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会怎么回去?千忆问,这么晚了,还有司机来接么?
    魏灵诉摇摇头,他没让司机来接。
    那我送你回去吧。
    散场后,千忆把他俩的凳子托付给朋友,带着魏灵诉先出了校门。
    他让魏灵诉在门口稍等,三五分钟后,只听叮铃一声,一辆自行车停在魏灵诉身侧,千忆单腿撑住车身,朝后座瞥了一眼:上车。
    魏灵诉一副强作镇定的样子,逗得千忆想笑,他猜测道:你不会没坐过自行车吧?
    魏灵诉懒得理他,耳朵却涨红了。
    上来吧。千忆的语气尤其温柔,我不会摔着你。
    自行车载着他缓缓前行。
    没骑出多远,自行车蓦然停下。魏灵诉正在疑惑,就见千忆靠好自行车,迅速跑进其中一间超市,不出两分钟又折返,变魔术般掏出一根雪人棉花棒棒糖:给小少爷的,请小少爷开心。
    那雪人的脸很丑,眼睛是两颗黑豆,嘴巴则敷衍地点了个红点,魏灵诉被丑拒:谁会吃这种东西。
    你试试。千忆把雪人糖塞进他手里,我不开心的时候就会来一支,全是糖,超解压。
    魏灵诉将信将疑地接过雪人糖,谨慎地在雪人脸颊上咬了一口。
    好甜!这完全是糖霜开会!
    魏灵诉被齁得直眯眼,活像只被辣到的小猫咪,逗得千忆哈哈大笑。
    魏灵诉瞪他,舌尖却忽然回起丝缕甘甜,像化开的糖霜,冷香冷香的,他只用牙齿尖,再次尝了一口。
    千忆略微低头,笑着望他: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魏灵诉含混道也就马马虎虎。说完,他忽然回过神,说:我压力不大。
    千忆笑笑:这话说的。
    是人都会累的,灵诉。他的语气忽然正经,也包括你。所以,偶尔放松一下也挺好。
    魏灵诉咬着雪人的脸蛋,没说话。
    良久,他轻声问:那你呢?
    你边上学边打工,还得照顾福利院的小孩,人缘不错,还能玩乐队。你呢?魏灵诉抬起头,你累么?
    千忆看着他,目光一瞬变得分外柔和,他很快低头掩了下去,再抬头时,已经换上笑容:我不累。
    魏灵诉抬头看着他,乌润的眼珠里映着街市的灯火:你都不累,我有什么喊累的权利。
    你当然有。千忆说。
    见他不解,千忆笑着揉乱他的脑袋顶:因为有人给你买雪人糖啊。
    两人重新出发。
    微风浮动,千忆载着他穿过热闹的街边、集市。
    烧烤的香味在他身边萦绕,麻辣香锅被炒得爆香,吆喝声、谈笑声混成一片,鲜活真实的气息在他周围流动,这让魏灵诉觉得很新奇。
    不过,这条路的终点,是个窒息、冰冷,听不到一句赞扬的家,魏灵诉垂眸望着手里的雪人糖,蓦然叹了口气。
    千忆的车速几不可查地慢了一瞬:怎么了?
    他将肩头轻轻抵上千忆的背,对方显然一紧。
    魏灵诉缓缓闭上眼睛:我不想回去了。
    *
    魏灵诉的家不远,就在市中心,没多远就到了。
    最后一段路,千忆推着车,和他边走边谈心,想劝解劝解。不过说是劝解,其实两人各怀心事,都你一言我一句的,根本没到点子上。
    千忆停在离他家一个红绿灯的位置:我就不送到门口了。回去吧。
    魏灵诉心不在焉,低着头,缓缓转过身,刚要走,却被叫住了。
    千忆笑着指指他身上的校服,原来他身上还穿着千忆的衣服。
    魏灵诉脱下校服,刚要递给千忆,却蓦然缩回了手:要不还是先放我这里吧。
    千忆不解地看着他。
    我我洗了再还给你。魏灵诉扯了个理由。
    不用,又没脏。
    就放我这吧。魏灵诉没抬头看他,我我过几天,节后带给你。
    千忆顿了顿,忽然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到家,今天的魏灵诉相当幸运,家里还没人回来,他是第一个。
    魏灵诉直接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单人沙发上,才从怀里取出叠得整齐的校服。
    这件校服还带着淡淡的体温,像团跳跃温暖的火,他将这团火贴近心脏,整个人沉进沙发里。
    灯没开,安静的黑暗中,他听到有人的心在狂跳。
    他得好好保管这件衣服。魏灵诉莫名有种直觉,这衣服千万千万不能让人发现。
    然而,两天后,魏灵诉结束补习回家时,千忆的校服被端端正正摆在茶几上。
    第八十章 city of stars (4)
    魏灵诉单肩抓着书包,沉着脸抓起那件校服,刚要走,魏夫人出声叫住了他:你不觉得该交待些什么么?
    魏灵诉背对着她,右手将校服攥得太紧以至于轻微发抖。他竭力让自己听起来平稳:你翻了我的衣柜。
    这件衣服被他锁在衣柜最内侧的抽屉里,反锁,钥匙他随身带着。他以为这样会万无一失。
    魏夫人冷笑一声:我供你养你,连你自己都是我生的,翻翻东西怎么了?何况我又没有恶意,当家长的,做什么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好?
    魏灵诉死死抓着校服,压着火打算上楼。
    魏灵诉拧过身就走,魏夫人递了颜色,两名保镖立即挡住他上楼的路。魏灵诉朝左他们也朝左,魏灵诉朝右,他们便也朝右,过程中他们背着双臂目视前方,好像没看到眼前有这么大个人。
    让我上去。魏灵诉已经要压不稳声音,我不想和你争论。
    上去可以。说清楚衣服是谁的、又是怎么来的。
    沉默半晌,魏灵诉说:这是我朋友的。
    哪个朋友?魏夫人逼问道,叫什么?家里是干嘛的?学习怎么样?你们认识多久了?
    魏灵诉沉默。
    诉诉。魏灵诉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了一下,是魏夫人忽然搭上他的肩,以前我们鼓励你广结善缘,多交朋友,其实不太准确。世上适合做好朋友的其实只有很小一部分人,你还小,妈妈只是担心你分不出谁更合适做你的朋友。
    谢谢。魏灵诉生硬道,我自己能分辨。
    魏灵诉!
    魏夫人抱着胳膊转到他的正面,她看起来火冒三丈: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你不告诉我是谁,我马上就打电话问市一中的校长,一个班一个班地查,还怕治不了你?
    魏灵诉陡然抬首:你在我们班丢人还不够,还要丢到隔壁学校么?
    没想到他这句话竟让魏夫人无比惊诧,她马上提高音调:魏灵诉!我辛辛苦苦,白天上班晚上还要操心你的破事,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没有一刻闲着,你说谁丢人?丢谁的人?
    魏灵诉怔怔看着她,他没有立场说魏夫人,但他更不想说出这校服的主人是谁。
    只见魏夫人上前一步,抬手就要夺下校服,魏灵诉死攥着拼命躲,两人前后僵持,高跟鞋在地板上拉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嘎吱一声锐响,魏夫人身子显著失衡朝一侧摔去,魏灵诉慌忙伸手,在他扶住对方之前,保镖已经稳住魏夫人的身体,帮她重新站稳。
    魏夫人由保镖扶着胳膊,指尖颤抖着指向魏灵诉,借机发挥:你!好啊你,翅膀硬了,连我都敢推了!
    我没有。魏灵诉慌张道,我真的没有。
    魏夫人哪管他辩解,上前一步,铆足气势甩了他一巴掌。
    啪一声,魏灵诉被甩得脸一偏,火辣辣的痛感瞬间烧上左脸,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眼前的魏夫人,诧异、不解、屈辱同时涌上心头,那些情感一面要把他锯开,一面又让他通体发凉。
    魏夫人仍抬着手,气得胸口起伏不停,眼神里没有一丝愧疚。
    在即将崩溃的刹那,魏灵诉捂着脸,夺门而逃。
    快,快,拦住小少爷!他听到魏夫人在身后喊。
    魏灵诉推开大门,拼命往外跑,躲在拐角的黑暗处甩掉保镖,一出大门就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公交开动时,零星几个保镖追了过来,魏灵诉不敢在一辆车上多待,下一站就换了车,三四次倒车之后,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方向。
    温和的女声机械报站,车上人流渐稀,魏灵诉拉着把手跟着车身摇晃,和这辆公交车一样,不知来处,更不知去向。
    再往后就很偏了。最前面的司机通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这么晚了,不回家?
    回家。魏灵诉搪塞道,现在正要回家。
    司机的眼神滑过他剪裁讲究的西装校服,似是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
    魏灵诉拿出手机查看地图,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快到四环,的确是非常偏远的地方。今晚他实在不想回去,首先,他得找个地方过夜。
    不过,他手机电量已经岌岌可危,要找住宿得尽快。
    他打开酒店app,搜索附近的酒店,页面还正在加载,手机屏却猛地一闪,彻底没电了。这下不说住宿,他连通讯录里的朋友都没法联系。
    魏灵诉正在烦躁,目光无意间掠过街边,忽然看到了点着明灯的电话亭,他当即按动下车钮,等车一到站,他便飞快折返,跑回电话亭。
    这还是最老式的投币电话亭,魏灵诉翻遍全身,还好,他找到了三枚硬币。
    魏灵诉拎起听筒,硬币悬在投币口,他忽然发现,这通电话他居然不知道应该打给谁。
    他暂时不想回家,自然不会打回家里;这里已经是四环,离他那些同学的居住地至少几十公里,何况他也想不出有谁会大晚上特意来这里接他;报警报警更无异于自投罗网。其余的朋友
    魏灵诉犹豫半天,颤抖着拨出一个座机号码。
    电话整整响了六声,每一声都好像有一分钟那么长,第七声时,这要命的电话终于被接起。
    喂?接电话的人攒了一肚子火气,找谁?!
    魏灵诉捏着听筒,镇定道:济慈儿童福利院么?我家里闹矛盾,能在你们院里避一晚上风头么?
    闹矛盾不会找警察?电话那头没好气地吼道,魏灵诉已经听出来了,接电话的应该是清明。
    他以为清明会直接撂电话,谁知对方停顿几秒后,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你人在哪儿?
    魏灵诉抬头看了一圈,这才发现他对这里一点不熟,但他还是大致描述了这里的样子,细致到六车道高架桥,一座朝北的白顶工厂,308路公交经过等等。
    行,我们现在过去,千万别乱跑!那边电话一挂,魏灵诉这才松了口气。今晚总算是有着落了,接下来他乖乖呆在电话亭里不动,等着清明来接他就行。
    然而他刚挂好听筒,一转身,骤然和人四目相对。
    一个小混混单手撑着电话亭大门,另一只手提着根甩棍,咬着烟头冲他笑了笑:小弟弟,一个人么?
    *
    魏灵诉没命一般在大街上跑,四周空荡荡的,他的脚步声混着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回荡在街道上。
    小弟弟,别跑呀。跑这么久,我都累了。身后传来小混混讥讽的大笑,随之还杂着铁棍四处打砸敲击的声音。
    幸亏他刚才魏灵诉反应快,一看情势不妙,立即从那人胳膊下逃出,这才没被挟持住。
    不过他越跑,就离约好的电话亭越远,而且跑这么久下来,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体力也透支得厉害,再这么下去,他被抓住只是时间问题。
    前方是个三岔路口,一辆大货车正巧呼啸而来,魏灵诉趁着噪音淹没脚步声,立即跑过拐角,临街的大门没锁,他想都没想就跑了进去,迅速没进黑暗。
    妈的人呢?不出三分钟,那群人就追了上来,从声音判断,他们散成几拨往巷子里搜寻,只留下很少一部分人在原地,许是太无聊,留在原地的人用棍子把铁门、电线杆砸得哐哐作响。
    忍住,捱过这里他们也许就放弃了。魏灵诉竭力安慰自己,况且即使他们找来也不怕,他躲在一个破旧沙发底部,一般人很难发现。
    这个废车厂的门开着诶。不知谁提了一句,他会不会钻进去了?
    吱呀一声,铁门打开,魏灵诉的心立即高高悬起。
    细碎的脚步在斜后方响起,听声音,他们在往里搜索,因为不确定这里有没有人看场子,这帮人的动作比在街上收敛许多。
    是现在冲出去,伺机逃脱?还是躲在沙发底部,直到这群人失去兴趣?魏灵诉想得心跳过速,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即便是这种情况,他都没动一点回家的心思。
    汪汪汪,汪汪!忽然,凶悍的犬吠在右侧响起,近处人被吓得一声惊叫,紧接着低骂一句。
    别慌,一只狗把你吓成这样。另一人说,这狗拴着呢,咬不到你。
    就他妈晦气。魏灵诉听到那人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声音离他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不对啊,这狗好好的,为什么对着一个破沙发叫?
    一阵诡异的寂静。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魏灵诉突然从沙发背面钻出,迅速往大门跑去。
    大门处两三个人正站着抽烟,一见这动静甩下烟头打算包抄,在他们追上来之前,魏灵诉迅速右转,踩着近处堆成小山的配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攀登,那帮人很快追了上来,配件稀里哗啦被踩垮一片。
    爬到顶,是一堵矮围墙,魏灵诉头都没回,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
    他站在围墙上远眺,竟看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千忆骑着单车,边途径一盏盏路灯,边四处侧目,像是在找人。他像是感觉到什么,忽然抬头,隔着浓郁的黑暗认出魏灵诉,立即加速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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