他的事取笑,却没几个敢真的惹他。
    很多人都不解,混到这种程度,这只老虎绝对上头有人。但那个靠山到底是谁,每个人都在猜测。
    例会临近前,众人都开始忐忑了起来。听说二代目在海外多年的儿子归国了,今天就是和众人的首次见面。二代目念叨了不知多少年,跟着他的老人都知道这么一个儿子的存在,却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他,甚至连照片都没有。
    有的人觉得,或许是二代目为了保护儿子才这么做,就像百川的二代目保护那位出名的少爷,到现在为止,除了那几位下属的堂主们,居然没人记得他的真颜。而如今百川事变后,那几位该退的退,该走的走,剩下的人里知情者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既不在组内有头衔身份,也没有照片流出,说不定他们在路上就算看见了那位少爷,也没有人会认出他来。这才是最大的保密任务。
    他们这么想着,也不知道二代目的儿子回来会担什么职位。毕竟要说若头,实在也不符合亲子的实际关系
    时间接近,例会的正堂两侧已经坐满了京都分会的头目们,真田在靠近门廊的位子,耳边听到了脚步声。
    他低着头,瞪大了眼睛。
    那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像是在轻快地舞动一样,哒哒哒地踩着木地板,来者一定穿着一双定制的小牛皮鞋他应该是身着洋服的公子爷样子,身材纤瘦,长得漂亮极了。
    他应该有紫色的卷发,惑人的眼睛,他的腰不盈一握,细长的腿像精灵,柔软的手如海妖。
    我该怎么称呼他呢?阿市?阿雪?或者如今他又换了一个名字?
    他以前是百川组的少爷,后来成了夫人,这次又化身为总部二代目的留洋儿子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真田垂着头盯着地板,在他面前走过的双脚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看见待在门边的人一样。那个人跟着一位脚步硬朗的中年男人走到了正厅最前方,乖巧文雅地在蒲团上坐稳。
    父亲居然不声不响就给我这么大的惊喜,让诸位叔叔们久等了。少年温和冷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似乎有种让人不敢抬头直视的气质,厅内也都是老人了,就算看了这个少年几眼,也都惊叹着偏开视线。
    二代目不过是面目清俊,怎么生出这么漂亮的儿子来,他的生母得多美
    我自小在国外和母亲生活,她自由又有点任性,总叫我陪着。这回总算是让父亲把我带回来了,可算是见到各位叔叔伯伯们。他笑了笑,迅速赶走了面容的寒意,很是亲切,这么多年辛苦各位,父亲也不是那么体贴的人,在这里我先替他道谢了。
    精市。身边的男人无奈地叹口气,转头向自己的左膀右臂笑道,他是个做学问的孩子,平日也不在这边住,和咱们尽量不要扯上关系。
    看着自己的属下都放柔了表情看着儿子,二代目心里也有些放松,精市,你不是带了手信?
    正是。少年招手示意仆人送进来,托盘里是每人一份的礼盒,这是我托女性朋友挑的妆品,都是海外的玩意儿,叔叔伯伯带回去给夫人女儿用,全做我的一片心意。烟酒不好动,都在门口,我就不送进来了,各位临走前别忘了带回去,也别亏待了自己。
    众人都笑了出来,纷纷出言感叹少主的体贴。
    咱们没有若头,组里一切照旧。这孩子也不给我做事,今后碰到了便罢,无事别去烦他。中年男人沉声道,眼神扫过厅内正襟危坐的人们,画像照片文字传言,一旦让我发现了,可别怪老头子不顾情面。
    听见众人应声,他这才恢复了柔和笑意,过几日精市要去美术大学念书,我捉摸给他寻个保镖,你们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不待众人回复,安静听着的少年首先出声,父亲,普通人上学哪有护卫在旁的事?
    那至少找个人在别墅照顾你。
    我一个人住惯了,何况还有仆人。
    东京离这里太远,别让我担心。
    少年看着父亲有些发白的头发,叹了口气,那至少我自己来找好吗?他拍了拍男人的胳膊,安慰性地转过头扫视的屋子里的人。这些堂主都带着副手或子侄,年龄和自己相当,想必是父亲早就通知过让带过来相看的。他一一看过去,不是面色通红,就是不敢直视自己。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把安危托付?
    他在心底嗤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影子。
    没猜错的话,那个人应该就在京都,如今的地位有没有资格在这里坐着?他慢慢往后看了看,有一个身影被人群挡住。
    他笑了笑,起身作势观察一般向后面走去。装模作样地看了一排,终于停在了门口。
    抬起头来,怎么这么怕我?
    他的皮鞋尖还是点在深色衣摆的人面前,这一次却没有恣意地踩在真田的膝上。
    真田缓缓抬起了头。
    这么年轻,什么职位?
    身边有个男人接道,少主再考虑别人吧,这个人不妥。
    嗯?怎么不妥了?
    这他
    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公子爷面前说那些话,总觉太过冒犯。
    精市喜欢就行,管他什么职位。前方的二代目出言,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儿子的选择有什么不妥,虽然传言是那样,但自己一向看人很准,若说照顾人,恐怕这家伙还是能比其他那些年轻人更擅长一些。
    真田,你过来。
    真田低声应道,起身跟在少年的身后走上前正坐。
    若是你做的好,百川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之后也能视情况给你分配合适的职位。男人观察着他的五官,这一身正气实在是太有欺骗性,恐怕之前那些事也都是因为这人的气质惹出的祸,你才二十多,要是就这么耗到老也可惜了少爷对你的赏识。
    他微不可见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以后你就跟着精市,组里的工作全都放下,有人接替。
    他意味深长地盯着真田的脸,一切以精市为首。
    你这样基本就算是被调出核心部门了,甘心吗?
    真田跟着少年进到房间后,那个人终于出声了。
    一如三年前和这个少年第一次对话时那样,首先是解开马甲的扣子,露出瘦削的腰,少年仰面倒在榻上,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怎么,没什么想问的?
    真田还跪坐在他脚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你要是没有要问的,我就问了。少年笑了笑,一只手撑着脸侧着身看着他,你的真名叫什么?
    真田猛地抬起头。
    觉得奇怪是吗,为什么我会知道?少年眯了眯眼,我11岁入百川,做了三年的情报,用计让叛徒杀死了教父,平息动乱又一手扶持你上位。你以为,少爷这个名字为什么会那么响亮?
    真田牢牢盯着少年的眼睛。
    真田,源次郎。和战国名将真田信繁同名,这就是你的称号甲斐之虎的来源吧?稍微有点兴趣就查了查,反而找到了不得了的信息。
    少年坐起身倚着靠背,双腿伸直到真田膝边。
    北方小镇出身的你是怎么认识了那个人的?他凑到真田耳边,轻轻说出了一个名字,满意地看见对方睁大了眼,浑身发抖。
    半年前你就发现了对不对,那个小警官长得和他一点都不像,要不是被叫了名字,根本都猜不到居然是他的儿子。少年缓缓起身,在真田面前蹲下,他们为什么找我的踪迹,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他是怎么死的,你想知道吗?
    真田点了点头。
    等价交换,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少年离他很近,勾起的嘴角像是恶魔的笑容。
    真田被逼到了绝路,他终于发现,在这个人面前,任何秘密都不可能守住。
    我叫真田弦一郎。他垂下头低声道,孤儿,在老家见过他,之后闯荡到了关东又看到他后,他就把我当做弟弟照顾。
    你说谎。少年轻声打断他,别想骗我,弦一郎。
    真田抿了抿嘴,我没有说谎。
    你什么时候在关东见到他的?
    14岁。
    少年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14岁,那时候自己8岁继续。
    我和他在旧公寓里相依为命。因为没上过学,我只能做苦力挣钱,而他则有自己的工作来养活我们两个人。他告诉了我有个比我小的儿子在老家。真田顿了顿,抬头看着少年,就是那个小警官的名字。
    少年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片段,那是他曾经试图遗忘,却怎么也擦不掉的回忆。
    阿市,你比我的儿子还小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了。温和的青年抱着自己,像是抱着一个孩子,我可能是把你当我儿子来养了,你会介意吗?
    我会介意吗?小少年摇了摇头,紧紧抱着男人的腰。反正我也没有父亲,唯一的教父是头畜生
    要是你是我父亲该多好。
    后来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要离开这里,给我留下了钱和身份就消失了。真田低声说着,少年被他的声音拉回来,我做临时工养活自己,四年后得知了他已死的消息。
    那天,不知是谁把他的尸体送到了我们原来住的旧公寓门口。
    真田永远都记得,他的天好像塌了下来。
    少年攥紧了拳。
    再那之后,我就寻找他的经历找到了百川组,从底层做起。再后来,我20岁,遇见了你。
    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事。
    房间内有段漫长的沉默,真田盯着少年被额发遮住的脸,想看清他的表情,现在请你告诉我,你和他是
    与你无关。
    真田顿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答应我要等价交换!
    你说的东西与我的秘密并不对等。少年冷冷地看着他,这点东西能换来什么?蠢货。
    真田心中涌出一股气,我以为你对我是不同的
    别做梦了。少年嗤笑一声,连自己的真名都不告诉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也没告诉我!
    我说了。少年横了他一眼,半年前,我就告诉了你我的真名,还有今生最大的秘密。
    他起身回到榻上躺下,背冲着真田,可惜你是个笨蛋,永远也学不会分辨真话和谎言。
    真田愣住,仔细回味他话里的意思,你真的叫幸村精市以及,你杀了一个人。他脑子里好像有什么忽然间亮了起来,紧接着,所有的谜团都连在了一起。
    他四年前死在了百川组,当时你已经成为了少爷,负责收集情报,百川的二代目不知道你杀过人
    他的脑子里渐渐铺陈了一副完整的画面,而故事的真相,残酷得让他不愿相信。
    阿市你杀了他吗?
    真田瞪大了眼睛,几乎是恳求地膝行到榻旁,阿市,阿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你怎么会杀人呢?你那么干净,手指应该握着画笔,而不是刀子。他恍惚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为那个人报仇,而是为少年脏了手而痛心。
    为什么
    为什么?背冲着他的人在抱枕里闷闷地出声,这个理由,我也早就告诉过你了。
    真田恍惚地在脑海里翻找着,半年前那个晚上,少年在床铺中阴沉地说着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教父死吗?
    真田愣愣地伸出手,掌心下的少年肩膀正在颤抖。
    所以说我最讨厌的就是警官了,你是不是也知道他的身份?少年的声音有些微弱,真田凑近了一些。
    我从入组就认识了他,那个人性格温柔,身体健康,武功高强,是我最向往的目标。他像照顾儿子一样照顾我,我像仰慕兄长一样依赖他。少年轻笑了一声,要是有什么纯洁的感情,也不能在那里存活。自从看见教父行刑的过程,我就再也不是他口中安琪儿一样的孩子了。
    那年被教父揽在怀里时我还不通人事,可是回去房间被他看到身体上的痕迹,我才从他那里学到了正确的价值观。多可笑,他说的也太晚了。从那以后我开始逃离教父,几个月的消失让我拥有了自由,就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我的情报网找到了父亲,也得知了小时候分离的罪魁祸首。回去组里的时候,他正在被教父责骂,我这才知道,由于和我走的太近,教父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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