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常君眼看于锦铭驾车扬长而去,恨铁不成钢地骂了几句,愤愤转身,进到公寓楼。
    他来过一回,为写书,到这儿托谭碧帮忙牵线,好找公娼收集样本。
    凭记忆摸到地方,推门,见谭碧侧身躺在床上,整条白胳膊露在外头,恍如冻硬的生奶油。贺常君脖子刹时一红,眼睛飘忽着,喊,谭小姐。
    谭碧闻声,娇笑着叫他坐到床畔。
    贺常君哪里敢,他见谭碧跟唐叁藏见蜘蛛精似的,手忙脚乱半天,才搬来一张椅子。
    房内乱得很,应是同谁狠狠打过一架,该砸的都砸了,该撕的也都撕了。他目光扫过,不多问,专心检查起伤口。好在阵仗大、伤势轻,按时涂药便无大碍。
    “淤青难消,你歇几天,平日多注意休息。”贺常君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烟枪和烟盘子。“这两件东西,我就带走了。”
    谭碧漫不经心地应一声,手翻被褥,一块块捡撒在床上的现大洋。
    贺常君见她无所谓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谭小姐,我丑话说在前,你要不把这口大烟给戒了,等下回瘾上来,又疯疯癫癫、寻死觅活,苏小姐不一定赶得及来救你。”
    “贺先生,想当年,我爹卖我进窑子,也就这十来块钱……您瞧瞧,这世道变得可真快。”谭碧嗤嗤笑,数了十余个银闪闪的钱币,盘在手里摇得叮铃哐啷响,浑然不理他的话。“可再怎么变,也跳不出钱眼,有钱就有乐子,有了乐子才能痛痛快快地活。”
    贺常君隐约知道她抽大烟是不得已,便不再多说,俯身收拾起屋子。
    谭碧玩了会儿钱,自觉无趣,随手一抛,又招呼起贺常君。“贺先生,您书写得怎么样?动笔没有?”
    她指的是贺常君那本尚在构思的“梅毒病理论”,暂定名,万一写大发了,得改作“性病问答”。
    为此,他特意租下会所的一间空屋,专给谭碧手下挂牌的公娼看病,外头的私娼找上门他也瞧。
    这人怪得没边,旁人逛青楼花钱肏妓女,他来窑子赔钱悬壶济世,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脱光了在跟前,连小手都不敢偷摸着拉一下。
    “还没,最近有事耽搁了,”贺常君蹲着,拿绸布将烟灰拢到一处,小心翼翼裹起来,“写好肯定告诉您。”
    “贺先生要不嫌我晦气,等这书写成了,知会我一声,我买个几十本送底下姑娘。”谭碧咯咯直笑,纤纤玉指一撩衣襟,大半个胸脯袒露,再多一分,就能瞧见顶端的嫣红。“我一个为婢为娼的下贱种不识字,届时还要劳烦您过来,逐字逐句读给我听呢。”
    “人不是货,货才分优良贵贱。”贺常君正打算义正严词地教育她一番,头刚转,便见谭碧酥胸半露,潮红迅疾从脖子蔓延到耳垂。“谭、谭小姐,你衣裳,衣裳……”
    谭碧有意逗他,隔着衣料,涂得嫣红的指尖轻抚雪白的酥胸。红白相称,丰满的乳肉随呼吸微微颤动。
    “衣服怎么了?贺先生,你说呀。不说我怎么知道?”她佯装无辜。
    “谭小姐,我反对一切卖身的行径,包括你,我根本不赞同你这种活法。”贺常君侧身,活像一只煮熟的螃蟹,死命憋着口正气。“但我清楚,这世道,满口仁义道德的,大多卖膝盖、卖气节,甚至卖国家、卖人民,相比于那些,卖身,是最轻最轻的不该——再说,较起真,我行医,被官宦们呼来喝去,也挺下贱。”
    谭碧拢了拢衣襟,面上的落寞转瞬即逝,很快便花枝乱颤地打趣:“贺先生,您胆子确实小,看您脸红的。”
    “是,我娘说我打小就没胆色。”贺常君浅笑着附和。
    正聊着,背后忽而响动起来。
    贺常君拧开房门一看,只见于锦铭缓缓进来,坐到适才搬来的椅子上。谭碧听到响动,亲昵地叫了声四少。于锦铭点头,抽一支细烟,冲谭碧挥了挥。谭碧也点头,叫他抽,他才点上。
    “还知道回来,”贺常君冷哼,“看你开车的架势,不清楚的还以为土匪下山强抢民女。”
    谭碧一眼瞧出于锦铭这是在苏青瑶那头碰了壁。
    她的心偏阿瑶,既想叫她跟于四少厮混一番,尝尝当女人的乐处,又不想叫她失了徐先生这张长期饭票,往后日子没着落。
    最好是骗一个偷一个,等什么时候腻了这边,就擦擦嘴收手。
    “于少是惹苏小姐生气了?”谭碧试探。
    于锦铭不吭声。
    “哎呀,多大点事,以您的身价,总归能找到好的。”谭碧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拱火。“听说洋人个个金发碧眼,奶大屁股翘。或者您赏个脸,瞧瞧我手下的姑娘。”
    于锦铭弹了弹烟灰,起身冲贺常君说:“我在外面等你。”语落,启门离去。
    贺常君望向谭碧,奇怪她这只狐狸精怎会说出如此讨人嫌的话。谭碧笑而不语,摆摆手,俨然要送客。她态度明晰,贺常君也不好久留,只得提上医疗箱,满腹疑问地寻于锦铭。
    他正靠在走廊墙壁抽烟。贺常君找去,二人默不作声地下楼。日头斜斜照在地上,人影被拉得细长,晚风袭来,行道两侧的梧桐叶哗哗直响,一阵躁动。
    于锦铭止步,忽而道:“常君,她好像没那么讨厌他。”
    “谁?”
    “徐志怀,她丈夫。”于锦铭说。
    将夜,暮色照入他琥珀色的瞳仁,眼中似有水雾,霞光映照,恍惚有几粒金屑在眼眶摇晃。
    “我有点……害怕,说不上来,就是,害怕。”于锦铭酸涩道。“你说,她要是根本不爱我,该怎么办。”
    他不曾吃苦,知道战争却尚未亲临战争,爱情于他而言,便是最为真实与深切的事。
    贺常君真想告诉他——你纯粹是以往的日子过得太顺,才有功夫在这儿唉声叹气。
    可又瞧他为爱情愁苦,很是可怜的模样,临到嘴边的话堵在喉咙,说不出口。
    “锦铭,趁早收手,”贺常君叹息,“你太年轻,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爱。”
    “讲实话,我特讨厌这种实用派的腔调。一见钟情不算爱,悸动不算爱,对年长的不算,对年少的也不算,富人对穷人不算,穷人对富人更不算。那究竟什么才算!非要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从头到尾,一点错不沾吗?”于锦铭扔掉燃烧殆尽的香烟,狠踩一脚。“你问我喜欢谁,我想都不想就会说是她。如果否认这种感觉,去找所谓更合适的人,那就是虚伪,是背叛我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懦夫!”
    “锦铭……”
    “贺常君,我于锦铭这辈子要么娶到她,要么终身不婚——你知道我的个性,我从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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