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夫妇身后跟着他们的儿子癞三。癞三估计腰还没好利索,一见叶龄仙就怒目圆睁,恨得牙根儿疼。
    程殊墨冷冷地看他一眼,癞三立即就怂了,畏缩地躲着。
    高玉梅见儿子这样,又气又心疼,上来就嚷嚷,“东山那个老不死的,可真会挑日子,大过年的找我们,晦气不晦气啊!”
    叶龄仙心里正难受,恨不得撕烂她的嘴。可她现在有求于人,只能压着脾气说话,“秦奶奶好歹也姓秦,你们到底是一家人,只要你们同意让老人家回族谱、入祖坟,办后事的一切费用,我都可以承担。”
    高玉梅声音刺耳:“你说得好听,这是在祖坟里挖块地、刨个坑的事吗?族谱既然除了名,她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现在,她想埋在祖坟里,万一影响了老秦家的风水,谁来负责?”
    癞三见爹娘都这态度,更是变本加厉:“就是,依我看,就让那老太婆在祖坟外围,找个荒山野岭,挖个坑,随便埋了得了!她这辈子没结婚,谁知道年轻时在外面,有没有跟人鬼混过,老了连冥婚都没人敢娶!”
    叶龄仙忍无可忍,挥起手臂,狠狠打了癞三一记耳光,“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秦婵君是你的亲姑奶奶,当初你太爷爷要不是把她卖到戏班,换来救命的粮食,你爷爷、还有你爹,能活得下来吗?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癞三被这一巴掌打得不轻,估计牙齿都松了几颗。他下意识要还手,可是程殊墨已经挡在叶龄仙的面前,他只能转身哭爹喊娘了。
    高玉梅见儿子被打,刚想尖叫,也被叶龄仙子骂起来,“还有你,高玉梅。不管你是高家人,还是秦家人,你总归还是个女人吧!秦奶奶一生清清白白,你也配诋毁她?以后,你要是再敢在外面乱说,别怪我不客气!”
    对付这种不讲理的人,只能用不讲理的办法。叶龄仙确实骂得好,但是事情反而更难办了。
    秦金贵的脸色非常糟,“哼,既然知青这么厉害,就让老太太跟他们改姓好了!”
    王支书急忙劝:“老秦,话不能这么说,秦姑一辈子也不容易,都是一个生产大队的,实在不行,知青和队员们都凑点钱,就当在你们家买个牌位。总不能让秦姑身后,连个磕头祭拜的地方都没有吧。”
    这就是想花钱摆平的意思了。
    高玉梅伸着脖子,明显心动了。他家癞三名声不好,还伤了腰,以后找媳妇儿更难了。要是真能赚一笔钱,当做彩礼,儿子的婚事就不愁了。
    秦金贵却木着脸:“支书,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老早就说过了,大姑娘要入祖坟可以,得让一半的秦家人都同意才行。”
    叶龄仙绝望了。
    一个秦金贵都搞不定,更何况周边几个大队、成百上千的那些秦家人?他们平时,还不是看秦金贵的脸色说话?而且,秦奶奶的时间不多了,根本等不了,否则高玉梅也不会这么猖狂。
    这就是谈不下来了。
    秦家三口人得意地离开,叶龄仙只觉得挫败。
    秦奶奶一直撑着最后一口气,是留恋,也是不甘,叶龄仙实在不忍心让老人家以后死不瞑目。
    程殊墨安慰她:“别急,我们再想想,老人家搬上东山前,身边还有哪些人?总会有办法的。”
    “聂丹慈?”叶龄仙像是抓住了什么。
    马金水曾经说过,京市华声剧团的聂丹慈,她最早的师傅就姓秦,还是华西栖凤班的台柱子。
    不知道这位姓秦的大花旦,是不是秦奶奶,既然有一线希望,总要试试才行。
    叶龄仙回了趟家,取来抄着华声剧团联系方式的笔记本。
    电话转了几个线,很快被接通。
    叶龄仙的声音充满了期盼,“您好,您是聂老师吧,我是红丰公社的叶龄仙。打扰您了,请问……您知道一位名叫秦婵君的老艺人吗?”
    回应她的,是死寂一般的宁静。
    挂断电话,叶龄仙心情沉重地回到东山。
    王大婶组织了几个女同志,已经开始帮秦奶奶赶制寿衣。
    知青们也都来帮忙,刘主任安排女知青们裁剪着白蓝布,男知青和男队员们,则在王支书的带领下,砍树伐林,准备棺木。
    农村都这样,在老人行将就木时,提前给老人冲喜,就算回天乏术,也不至于太匆忙,什么都没准备。
    晚上,叶龄仙把丫丫哄睡了,坐在秦奶奶的床边,彻夜照顾着,跟老人说着话,但更多的时间,她都是在自言自语。
    “仙儿,人各有命……”程殊墨担心着,却也说不出顺其自然四个字,只偶尔进来,送一些吃的喝的。
    聂丹慈赶到老树湾大队时,已经是后半夜。
    “聂师傅?”叶龄仙惊讶。她知道聂丹慈会来,只是没想到,聂丹慈会来得这么快。
    聂丹慈穿着黑色的呢大衣。转机又转车的缘故,她脸上没有化妆,全是疲惫和风霜,连白头发也多了一些。
    “我师父……她怎么样了。”聂丹慈声音沙哑,明显也是哭过。
    叶龄仙急忙让出位置,哽咽着回答:“秦奶奶她……”
    聂丹慈踉跄着走过去,看清老人的脸,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哭着:“师父,我来晚了……”
    秦奶奶听见有人喊她“师父”,似乎认出了来人,双手激动地颤抖着,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龄仙的眼泪也被引出来。
    她无比后悔,没有早一点拨出那个电话。谁能想到,秦婵君奶奶就是当年栖凤班的第一当家花旦。而聂丹慈,是她唯一的关门弟子。
    聂丹慈四十多岁,到底比叶龄仙成熟稳重一些。她这次过来,不仅带了助理,随行的还有一位医学专家。
    然而,老专家用听诊器测了秦奶奶的心脏和肺部,又看了看她的瞳孔,也是摇头叹息,“丹慈,多跟老人说说话吧。”
    聂丹慈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后半夜,等秦奶奶睡着了,叶龄仙挑重点,把自己遇到秦奶奶的经历,都告诉了聂丹慈。
    当然也包括秦家那对极品夫妻。
    “无知,无赖!”聂丹慈气得大骂那些人。
    聂丹慈没想到,师父晚年会过得这样凄苦,她伤感地回忆着往事。
    “遇到师父那一年,我才六七岁。日本鬼子打过来,全家都在逃难,我跟家人走散了,用煤核把脸涂黑,故意装成男孩子,一路讨饭,才讨到栖凤班。那些年,栖凤班的日子也不好过,没人肯收留我,只有师父可怜我,总是把自己的口粮省出来一半,喂给我。后来,她又教我学艺,才让我有了今天。
    “那时候女人唱戏难啊,没人听我们咿咿呀呀,师父就下了狠心,教我刀马旦的工夫,放大招,才能留住观众。那时候的拳脚功夫可是真打,既能在台上立足,也能在台下不受人欺负。”
    叶龄仙忍不住问:“既然栖凤班这么出名,为什么后来解散了?”
    聂丹慈:“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后来日本鬼子越来越多,老百姓都往西、往南逃命去了,谁还有心思听戏?师父不愿意给日本人唱堂会,栖凤班撑不了多久,自然就散了。
    叶龄仙心生敬意,都说戏子无情,可是战火纷飞的年,也有花旦断发、男旦蓄须这样的深明大义。
    聂丹慈继续道:“也幸亏我在栖凤班学了一身本事,唱出了一些名堂。后来,我家人无意中在报纸上,看到栖凤班的演出照片,这才找到了我,带我去陕北避难。可是建国后,等我再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师父她老人家了。”
    “那时候的演出,还有照片?”叶龄仙灵光一闪。
    “是的,那时候很多地方都有报社,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演出,都会有记者来拍照、采访。”
    聂丹慈说着,让助理打开行李,从里面取出几个档案袋,里面是报纸、戏本、老照片,无一不记录着栖凤班,以及秦婵君当年的演出盛况。
    照片里的的秦婵君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都是英气。
    聂丹慈遗憾道:“那时候,照相机并不罕见,就是留声机、摄影机太少,几乎没有留下师父的声音和影像。”
    叶龄仙却如获至宝,“聂师傅,这些足够了!”
    她拿起档案袋,刚走到门口,程殊墨就从外面进来,“怎么了?”
    原来,他也一直在陪着自己熬夜。
    “殊墨哥,我有一个主意。”叶龄仙语气激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程殊墨怔住:“你想给秦奶奶申请民间艺术家的荣誉称号?”
    叶龄仙点头:“前天婆婆不是说,上级正在调查一批老同志的历史情况,打算给他们平反吗?我想着,以后老艺术家们,肯定也会得到尊重的。不如我们直接找县里负责文化宣传的领导,看看能不能给秦奶奶申请一个民间老艺人的称号。这样,就算秦奶奶不能入祖坟,也会有名有姓的,让更多人记住她。”
    一个人不在了,但是能留下姓名,让人记住她的贡献,总归是好的。不管能不能成功,她都要试一试。
    “我明白了。仙儿,这事交给我来申请。”程殊墨接过资料。
    过去几年,唱戏的老艺人还是“坏分子”、“下九流”,但是今年八月,上面已经正式宣布,大运动结束了。很多政策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的方针路线已经改变,文艺复兴,百花齐放也是早晚的事。
    程殊墨先把电话打到了母亲严菊那里,严菊也是老一辈,见多识广,自然也听过栖凤班的名头。
    栖凤班的老师傅曾经拒绝给日本人唱戏,解散后还免费路演,给穷人唱戏。这样的骨气,当然值得称扬。她立即给当地打电话,请负责文化宣传的同志核实这件事。
    严菊强调着:“殊墨,我只能请相关同志先去老树湾看看。至于这位秦老太太,是否符合民间艺术家的标准,还是要根据当地的调查结果来判断,不是咱们某个人说了算的。”
    “妈,我知道,谢谢您。”程殊墨放下电话。
    有了京市的关注,县里办事自然高效,当天晚上,就有一个姓赵的特派员,风尘仆仆,赶到了老树湾。
    公社知道了这件事,更是派了不少人过来,参与协助调查。
    老树湾大队难得来了这么多“领导”,村民们一个个都好奇,这秦婵君奶奶到底是什么来头。
    赵特派员也是老同志了,他先是探望了秦奶奶本人,又看了秦奶奶的资料,立即明白了老人现在的情况,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聂丹慈已经清楚叶龄仙的目的,也亮出自己华声剧团团长的身份,做证道:“赵特派员,我师父无论技艺,还是人品,都是年轻一辈戏曲人的表率。如果没有师父她老人家,就不会有今天的聂丹慈,我们华声剧团,也不会有那么多优秀的戏曲传承下来。”
    赵特派员点头,“是啊,秦大师傅德艺双馨,是当之无愧的民间艺术家。您放心,我马上去上报材料,一旦审核通过,就会给老人授予名家称号!”他故意高声道,“这以后啊,说不定秦大师傅还能载入县志,立碑著书,让老人整个家族也都跟着沾光呢!”
    叶龄仙当然知道,名号如果真的申请下来,也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几年后的事。但是秦奶奶还有一口气,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她心中感慨,扑到秦奶奶面前,大声喊:“老师,您都听到了吗,县里的领导说,您是德艺双馨的民间艺术家,您为戏曲艺术做过贡献,您永远是秦家人的骄傲!”
    秦奶奶似乎听到了,眼角又湿润了。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四周,神智似乎也恢复了,微笑着呢喃:“丹慈,龄仙……”
    叶龄仙和聂丹慈对视一眼,知道秦奶奶这是回光返照,她忍着悲恸,俯身问到:“老师,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秦奶奶刚要说话。门帘突然被掀开,冲进来一群黑衣素服的男女,竟然都是本地的秦家人。
    秦金贵和高玉梅领着后生们,当着众领导的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喊:“我的亲姑奶奶,侄儿侄媳给您磕头了——”
    原来,这帮人在外面听县领导说,以后要给秦奶奶著书立碑,那多光宗耀祖的事啊,他们也都是“名人之后”了,立即改变主意,上赶着来认亲了。
    叶龄仙心中再鄙夷,也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她抓住机会,问秦家两口子,“既然你们都认了秦奶奶,那么现在,秦婵君的名字,还能不能写进族谱?老人家百年之后,还能不能入祖坟?”
    有领导盯着,秦金贵只能讪讪地赔笑,“能的,怎么不能。我们马上找人修改族谱!”
    事实上,刚刚,秦家祖坟的地界里,他都已经命人开始挖坑了。这年头虽然已经开始推崇火葬。但是老一辈人火化后,骨灰还是要埋起来的。而这位姑奶奶的新坟,就定在她本家母亲的墓穴旁边。
    高玉梅甚至道:“姑奶奶膝下无子,到时候我们再挑一对姑娘、小子过继过去,还要年年给老太太烧香磕头的!”有了名人光环,小辈们社会地位也高,在相亲市场自然更吃香了。
    秦奶奶似乎也听见了,再也忍不住,在胸膛里发出一阵呜鸣,大概还是喊“娘”,但这一次,她脸上的表情是欣慰的,圆满的。
    怕秦家人再刺激到老人,叶龄仙把他们都赶了出去。
    再回到屋子,聂丹慈正跪在秦奶奶床边,低声说着什么。
    聂丹慈见叶龄仙进门,急忙道:“龄仙,你过来,快跪下。”
    叶龄仙不明所以,还是依言跪在秦奶奶床前,她疑惑地问:“聂师傅,这是……”
    聂丹慈瞪她一眼,“叫什么聂师傅,叫我师姐。刚刚,师父说了,你也是她最得意的徒弟……”
    “师姐?”叶龄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地看着秦奶奶,老人家这是正式收她为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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