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这才满意,才有心情去收拾那群刺客。
    于是这次的狩猎目的就变了变,仍然是狩猎,只是猎取的对象不再是动物,而是人。大王将侍卫分成小队派入山间,一颗人头赏黄金百两,侍卫们一听大喜过望,纷纷激动不已,为了金子,抓几个此刻算什么?
    但大王自己却没去,非但没去,还留在营帐里陪着许涟漪了。许涟漪好奇地看着在一边闲的没事儿做却偏偏做出一副寡人很忙的样子来的大王,很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可是转而一想还是算了,人家难得好心一次,她要是好玩问一句直接把人气走了可怎么办。
    想到这儿她故意哎哟一声装作伤口疼的样子,大王本来坐在床上好好的,一听许涟漪痛呼,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把她抓到掌心,左右端详已经包扎好的伤势,生怕不小心哪里又裂开了。但是仔细检查好一会儿都没什么结果,他才逐渐意识到许涟漪有可能是在骗他。
    这要是别的女人敢骗他,早被他大卸八块了,也就一个许涟漪有这特权。
    其实大王也说不说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许涟漪,莫名的他就是觉得许涟漪看得顺眼,怎么看怎么顺眼,哪儿都对他胃口。所以这会儿明白许涟漪纯粹是在诓他,他也没有生气,只是捏住许涟漪的鼻子,惩罚性地拧了两下,然后把她丢回床上,未免她再乱动,干脆用毯子把她给包成一只卷子。
    许涟漪目瞪口呆。
    山是早就封了的,为了大王安危早就把里里外外都排查过的侍卫们对地形十分熟悉,刺客们再会躲也都被揪了出来,一颗人头可值一百两黄金,这种发家致富的机会谁都不会轻易错过。
    所以没过几个时辰,人就抓的差不多了。大王看着那些个血淋淋的头颅,扬起了一丝轻蔑的笑。许涟漪就在他身边,将他脸上的神情都看进了眼底。
    的确。想杀他的人太多,没有一个成功的,他们甚至连伤都伤不到他,最后都是白白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她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如今跟在大王身边也有段日子了,可真要说杀死对方的把握,许涟漪真没有。
    她的本事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甚至她现在的防身匕首都是大王送的。他对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反应都了如指掌,如果想骗他,就必须先把自己骗过去。想到这里,许涟漪左肩的伤口顿时隐隐作痛起来。
    大王也许不算一个仁君,但他待她却不曾有半分怠慢。许涟漪已经干枯的心不再记得爱情,却仍然能够感受到润物无声的友善。
    大王坏的让她心生赞赏。说白了,她根本不想杀他,可是为了离开这个世界,她必须杀了他。
    许涟漪安静地看着大王的后背,这么多个夜里她总是会从睡梦中惊醒,醒来以后,永远都只有这个男人陪伴她。不是忘川河那样阴森刺骨的地方,而是真实的有着温度的怀抱。
    所以不想失去。
    ☆、第三十九碗汤(九)
    就算他是坏人,也是她的好人。
    许涟漪安静地做一只卷子,专注地盯着大王看。她真的不大记得过去了,但是她仍然能够感受到,大王的心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这个奇怪的,残暴却又温柔的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她睡着了,大王转身看她的时候就看见她小小一只被裹在毯子里,乖巧地合着眼睛沉浸在梦乡之中,长着茧子的指头轻轻抚过她脸颊红唇,眼神深邃幽远。
    虽然出了刺客这个小插曲,但大王并不在意,他没有听从其他官员劝诫现在就回宫,第二日早上起了仍旧继续狩猎,和之前不同的是他不再带着许涟漪,可能是因为许涟漪的肩伤并没有好的完全。
    直到三日过后,狩猎结束,大王才摆驾回宫。从他回宫的那一刻,跟在他身边的许涟漪感受的最清楚,大王整个人的情绪都不好了,暴躁易怒,稍有不愉便要砍人脑袋,侍卫们也好宫人们也好,伺候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周到,这项上人头便要落地,心中对大王也避免不了起了怨气。
    许涟漪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自从肩膀受伤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这感觉十分清晰,昨日她刚觉得伤口好了些,不再那么疼了,第二天便立刻感到呼吸困难,甚至有种窒息的痛苦。
    肉身上的伤痕在慢慢好转,但她的灵魂却在与这具躯体产生了排异,如果再不快点完成任务,她会死。死了之后回归魂体,归宿只有忘川。
    如今这完好的身体不过是个障眼法,掩人耳目,鲜活的身体是有使用时间的,她时不时感受到的痛苦都是来自奈何的警告:再这样拖下去对她自己没有益处。
    许涟漪心中想要杀死大王的想法越发迫切,可是她也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和大王在实力上的差距。她倒是想轻轻松松将他杀了,可世上哪有那样简单的事?这男人警觉性极高,天生神力,又武艺高强,如同一头威武的雄狮,而如今的许涟漪,不过是一只兔子,即使长了利齿尖爪,也仍然是只兔子。
    有一天早上,刚喝了一口鱼片粥就恶心反胃扭过头哇的一声便吐了个昏天暗地的许涟漪吓坏了!她早觉得自己没有多长时间,但是没想到会恶化的这么快,竟然连进食都不能够!
    要知道这身体虽然是死人的,但在她的灵魂填充的时候是完全鲜活的,也就是说,除了灵魂,她现在是一个健康且正常的人,既然是个正常人,自然就需要食物和水来维持生命。从一开始附身那会儿,许涟漪慢慢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人”,她感到很开心,因此十分珍视自己的身体,一点伤都舍不得受。
    如果现在就死了,非但会失去肉身,甚至会回到忘川河!
    不!不行!
    大王本来也在喝粥,一看她吐了,立刻皱眉,命人唤太医。
    许涟漪心想,唤太医有什么用,她这是魂魄出现了问题,太医难道还能帮她修补灵魂稳定肉身吗?可大王既然坚持这么做,她也没拒绝。
    然而最后的结果让她惊呆了。
    她竟然怀孕了!
    许涟漪呆若木鸡地盯着太医不住动弹说话的嘴巴,好像失去了思考和反应能力。她……怀孕了?!
    是了,这具身体是正常的,虽然在一开始刚附身时难免有点小毛病,但随着时间加深,越来越正常,如今和常人无异,自然也有生儿育女的能力。但许涟漪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她竟然没想到自己也会怀孕!
    怀孕……她呆呆地抚上自己的肚子,不敢相信那里竟然有个小生命在孕育。她没仔细去听大王和太医都在说些什么,只是脑海中似乎回想起某个画面。她腹中的孩子……变成了一团血肉,活生生被剖了出来,只因为那人需要一个药引子。
    她竟然又有孩子了。
    许涟漪简直不会说话了,她傻乎乎地盯着大王看,看到他血红的眼底似乎有了几分喜悦,等到他伸手来摸自己肚子的时候,她像是被吓了一跳,立刻拍开他的手,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然后许涟漪才意识到自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即使在忘川河里待了那么多年,她仍然没有一天忘怀过恐慌悲痛到极致的感觉。也许她早就不爱了,不怕了,但那种痛,一直都在缠绕啃啮着她。那些不肯去投胎跳入忘川河的鬼魂都是一样的,执着于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于是在忘川的每一分每一秒,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过去,但唯有痛永不消灭。
    空落落的灵魂,了无生息的回忆,死寂的心。
    这就是全部。
    得知许涟漪有孕的大王的确很高兴,破天荒的没有砍人头反而还重赏了太医,他转身看到一直呆滞望着自己的许涟漪,走过去很粗鲁地摸了摸她的头:“你这是什么眼神,不想给寡人生孩子?”
    许涟漪慢吞吞摇头:“不是。”
    “那就好。”大王习惯性地威胁她。“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他是那么高兴,毫不掩饰的高兴,许涟漪甚至都有些不认得他了,这还是那个经常暴躁无法控制杀戮欲望的大王么?同时她自己也有些受不住,一想到肚子里多了一颗小小的种子,她就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干涩的眼眶可以做戏,可以虚伪的哭泣,却无法因为欢喜或是感动流泪。许涟漪在短暂的失神后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她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她顶多只能活三四个月,却偏偏在这时候有了孩子。
    等到她将大王杀死,自己必然也活不过去,若是留下个孩子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曾出生过。
    她不记得自己死了多少年,但在她的印象中,她只有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她很想留下来却失败了,第二个孩子她却要亲手扼杀。许涟漪有些茫然,到底是她这只恶鬼比较残酷,还是奈何主人残酷?
    即使是恶鬼,也有弱点所在。
    大王不知道许涟漪在想什么,但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后他是很高兴的。一来是自己看得上的女人,二来也是自己第一个孩子,两者加在一起,难得的,此后数日他都没有再砍人,甚至血红的眸子都淡了许多,偶尔还会透出几分温情。
    许涟漪却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
    这是个好机会。
    孩子满三个月那一天,她从凉亭上摔入水池,狠狠地磕在一块大石头上。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上气没下气,孩子自然保不住。
    看着那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许涟漪死死地咬住牙关,她一遍又一遍的提醒自己:这都是必须的,这孩子反正生不下来,她不能再犹豫,不能再拖下去,她必须快刀斩乱麻,什么乱七八糟的情感她都不需要,她不能被一个暴君左右思想。
    她疼得厉害,恍惚中又似乎想到自己生前,那会儿她还是二八年华的明媚少女,嫁给心爱之人,满以为从此后夫妻恩爱白首,又怎知最后落得那样一番下场。腹中成型的孩儿成了药引,自己曝尸荒野,尸骨无存,那恨到极致的痛,她忘不掉,忘不掉。
    孩子没了后,许涟漪虚弱地躺在床上,大王暴怒之下杀了许多人,晚上见她的时候脸上却是温柔的。
    多么难得的表情。但在这个深夜,他终于放下了长久以来一切的防备,因为这个受伤的、失去了孩子的女人,她是那样的娇小,柔弱,惹人怜爱。所以他放下一切躺在了她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即使匕首深深地刺入心口,也没有关系。
    许涟漪下手的时候没有犹豫,也没有后悔,她知道自己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这个男人,是她所有记忆与印象中,唯一一个待她好的。可她要回去那个世界,她不能在这里毁了自己。
    “……对不起。”
    大王伸手推开她,看了看没入胸口的匕首。刀柄上镶嵌的各色宝石琳琅满目,真是一把价值连城又削铁如泥的好匕首。其实这些宝石是他一颗一颗嵌上去的,但他没有说,他不习惯说。
    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一统了天下,再也没有鲜血和战争的国家对他早没了吸引力,他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心爱女人的手中,成全她一番苦心,倒也不错。
    他甚至都没问许涟漪为什么。只是用逐渐涣散的瞳孔凝视着她,眼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一个与死亡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人,还惧怕什么死亡?
    倒是怕活着。行尸走肉一般,不被整个世界接受的活着。他杀了数不清的人,最后终于轮到自己死了。
    大王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许涟漪看着他,将匕首□□,送入自己心口。
    闭上眼睛的一刹那,她听见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恭喜你,第一个世界任务顺利完成。
    许涟漪漠然。
    大王说了六个字。
    我没有喜欢你。
    ☆、第四十碗汤(一)
    我没有喜欢你。
    所以你不必有任何犹豫。
    女鬼抱着双腿坐在床上,不知道为何眼前浮现的总是大王临死前的眼神。他那双总是泛着血色的眸子第一次那样平静淡然,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宿命。
    其实活着很难过吧。在这样一个没有办法理解自己的世界,离开了战场,他就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但为什么要在最后跟她说那几个字?女鬼烦躁的一拳捶在床榻上,她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也就几个时辰而已,但是……
    她摸到了腰间的匕首。那把镶嵌着七彩宝石的匕首,曾经有一个血色眼眸的男人用心地将宝石镶嵌上去,然后赠给了她。
    明明没有心也没有眼泪,可就是觉得莫名的……沉重。女鬼决定不再多想,她把匕首贴身藏了起来,然后下了床,恰巧一个婢女推开了房门,见到她醒了,顿时惊喜道:“花姨娘,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老爷可担心很久了呢,奴婢这就去禀报老爷!”
    说完竟转身走了,徒留女鬼站在原地。她还有话想问,结果那婢女跑得飞快。女鬼按了按额头,觉得有些痛。她从大王身边离开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亲自看着大王断气的滋味让她心里五味杂陈,直到确认任务成功,她被送到第二个世界,可眼前似乎仍然是那张书生般俊秀却又无比残暴的脸。
    那样的脸,说着我没有喜欢你。
    女鬼呆呆地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承认,若是按照自己的心来,她是不想杀死大王的,可是她下手的时候也没有犹豫。已经做了的事情就不能后悔——那她为什么还要去回想?这让她感到很难受,觉得灵魂中有某个部分在悄悄发生改变。
    而这种改变,她并没有感到快乐。
    坐了会儿,房门就再一次被打开了,这一回进来的就不止一个人了,领头的青年男子身着官服,一派玉树临风,端的是斯文尔雅,说不出的风流好看。而他身后则是几个婢女,一进屋,他便对女鬼露出欢喜的笑容:“花开,你醒啦?”
    花开点了下头,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笑。
    不过巧的是她的表情恰好很符合情景,男子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又关上了房门,坐到她面前,关怀地握住她的手:“花开,我知道你还在气我,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上,为了黎民百姓,我只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一定会为我做到的,是么?”
    比起上一个世界的云里雾里,这一个世界就清晰了很多。花开看着男人握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温热而安全,正是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全身心依恋的。
    一个痴情的傻子。
    爱上一个男人,便糊里糊涂地被骗了身心,然而良人已有家眷,她只能做个妾。良人府中娇妻美妾无数,又哪里缺个她。花开便这样痴傻地待在自己院子里等,良人什么时候来,她便什么时候伺候他,在这个院子里的时候,没有大夫人,没有那么多姨娘通房,就只有彼此。
    自欺欺人。花开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花开虽然出身贫寒,难得是有一副好相貌,和那些娇柔艳丽的美还不一样,她是那种柔和而清丽的美,带着圣洁的气息,这样的女子,出去说是别人家的小妾,都没人信。
    也正因为这美貌捅了篓子。
    本国正在与邻国交战,两国势如水火,于是折中选择议和,邻国将国家太子送来当质子,而本国则嫁了个公主给邻国国君做妃子。巧的是,邻国太子在来到本国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了花开,不知怎地便对花开一见钟情,得知她是当朝兵部尚书韦大人的姨娘后,委婉地向韦大人表明了想要花开的念头。
    韦遐自然是十分喜欢花开,否则也不会隐姓埋名隐瞒自己已经娶妻的事实,得了人姑娘的身子,才告知花开自己已娶妻生子,委屈花开做了姨娘。他本舍不得花开,奈何皇帝十分看重质子,无论如何都要他将花开送给质子。
    韦遐试着跟花开说了这事儿,花开当时什么都没说,晚上便上了吊,幸好救回来的快,否则怕是早香消玉殒了。但尽管活了,却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女鬼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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