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八大皇商,从国家角度来说,之前万历朝也好,崇祯朝也罢,虽然国家江河日下,但是主要衰弱的原因,归结不到晋商身上。
    商人哪怕是能影响到朝局,但是他的影响力终究还是小的。因为明朝虽然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是国家的整体经济环境,还是以小农环境为主。
    而真正影响国家灭亡的,应该是国家积累的矛盾太多,原有的制度已经不足以支撑国家的运转。
    民族问题、国家阶级矛盾问题、经济问题,太多太多压垮了大明朝。
    晋商虽然讨厌,但是绝对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从个人感情来说,甚至民族感情上来说,徐梁非常厌烦这群皇商。因为他们也是汉人,却非常没有节操的去干贩卖战略物资的勾当。
    甚至一次次收购满清抢夺来的各种物资,然后贩卖粮食给满清。最后自己做中间商,赚取巨额差价的同时,坐看同胞活活饿死在没有粮食吃的环境下。
    所以最终大明在光复张家口一带的同时,决定覆灭这群没有节操的人。
    因为这群人没有良知,他们会将国家与君主的恩慈与宽善,当做理所应当,当做软弱,然后继续去满清勾结。
    所以做过错事的人,必须得到惩罚。
    王朶与城中锦衣卫密探对了暗号,张家口的关厢到内堡城门,次第而开。
    这些锦衣卫密探,早就装扮成了皇商的护卫,虽然时间尚短不能被主家完全信任,但他们的任务原本就只是摸清各家的大门,以及适时打开张家口的防御。
    如此简单的任务之后,这些人有的可以回京进行锦衣卫培训,有的则继续潜伏起来——如果冯先奇不打算屠城的话。
    冯先奇带着自己的亲卫,骑着马站在惶恐出迎的商贾老爷面前,轻轻抬了抬马鞭,沉声喝问:“范永斗何在!”
    张家口堡东西长四百余步,南北宽两百步,有院落五百处。许多小商家挤不进堡里,便依附城郭建屋而居,形成了城厢。如此一处繁花似锦的镇堡,此刻已经彻底被骑兵营控制了出入道口,所有中上资产的商户家长都被“请”到了守备署中。有人不敢亲自出面,便推说不在,却也派了家中信得过的老家人掌柜前往听用。
    冯先奇没料到张家口的商人们如此听话乖巧,旋即下令收缴私军护卫的军械。无论是大明、大顺还是大清,民间持有刀剑这类短兵并不犯忌,然而长枪长刀、铁甲盔帽、强弓劲弩,却都是禁物,若被查出来是可以抄家灭族的。
    冯先奇此令一下,所有商家都被逼到了两难之境。
    或是乖乖缴械听候发落,或是负隅顽抗死里求生。
    李参谋长到底是军校读过书的高材生,眼看场面有些尴尬,出面道:“此番官军前来,只诛首恶,不论其余!让尔等交出军械,也是防止有人做出傻事。”
    正说着,一队下了马的骑士夹着个五十开外的老者进了署衙。
    被夹在中间那老者身穿紫红色绸子制成的华服,头上戴着顶江山一统帽,并非大明高耸的式样,而是剃发后新出现的小帽,状似瓜皮,故而民间又称瓜皮帽。
    再看这老者,被拖半走来到守备署,一双脚上全是血泥,十分狼狈凄惨。
    “报将军,人犯范永斗带到!”两旁骑士振声报道。
    “草民不知有何罪!”范永斗激愤怒道。
    冯先奇心中一喜,正缺个人头立威。他当下脸色沉沉,道:“大胆!你身为大明子民,竟然串通鞑虏,投敌卖国。还敢自称无罪!左右,将他人头摘了,好叫世人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将军刀下留人啊!”王登库没想到冯先奇这个时候要杀人立威,若是真让他砍了范永斗。两边岂不是都走绝了?
    范永斗也是刚还带着一股气。被“摘脑袋”的话吓了一跳,登时清醒许多。再不敢刺激冯先奇。
    冯先奇眯着眼睛道:“王登库,你可有话要说?”
    “将军,此人却是以信义著称边口,恐怕有甚误会。”王登库连忙道。
    “误会?”冯先奇冷笑道:“能有什么误会。犯下此等通天大罪,还想狡辩!”
    范永斗忍不住道:“将军,若说草民有罪,也该是法司定论,刑曹动手!将军擅杀小民,不怕有人告将军坏了国家法度么!”
    “呵呵呵,你还知道王法祖制!”冯先奇笑着站了起来:“今日正是让你这首恶偿还天下血债的时候!来人!先去抄了他的家财。拘了家人来此观刑!”
    王登库等人还要再说,冲上来十来个凶神恶煞似的骑士,手持马刀将众人赶到一旁,又有三五个手操劲弩的骑士往来走动。时不时拿弩弓瞄向有异动之人。这些人都是堡里有些身家的,谁也不肯拿自己小命开玩笑,只得乖乖聚在一团,如同绵羊一般。
    他们只以为抄家是个漫长的过程,谁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范家的家人、奴仆、女眷全都一个不拉地带到了守备署,足足有四五十口人。
    “报将军,另有范永斗亲族共一百二十七人,皆系在署衙外。”一个上校团长上前道。
    冯先奇点了点头,转向范永斗:“你还有甚话说?”
    范永斗见家人都已经捉拿到了署衙,知道自己难逃此劫,啐了一口浓痰,大声道:“我即便死了,也有办法叫你人头落地!”
    “把他儿子拖出来,斩了。”冯先奇随手往范家近亲堆里一指,杀气顿现。
    “你这狗贼……”范永斗破口大骂,果然见身穿钢甲的士卒将他几个儿子从人堆里扯了出来,只往当中一推一搡,挥起马刀斜劈下去,顿时血气冲天,几个儿子倒在地上,抽搐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范永斗见了一口气憋在胸口,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王登库等人被围在地势低的地方,眼看着几股紫黑色的人血往自己脚下流淌过来,心跳加速,几乎跳出了腔子,纷纷往后躲避。
    “将军,这何必呢……”王登库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声音中竟带着哭腔:“我等愿保将军前程似锦,万贯家财、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啊!”
    冯先奇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吩咐道:“浇水。”
    一桶凉水当头泼了过去,范永斗被这么一激,喉中发出呴呴之声,醒转过来。
    “儿啊!”范永斗一醒过来就痛哭起来:“你这杀千刀的贼啊,杀我儿子,你不得好……啊!”一旁的骑士反手将刀柄砸在他嘴上,顿时牙齿碎了五七颗,满口的鲜血。
    “这话我就不爱听。”冯先奇冷声道:“将他孙子拉出来斩了!”
    刚才行刑的几个骑士冲进人堆里,推出两个嘴边才长了毛的小伙子,又从一个妇人手中夺过一个梳着总角的孩童。
    那两个小伙子嚎啕大哭,哀求饶命。他们刚才哭自己父亲都没敢大出声,此刻却是再也顾不上了。
    “将军!求你放了我儿啊!我愿将范家的秘藏送与将军!”妇人死命地拉住自己的儿子,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分量,还大声道:“我是范家的长媳,我掌着家里钥匙呢!将军,放过我儿子吧!”
    冯先奇朝骑士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年长的孙子立时被砍倒在地,为空气中又增添了一抹血腥之气。那个孩童总算大难不死,被他母亲紧紧抱在怀中,母子二人哭得稀里哗啦。
    “真是人伦惨剧……”一个商贾看不过去,却又没胆子站出来,只是低声嘀咕。
    冯先奇却耳尖,锐利的目光登时扫了过来,厉声喝道:“你只看到他家悲惨,可曾想过那些因为东虏入寇而遭难的人!”
    当年虏兵肆虐关内,没有一支营伍敢触其锐气,只有徐梁的手下敢带兵冲杀,并连连取胜,但终究是于大局无补。
    得知虏兵背后有这些商贾为耳目,冯先奇焉能不恨!
    “那些人家又有何罪!死不得安葬,生不得归乡,如今还在辽东苦寒之地与野人为奴!”冯先奇恨声道。
    多年积郁一朝迸发,吓得那些商贾再不敢说话,甚至连同情之色也不敢显露出来。
    “带她去找银窖。”冯先奇很快收拾了情绪,挥了挥手:“找不到就一并杀了。”
    范永斗已经从子孙之丧中恢复过来,颤声叫道:“你敢!找到了银子你和玉儿死得更快!”
    “舅啊,我得给范家留个后啊!”那长媳哭着,头也不敢抬就往外走去。
    范永斗看着媳妇离去的身影,血口张合,头脑渐渐清明起来,对冯先奇道:“将军千里而来无非为财,何必闹成这般呢。老夫在朝中略有人望,只要放过张家口大小商户,老夫愿意交出全部家产。”他知道那将军与他结下血海深仇,断不会让他活着。媳妇说得也不错,范家总要留条血脉。
    用范家所有家产来换得这条血脉无恙,一些老伙计大约也会照拂一二,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冯先奇哼了一声:“这话我倒是爱听,可惜已经没用了。”他踏着血水走到范氏满门面前,猛地暴喝一声:“尔等皆是死有余辜!”
    下面待罪的范氏家人各个面如土灰。
    “天恩浩荡,若是检举出范氏隐匿家产的,可罪减一等,否则……立斩!”
    看着眼前这些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冯先奇伸出带着铁手甲的大手,伸出一个手指,冷声道:“只有前面十人能享此恩典。”
    原本呆若木鸡的人登时有了小小的骚动。
    “狗蛋!你要干哈呢!你不能对不住老爷!”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拉住了身边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满脸痛苦道:“爹,额还没儿子嗫。咱不欠范家啥的,值不得为他家断后啊!”
    “你个畜生……”老管家伸手就要去打他儿子,却被冲上去的骑士一把推开,示意名叫狗蛋的壮年出来。
    “别动我爹,我知道的都指给你们。”狗蛋吸着气,苦苦哀求道。
    冯先奇示意骑士带他出去,却没给任何保证。
    柱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老爹,垂着头快步朝外走去。
    “老爷啊!我对不起您啊!”狗蛋爹跪倒在地,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只听得令人牙酸的一声骨裂声,他竟活活撞死在地上,身子瘫倒一旁。
    范永斗别过脸去,脸上垂下两行浊泪。
    有了狗蛋带头,十个名额很快就满了。其中有范永斗的侍妾,也有寻常雇工、护院。包括账簿、密信在内一系列文书证据都被搜了出来,最后起出的银窖存银、库存货物,大体也能对得上帐,冯先奇这才下令斩了范永斗,将其家人统统关入署牢。
    范永斗临死前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天地,目光落在死去的狗蛋爹身上,突然发现“忠义”果然是种令人震撼的情感。
    而这最种情感却被自己抛弃太久了。
    范永斗的家产还没有被清点出来,人就已经基本杀光了。
    在这个宗族社会,冯先奇绝不会对范氏亲族手软,最终定下来的结果就是男丁发配苦役营服苦役三十年,女子在四十岁以下者充入教坊司;四十岁以上者发配苦役营杂务。
    范永斗的老母亲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按照大明律可以进钱赎罪,但范氏已经再无私产,其他人家也不敢贸然拿出五万两为范家老太太赎罪。这老太太也是子孙断绝,再无求活之心,自己偷偷上吊,也算保存了最后一分体面。
    有范家的例子在前,大家都知道了这尊杀神将军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王登库知道范氏家财少说也有千万两,算上货物恐怕价值更高,这胃口一旦被撑大了,拿个百八十万出来都算是对他的侮辱。
    “我愿以千万两银子,赎举族之罪。”王登库一狠心,决心壮士断腕,捐出全部家当,只求保住亲族无恙。凭着自己在边口的声望、人脉,对地理、商情、蒙古各部落王公的交情,只要留住性命,总有翻身的一天。
    “请王老爷里面坐,等财物家产交割清楚了便可离去。”冯先奇大大方方道。
    王登库心中痛如刀割,脸上却还得挤出一副笑容,壮起胆子踩着范家人的鲜血往署里走去。
    在场都是生意做得成精的人物,习惯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见冯先奇如此爽快,连个还价加码都没有,心中颇为王登库不值:哪用得着拿出千万两银子,这胆子也太小了些。
    仅次于王登库的第三大家靳良玉上前道:“将军,草民靳良玉。寒家实在不如范王二姓,愿以全家五百万两银子捐饷,求将军网开一面。”
    冯先奇听出正是此人刚才说甚“人伦惨剧”,双眼微微一眯。却像是笑了一般。道:“靳老爷里面奉茶。”
    靳良玉登时精神一振,就一句话之间为家族省下了三百万两银子。这不是正好用来抢占范、王留下的空档么?唔,想来王登库也不可能真的将一家一当都捐出来买命,必然也有后手。不管怎么说,范家算是彻底倒了。这一块大头就算几家分也足够了。
    其他人受了靳良玉的鼓舞,越报越低,等到最后一家报出来的时候,已经低至两百万两。
    冯先奇只是请里面奉茶,好像真的相信这些人站出来的顺序是按家产排列的一般。其实这些晋商之中,范氏最富身家近两千万两,王氏也有千万身家。其后的几家则家产相近,都在四五百万两之间。
    只是人心贪婪,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一步步试探冯先奇的底线,真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的老话。话说回来。若不是有这份为钱财而死的执着,也干不出贩卖军资、走私粮食、勾结东虏、出卖同胞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剩下那些中等商户,或是捐百十万,或是数十万,不一而足,也都让请进里面喝茶办理交割。
    李参谋长悄悄找到冯先奇,道:“将军,此事欠妥啊。”
    “怎说?”
    “将军想来是收足了额度吧?看上去颇有些敷衍的意思,不够尽心呐。”李参谋长低声道:“后面这些人,显然是少报了许多。”
    “你且看着。”冯先奇神秘兮兮,并不辩解。
    如同李参谋长这样想的人并不在少数,几个大商家聚在一起,偷偷商讨,都觉得冯先奇还是要银子为主。既然如此,只要脑袋正常些的人都知道杀鸡取卵实在是愚昧透顶,真将这张家口挖地三尺夷为平地,能得的银子固然多,但肯定不如细水长流,乃至自己家族也参与进来,长长久久赚这个钱更为核算。
    晋商在朝中的势力固然不能跟嘉靖、万历时候比,但山西籍的进士官员也不在少数。只要熬过了这场浩劫,要翻身仍旧是简单的事。就算日后不挣东虏入寇的那份银子,光是盐铁茶粮换草原的毛皮、辽东的东珠、山参,也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算到这里,商人们反倒都安下了心,非但谋划着未来的美好时光,更是种下了对冯先奇的仇恨种子,只等日后清算。
    论说起来,这些人虽然手段卑鄙,人品败坏,但从智力情商论起,各个都超越常人,否则山西这么大,凭什么就他们几家赚钱?外面血气未散,这些人却已经全都定下了心神,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冯先奇一边派人交割,一边顺势挖这些商家的墙角。将账房拉了一批出来,回避本家账目,只算人家的家产,他们自然不会冒险作弊。又将商家雇佣的护卫分离出来,收缴兵器,与夫役一道搬运银子、货物。
    众人都觉得这是捡了一条命,而且说到底跟东家是拿钱出力,犯不着冒杀头的风险跟官兵作对。如今官兵打退了东虏,正是势头上,硬上显然太蠢。
    等第一批银子运出堡里,骑兵营在畿南的预备部队、作训部队,也都纷纷陆续开来,正好负责押运银两入京,沿途看管这些护卫。
    在这数日光阴里,张家口的大商人们都住在守备署。各家中送来了垫褥,十几个人一间屋子,铺了地铺睡在一起。这屋舍中既不通风,又没水洗澡,气味之重可想而知。那些商人却都是从走边贩卖闯过来的,愣是没人叫苦,只等着翻身的一天。
    整个张家口就在这等情形下运转了十余日,整座城里没有一个闲人、没有一辆空置的马车。即便如此,运银车辆仍旧是络绎不绝,甚至惊动了附近的马匪。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徐梁调动了新三师,让阎应元派出部曲沿途看护,顺便剿匪。
    五月二十日,冯先奇拿到了各家的家产数额,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不知道这些商人是出于什么目的,生怕别家的银子剩得多了,每天晚上都有前来告密,说是某家某处仍有银窖云云。
    后来经一个老账房点破,才知道这是商家担心别人家的本钱留得充足,日后侵吞了自己的市场份额。
    如此一来,最终获利的则是冯先奇和他背后的朝廷。
    “本将奉命将张家口内迁关内!凡是审核通过者,三日内携带合法资产内迁,违令者杀!”冯先奇发布了命令。
    这些通过审核人家,大多是因为张家口的贸易地位汇聚而来的散户,也有几代人在此营生。说穿了是服务八大商家的下游商户,资产并不比别处多很多。这回冯先奇对他们算是真正恩同再造,只是登记了人口、资产,令其内迁。
    “经查实,有商户二十七家,谎报家资,欺瞒朝廷,前后之罪相加,罪在不赦。本将以朝廷之将令,夷其族,充其家资,为后世从商者戒!”
    冯先奇的第二道命令就着实有些骇人了。
    此令发布翌日,这二十七家家主、直系男丁,统统被押到了张家口南门外的官道旁。每有一批人马走过,便斩下几颗脑袋,显然是告诉后世从商者,资本无国界,但资本家却是有国界的。
    数千人看到了这长达一整天的杀人场面,在自己余生中每每想起这一幕,也都是黑白一片,没有丝毫亮色。
    然而,晴空万里如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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