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疑问,带着何梦露不忍回顾的往昔岁月再次冲撞进她的心房。她不自觉的抓紧卿言的双肩,只一瞬又恢复了神色如常的样子。
    “不好看吗?”她问:“主人不喜欢?”
    卿言敏锐地捕捉到了何梦露那个瞬间的不自控,心下一沉。
    她本就不愿何梦露因为她不知道的缘故在身上留下印记,即使只是头发,而这缘由若是何梦露不愿提及的过去,那就更糟。九年的空白足够让任何人改变,也足够让任何一段感情淡漠下来。而卿言这个问题问得唐突,没有考虑过何梦露是否做好了回答的准备。
    她只得故作轻松,给何梦露一个台阶下:“是工作需要吗?”
    可公职人员的外形要求,卿言再清楚不过。于是何梦露也读懂了卿言的意思,连忙答道:“那倒不是。”
    她从卿言身上下来,不自然的整了整裙角,这才道:“留学时候的习惯了,总是补色也怪麻烦的。你如果不喜欢,我就染回原来的颜色好了,只是据说染黑再漂会比较费事。”
    “这样啊。”卿言心道,不愿意说吗……
    她倒不是想勉强何梦露坦白的意思,说到底她也没有控制欲强到何梦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都要管的地步。如果何梦露没有那一瞬的不自控,这个问题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可九年的空白不至于让她忘记,她的小狗从前每每面对她时,分享欲都那么旺盛,旺盛到卿言不得不让她吃些苦头,才能让她停下喋喋不休的嘴巴。她过去恨不得要把两人分开时发生在她身上的每一件事都细细讲给卿言听,几乎有点挑战卿言的耐心底线。
    现在,她有不愿意对卿言分享的事情了。
    这很正常,大家都已经走向社会太久,再怎么说也不会像学生时代那样口无遮拦。可刚刚她们还那么亲密,仿佛回到了最幸福的岁月。何梦露的顾左右而言他又将两人拉回到九年后的尴尬位置。
    不是恋人,只是源于吊桥效应而相互舔舐伤口的主人与狗。
    卿言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来继续把玩何梦露的发梢,直到何梦露再次主动坐回她怀里,无言的倚着她的肩膀。
    何梦露看着卿言的侧颜。她的皮肤不再像从前一样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而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大概是近些时日不常见阳光所致。那苍白显得卿言更加清瘦,若不是她单挑文秀珊的两个打手轻松获胜,何梦露几乎要以为卿言身体状况出了问题。可卿言的双臂环绕着她,依旧温柔而有力,总让她自动过滤掉两人分开的那九年,恍惚间生出她们这些年一直在一起的错觉。
    在这错觉之中,那九年就像又一个被违规补课占去一半的暑假,不太到一个月的时间不见,再见到时只有又回到了日常和秩序之中的安心感。
    她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怨恨过卿言,怨恨过她的抛弃和冷漠,怨恨过她不肯回报相同的感情。她几乎忘了自己曾被怎样的无力感烧灼,那从指间逐渐攀附至躯干的空虚从神经末梢开始侵占着她的身体,将她心里的爱意抽干,干裂出无数缝隙。
    她忘了一个人在国外的时候曾多么想听听卿言的声音,哪怕是一句敷衍的“你还好吗”。可卿言从来都没有尝试联络过她,甚至没有向何傲君打听过她的联系方式。
    她忘了被卿言渐渐遗忘的那种感觉,那好像必须一个人活着见证太阳熄灭、群星陨落、宇宙坍缩般的残忍。
    她又何苦沉浸在那残忍之中呢?
    所以不知道多久以后,她再次踏上故土,被父母安排着工作、安居,过着无比单调的日子。那段时间里,她几乎要想不起卿言的样子。
    她已经不再习惯想起她,也不再习惯痛苦,就连怨恨都随着岁岁年年而模糊起来,模糊到仿佛爱的感觉也随之消泯。
    可卿言的环抱轻易的将空虚从她的身体里剜去了,卿言的吻轻易的将怨恨从她的心底抹除了,来自卿言的一点点温存就能将她那干涸的裂缝滋润着填满。她的那段没有卿言的人生就这么轻易褪了色,让她甚至无意再去重申过去的苦痛。她只记得自己对卿言的想念,对卿言的不舍,对卿言的依恋。
    那被时间冲刷无数次剩下的情绪残渣,消融在卿言再一次专注的看向何梦露的眼神里。
    她不要补偿,也不要报复,她只希望那眼神能将她带往垂垂老矣,带往永恒天光。
    还真是,好没出息的小狗。
    那些曾经随着血液流遍全身的负面情感此刻凝结成一根短小却尖锐的刺,随着卿言的问话再次扎向胸口,疼了一瞬,却也给何梦露一次回望过去的机会。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对自己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于是她向卿言坦白了自己染发的理由。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适应国外的生活,何梦露也是如此。她原本对出国就带着抗拒的情感,再加上没能收到来自卿言的联络,就更是颓丧。
    而这样极力避免多余社交的人,是一个长相甜美、声音细柔、胸部丰满的亚洲女孩。这些特质原本没有什么不好的,可那些对她暗自窥视、多次骚扰的人显然不想让她这么想。
    何梦露避无可避,又找不到地方可以倾诉——她的朋友、家人都不在身边,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关心陌生人潦草的烦恼呢?久而久之,她更倾向于自我封闭,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很难再打破这种孤独的现状了。
    她回想起卿言为了给孤儿院拉捐款而对着同学们一个一个鞠躬的样子,心想自己的这点烦恼又怎么能跟卿言受过的苦比呢?但她却被这孤独几乎压垮了,这事实更让她自鄙不已。
    走在马路上时街边男性的性骚扰、偶尔碰到面连招呼都不打的室友、因为处在颓废期而逐渐难以跟上的学业,以及与卿言断交的现实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她被单独搁置在一边,而其他人都在前进,她被熟悉的一切远远抛在后面,而似乎每个与她擦肩而过的男人都要对她吹个口哨,用猥亵的目光扫过她的胸部,或是装作不经意去碰她的身体。
    某天,她在公寓门口的马路上看到一只死掉的流浪狗。
    那只狗太瘦小太脏了,双眼无神的趴在路旁,连毛都不知道被谁恶意剃掉了一块。何梦露看到它口中似乎还半叼着什么东西,拾起来看过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只老旧的狗牌。
    何梦露将那只狗用丝巾包好,埋葬在附近的花园里。
    那天她去染了十分抢眼的发色,买了磁吸式的鼻环和唇环佩戴,穿着妆容也开始逐渐远离以往的风格。她终于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逐渐习惯了第二天顶着半花的妆容和宿醉的脑袋匆忙赶去上课,习惯在社交平台上为了合群而假装特立独行,仿佛这样就能追赶上谁,或是不被孤独追赶上。
    流浪狗就该有流浪狗的觉悟,不对吗。
    直到她某天偶然看到自己在玻璃映上的倒影,一瞬间她甚至没认出那是谁。
    这样的她,卿言还能认出来吗?
    那一瞬的恍惚让她意识到,她无比的想念那只还没有面目全非的小狗。
    于是她将头发染成了黑色,不再为了显示攻击性而带乱七八糟的环,也不再躲在酒友身后,假装她的生活很充实很安全。
    她终于下定决心面对当下的一切,也终于下定决心买了飞回国内的机票。
    再见到卿言的那天,天城下着一场大雪,绒毛般团簇的雪花们在寒风中飘摇着下坠,相互依偎只会让它们坠得更狠。那天的雪几乎让人难辨前路,可何梦露还是一眼认出卿言。
    她在笑。
    路灯将卿言染上一层不属于冰天雪地的暖色,那层朦朦的光像是将她与寒冷隔绝了开来。她笑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何梦露记忆中那个不苟言笑神情冷淡的人是她凭空捏造的。
    何梦露莫名生出想逃走的心思。
    她想在雪幕遮掩在两人之间,还没有戏剧性的将她展露在卿言面前之前尽快逃走。她不知该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卿言说什么,她融不进那暖色里去。
    她怕她脱口而出的是寥寥几句寒暄,然后她们再也无话可说。
    这比和卿言分开更让何梦露难以承受。
    她害怕上前去确认,确认卿言当初决定和她分开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确认卿言没有她会活的比以往还要潇洒快乐,所以她想要尽快逃走。
    逃走吧,转过身,就当自己从来没有回来过。何梦露对自己说着,试图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可在那之前,让她从惶恐不安到彻底死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卿言的双眼穿透重重的雪幕,与她对视了一瞬。
    那一瞬间,何梦露看的很清楚,卿言的笑容消失了。
    世间万物都被那一眼冰封起来,时间也随着酷寒而凋零了。卿言的目光从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她确定卿言认出了她是谁,因为那一瞬的神情是她最熟悉的漠然。
    那是属于她的卿言,她曾经的主人。
    然后,卿言移开目光,就好像只是偶然经过了过去经常路过的小巷。
    何梦露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埋在风雪里,被这恶劣的风景推搡着离开原地。
    她再也没有主人了。她再也没有卿言了。
    有几只被抛弃的小狗能够熬过冬天呢?于是何梦露不再做那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她心里的一部分永远被冰封在了雪幕之间。
    她怎么会一点也不怨呢?她怎么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变,好像她的世界从未经过冬天呢?
    于是她开口,直白地问道:“你记得七年前的那个雪天吗?”
    卿言点点头:“记得。”
    卿言记得,那年的何梦露就已经是一头黑发。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时,卿言才舍得移开目光。她不敢与她对视太久,甚至不敢确认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她捏造的幻觉。
    “也就是说,你也认出了我。”何梦露离开卿言的环抱,倚靠在桌沿旁抱臂道:“那天为什么连和我打个招呼都不肯?”
    卿言没想到何梦露会问这个。她一直以为那天的何梦露根本就没有计划会遇见她,只是见何傲君的途中无意碰上了她。她们分手的那么决绝,卿言料想何梦露大概不会想要再见她。所以和她对视的下一秒,卿言便自觉的移开了目光。
    “你那时想见我吗。”卿言带着些自嘲的语气回应道,可这句话却如同愚者之矢,不讲任何道理的射向盔甲间的缝隙。
    “你为什么……就断定我不想呢?”何梦露的声线已然发颤:“你就没有想过我一个人会过得不好吗?”
    卿言怔怔地看着她。
    她知道何梦露此时在强忍着不哭出来,她早就在分手的那天就见过她这般模样。
    可她从没想过何梦露一个人会过得不好。她太习惯于依照自己的不幸揣测他人的幸福,特别是何梦露的。那么多人爱着她,又有那么多人会爱上她。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会有无数人为她着迷,而她又那么聪明,一向知道如何为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而努力。这样的人怎么会过得不幸福呢?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擦掉何梦露眼角的泪,可又怕被她拒绝,于是那只手僵僵地悬在半空。
    何梦露却伸出手来,轻轻覆在卿言伸出的手上,又偏过头,脸颊微微贴在卿言的指腹,任由那滴泪划过指间。
    “对不起。”卿言怔怔呢喃道:“对不起。”
    那句太过骄傲的道歉终于说出口,卿言再一次意识到,呆在自己身边是一件多么令常人难以忍受的事,更何况是做自己的恋人。
    “我过得不好。”何梦露说:“一点也不好。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如何让你失望,是如何惹你不耐烦,是如何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毁掉。我克制不住自己去回想,如果那天我没有离家出走,没有求你和我私奔,我们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分开。”
    卿言微微摇头,好像是想说不是这样,可却没有打断何梦露的话,安静地听她说着。
    “我一直觉得,是我自己没有一点分寸,竟想在我们还没成年、没有高中毕业的情况下说服你和我一起私奔。我那时甚至没有想过你过了那么多年一无所有的日子,考大学是你唯一摆脱过去生活的希望。是我没有想过我的一时冲动会毁掉你的整个人生,因为我的人生有父母兜底,随时重新开始都不晚,但你却什么都没有。”
    “我在想自己那么自私,那么冲动,那么疯狂,才会惹得你讨厌,我那段时间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些。我知道我父母觉得你对我来说是个很负面的影响,因为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一次不乖乖服从他们的安排。可我在那之后才意识到,也许你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你才会要我走。”
    “这些我都明白的。”何梦露说:“可你怎么会认为我不想见你呢?”
    卿言只是摇头,半晌才道:“我是真的以为,你换个环境就会开心起来了。”
    她们之间的甜蜜结束的猝不及防。
    何梦露的家里从高二开始就在给她安排出国留学的事情,可被她一拖再拖,父母本不知道原因在卿言身上,这才默许了。直到一切都爆发的那一天,何梦露和卿言的事被父母发现,原本她父母的意思是要她冷静的考虑考虑,毕竟留学是改变人生的大事,再加上谁也说不准年少时的恋情是不是一时兴起。
    可谁知何梦露竟从家里逃了出来,求卿言同她一起私奔。
    而那天是卿言的十八岁生日,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便是孤儿院的逐客令。她的小狗在她彻底无家可归的当天,哀求她带她一起流浪。
    何梦露是没有饿过肚子的人,可卿言不是。她见过无数无家可归的年轻女孩,知道她们若不是天降鸿运,便总有走投无路的那天。那时她又能带着何梦露过怎样的生活呢?那时她又怎么从整个沉寂在城市黑暗角落里的恶意之中保护她心爱的人呢?
    她看着哭泣的何梦露,看着她哀求的双眼,意识到如果不是认识了自己,何梦露永远不会与家里闹成这样,永远都不会从幸福的云端跌落。
    于是她语气恶劣,眼神冰冷,说没人会想要一只扯着主人在泥里走的狗。
    那时何梦露的表情永远刻在卿言心底的伤疤上,她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她们之间的爱称和游戏也可以这样侮辱她的人格。
    所以她离开了。
    所以卿言那么笃定,何梦露没有她会更加幸福。
    可此刻的何梦露却哭了。她的泪水润湿着卿言的掌心,像是在默默地诉说卿言错的有多么离谱。
    “对不起。”卿言说。
    她不是为了她们分手而道歉,也不是为了移开目光而道歉。她不是为了曾经恶劣的言语而道歉,也不是为了曾经冰冷的态度而道歉。
    她终于意识到她们之间错误的症结,她终于意识到何梦露痛苦的源头,终于意识到这一切的不安、一切的荒唐、一切的痛苦都是由什么产生的。
    何梦露惊讶的发现,卿言竟也不自觉的落下一滴眼泪。
    她慌忙为她擦拭那滴泪水,只想告诉她那一切都过去了,她早就不怨也不难过了,想告诉她以后的她们也可以很幸福。
    然后,何梦露听见卿言说——
    “何梦露,我是不是从没对你说过’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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