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此事,大都督府早就有提议了。”徐梁继续说道:“总参谋部,推荐李化鲸担任平灭安南之战的总兵官,指挥安南境内的所有明军。”
    次辅吴甡有些忧虑道:“依照大明的惯例,使用狼兵,最好使用狼将,不然会有扰民之忧。”
    原来从正统年间开始,随着卫所制度的崩坏,朝廷就开始起用战斗力彪悍的狼兵参加各种战事,比如剿匪、平叛、抗击倭寇,战功赫赫之余,同时也存在着扰民的问题。
    尤其是嘉靖一朝,狼兵去东南抗倭,狼兵为非作歹,以至于百姓畏惧狼兵,比畏惧倭寇还要厉害。
    甲申国变之后,就有人提议,要不要起用狼兵,也因为杀敌八千,自损一万,没有实际大规模操作过。
    至于狼兵的起源,已经不那么容易考据,即便是大明自己,也有很多混淆,认为他们跟瑶、僮一族,区别在于瑶、僮受制于流官,而狼兵受制于土官。因为土官世代据守一地,恩威极重,所以狼兵能为其所用,而流官势轻,所以瑶僮经常反叛。
    实际上狼兵却是“俍兵”讹传,而“俍”则是广西当地人对汉人的称呼。这点上从语言也能看出来,狼人语言与瑶僮语言不相通,反倒更贴近中古汉语。如果仔细查访那些狼人土族,也能发现其与中原世家的联系。
    所以狼兵是土司的自卫武装,这些土司却是瑶僮化的汉人,这也注定了他们既不见纳于中原,也不见容于当地的悲剧。
    徐梁并不担心狼兵到了安南之后扰民的问题。
    如果说黎利反明是因为明朝压迫太甚,那又如何解释后世的越南战争呢?
    后世中华帮助越南抗法抗美,勒紧了裤腰带支援粮食武器、培养越南军官,最终得到的是什么呢?
    如果布施恩义得不到友谊,那还不如加大压力,让他们彻底不敢反抗,甚至再也不能反抗。
    “广西与安南从风土人情而言十分相似,或许本就有强者为尊的规矩。”徐梁斟酌用词道:“还是以他们的方式解决比较好,狼将统帅倒是可以作为李化鲸的佐贰官,负责东南线作战。”
    吴甡颌首表示了解。
    大明辅臣虽然在权力上大于唐宋的宰相,但名不正则言不顺,大明终究没有宰相,所以即便用兵这样的国家大事,吴甡也只能建议,不能干涉。
    尤其是如今大都督府态度强硬,内阁更没有干涉的立场。要知道,目前以大都府那些老帅的脾气,就算是干涉也没用,尤世威和高燕他们,谁给内阁面子?
    人家那是实打实的打天下的,战功赫赫,就连皇帝都得给三分薄面的人。
    北宋雍熙北伐,宋太宗与枢密院单独决策,将宰相李昉撇开一旁,结果引起了朝臣的集体反对,李昉也因此辞职抗议。
    宋太宗虽然仍旧执意进行了雍熙北伐,但结果却是惨败,不得不承认错误。
    这就是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的宰相。
    内阁首辅说到底只是个政治顾问、秘书的集合体,能够有今日的权势已经是历代内阁大臣们的篡权结果,需要有极大的自知之明,才能将这种制度巩固延续下去。
    所以吴甡有时候甚至觉得张四维、申时行等奉命阁老所作出的贡献更大于夏言、张居正那样权倾一时的权相。
    从文华殿问对出来,吴甡这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僚,突然觉得大明不知不觉中变得功利了。
    万事只要有好处就往上一拥而上,没有好处就闹,就跑关系。
    嘉靖朝时期,那些坚守道义的士大夫都去哪里了?
    难道都随着大明的动荡,死光了?
    要知道,大明养士可是实打实的养了三百年啊,怎么真的士越来也少了呢?
    次辅老大人一个人,默默的走向自己的值房。
    值房已经开始供暖了,整个房间温暖如春,不知道是哪个知趣的女官,还在值房里摆放了鲜花,让人心情舒畅。
    其实,京师九月份的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百姓们大多数已经穿起了棉衣,还好陛下对待臣子颇为优渥,从未在办公条件上苛待过臣子。
    这也是朝中很多臣子对圣人不满意,但是却能坚持在岗位的原因。
    实在是俸禄太美观,条件太好了。
    老子讲道理,你这做皇帝的不听,那我老老实实的工作,碍不着你吧?
    朝中不少与圣人政见不同,却坚守岗位的大臣,就是抱着这种心态。
    次辅吴甡拿起桌上的公文,按照女官的排序,拿出一本,正是国子监请求增加费用的折子。
    大明对于教育,投入的费用简直是个天文数字,这一点老阁臣比谁都清楚,因为大明投入和产出是成正比的,谁不知道,大明如今的鼎盛,恰恰是因为圣人大肆投入教育,产生了一大批极其优秀的读书人和军人的效果。
    所以即便是财政在吃紧,朝廷要兴教育,内阁都是会批的。甚至红娘子和程贵妃推动办女学,内阁也是支持。
    可唯独国子监,就像是被抛弃的孩子一般。
    每年给的钱,装修房屋都不一定够。
    别说跟京师大学堂、帝国军事大学、帝国工业大学、帝国海军学院这些受皇帝重视的亲儿子比,就连地方的学府拿的钱都比他们多。
    以前国子监还可以偷偷买一点监生的名额,换取收入。
    现在大明发现,行政学院的学生毕业之后,更容易做官,而且升官也快。若是敢去边远地区磨练,更是跟做飞剑一样快。
    谁还在乎国子监这坡地。
    从神京光复开始正式衡定的民爵也渐渐普及,只要纳税额度高,就能获得子、男之爵,形同贵戚。
    就算纳不了那么高的税,当兵、做工、乃至务农,男人只要有正经营生,女子只要嫁得夫婿。就能拿到“公士”的头衔。
    这公士虽然没有免税的优待,但却能在大明境内畅行无阻、见官不拜。
    还可以不以“小人”自称,更能够合法穿着绫罗绸缎。若是放在嘉靖朝之前,这就是个不完全版的生员啊!
    真正的生员也只不过比公士多免了二石税粮罢了。
    这种情况之下。用不了多久,别说没人参加科举,就是看四书五经等等元典的人恐怕都不多了。
    当年汉武帝并未禁毁百家,但因为只有儒生能够做官,所以诸子尽皆湮没。这正是董仲舒以“独尊儒术”达到了“罢黜百家”的目的。
    如今皇帝陛下也没有废科举,只是偏心新学,这正是以“广尊诸子”来“罢黜儒教”,可惜世人眼中只有功名利禄,也跟着纷纷入彀。
    ——这个世道果然是笨蛋比鸡蛋还多!
    吴甡看到案头放着的两个鸡蛋,这是光禄寺送来的早点,他吃不了放着的。
    “国子监本国朝立学选官之本,如今各序痒献才选能后来居上,岂不令公等羞惭?一味贪求国帑,而不知自新新民,岂非本末倒置?望太学诸公申序痒本义,本国学正宗,选贤与能,有益家国,而经费自当禀足也!”
    吴甡提笔写下票拟,贴在了题奏上。
    吴甡的这几句话写得十分公道,而且是站在新学的立场上贬斥国子监。如今朝中小官书吏多是新学出身,占据了朝官大半,所以这种话即便传出去引起小部分人的不满,但终究还是能够得到广泛舆论支持的。
    而且新学是今上不遗余力推动发展而成,在朝中不要跟皇帝对着干,这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
    其他阁老都是进士出身,本就对国子监出身的官员看不上眼。于是这票拟便随着题本走舍人科进了司礼监。
    如今司礼监可真是一个传达室都不算的衙门,所有本子只在那里放一下,宦官只负责帮忙搬运。经手文字的都是舍人科舍人,最终由皇帝亲自批红。
    徐梁一天的工作时间在十小时左右,与阁老们交流,接见各部门长官,接见回京叙职的外官,接见陛辞的官员……种种这些需要花去三到五个小时。
    剩下的时间则要处理各地送来的奏本,即便经过内阁分类票拟,将“请安”、“祝贺”、“报瑞”等无关紧要的本子交给舍人科回复,每天还是有数百本奏本。
    若是碰到自报考成科目、财产申报的时期,奏本更多。
    虽然许多奏本都只需要提批:“某部知道”、“内阁知道”、“照此办”……但偶尔也要进行抽查,以免被诸多人精糊弄。
    剩下关于军国大事的奏疏则要细细阅读,统合奏本意见和内阁票拟意见,深入思考之后才能做出决策。有些分歧过大的,则还要面见当事官员和阁老,进行讨论。
    如此庞大的工作量,舍人科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程贵妃先命人查了一下新朝元年以来的国子监出身官员名单,发现从国变之后就再没有官员是国子监出身的了。
    这就意味着国子监对今上的作用几乎为零。
    加上又是要钱,就连内阁老先生们都看不过眼,所以这封题奏理所当然地归于“不重要、不紧急”一栏,等有空了才递呈御览。
    徐梁连本子都没翻开,只看了票拟,便提笔写道:“国子监知道。”旋即放在一旁。
    此时距离国子监上奏,已经过了三个月。距离吴甡票拟递呈,也已经过了一个月。
    四个月的时间,国子监祭酒都已经换了新人。
    新祭酒就是大名鼎鼎的蕺山先生刘宗周。
    这位大儒在原历史时空中因为国亡而绝食而死,在死前大彻大悟,是个不逊于王阳明的大宗师。只不过他没有王阳明的通达,不曾有过平定祸乱的军功,所以历史评价并不高。
    对于徐梁而言,第一次听到刘宗周这个名字还是在重生之后。因为没有前世的人物设定,徐梁将刘宗周归入了“空谈腐儒”一类,而且是极其不会说话的腐儒。
    身为江南绍兴的大学问家,与那么多势家往来密切,这位蕺山先生竟然还天真地相信,只要皇帝做出好榜样,过着符合道义的儒式生活,天下就能大治。
    如果换了别人,可能是势家的代言人,但刘宗周能做出饿死自己来殉国这么残忍的事,可见他是真的如此相信。
    最终结果就是崇祯如此文青的皇帝都觉得他迂阔,只是感叹他的忠心。
    徐梁起用刘宗周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刘宗周的名声的确太大,他的两个弟子黄宗羲与陈确又都在舍人科供职。
    如今吏部尚书解学龙其实跟黄道周、刘宗周也都是一路人。
    朝野一片呼声请刘宗周出山,徐梁自然没必要为了一个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为难吏部。
    让人意外的是刘宗周竟然出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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