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途好不容易远远瞥见知音们的影子,一转眼就又没了。
    庄九烛在别的事情上向来信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唯独对画画格外坚持,丹青不辍,情种彩墨。眼见知音们一转即没,心说这哪成啊?愣是咬牙,死追不放,最后竟然一路误打误撞,撞到这地底魔窟里。
    天知道,梅城为什么会有这种鬼地方。
    庄九烛小心翼翼地向下瞥,瞅见四位知音屏息凝神,潜伏在另外不远的地方。他有心想过去,喊他们一起逃出去,奈何地窟烛火摇曳,有人看守。庄九烛只好又往石窟里缩了缩,半生不熟地运转师父教的敛气诀。
    古有琴者深山觅知己,今有纨绔地底救知音。
    我可真是个德华兼具的一代丹青大家。
    庄九烛颇为自我感动。
    叶仓等人可不知道在他们头顶二三十丈的地方,有这么一个奇葩在。
    原本几人得了陆师叔的见面礼,是想去酒馆胡吃海喝一顿。半路偶然遇到有鬼祟的黑衣修士私掠凡人,还以为西洲也像之前的烛南九城,专掠凡人去作青楼妓/女,便一路匿形掩迹追查了下来。
    最终,在梅城西南角,极其僻远处,发现了这么个地底密窟。
    地窟深百丈,不可见天日。
    位于寒脉交汇之处,内蕴冷气而不发,原本应该是梅城的一处冬眼。如今不知被谁做了手脚,改造成了一处阴穴,壁刻阵法,借天然地势和百余根悬挂铜钟的锁链将凶煞腥气严密封锁。
    窟中有一血池,无数具女尸起伏其中。
    血池雪尸,百鬼篆。
    是引魔阵。
    引魔阵算是个半新不旧的玩意。
    说它新,是因为它正式出现的时间只有十二年。说它旧,是因为它脱胎于此前的请神术。天外天未坠未碎之前,十二洲以玄清门为首的修士,能够通过祭祀的方式,请上天之神,降于人间。后来师巫洛登天梯斩诸神,神君剑毁云中城,此术此脉,就此断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当初令古今翻覆的大动荡里,九万天神被师巫洛杀了个七七八八,到底还有点漏网之鱼。这些漏网之鱼,在人间难存正位,索性尽入大荒,变成了魔。曾经的神降,就便成了引魔。
    火光摇曳,两名戴鬼面的男子进来了。
    像是主事者。
    叶仓示意师弟师妹闭目敛气,以免视线被发觉,自己目含清光,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两人,一个高瘦枯槁,形似骷髅,一个体宽形胖,肚腩肥大叶仓猛然想起茶楼中听到的笑谈。
    百弓庄庄主!
    大人,请神术,到底是成了还是未成?百弓庄主随同荒使走过血池的廊桥,抵达祭坛中心。他声音很轻,像唯恐惊扰到什么。
    阵法上,一片蒙蒙的黑雾。
    翻卷滚沸。
    像有什么要破封而出,却又被死死束缚住。
    气息极其晦暗,古奥幽深。
    按道理,阵成晦现,应该是有某位尊上,降了一缕神识才对或许是你祭祀不够,尊上不屑降下神识,只赐了你一点荒冥荒使一边俯身查看起连通血池的阵法,一边问道,你前几日探查得如何?我可告诉你,这是荒君亲下的命令,至关重要,你若完成得好了,入幽城的事就十拿九稳了。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得荒君赐骨更体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的自然知晓,百弓庄主感激不尽地拱手,前几日小的舍生试探了只是还未近身,就被扔下天池山了。
    荒使皱眉。
    他侧首,挑剔地看了百弓庄主一眼。
    就你这歪瓜裂枣的尊容,不被扔下山才怪。随即,荒使也忍不住笑道,别的不说,单姿色而言,神君世之第一。嗯美色当前,自不量力情有可原。
    鬼面下,百弓庄主一张脸涨得青紫。
    大人说得极是,小的原本是想,我本性荒唐好色溺淫,以我素日风评,借色令智昏为由,贸然接触,不易让神君起疑,百弓庄主心中恼恨,没奈何,还得赔笑,如今想来,小的却是不自量力,下次,我遣个容貌端正的后生去试探好了。
    二人说话间,都没发现祭坛中,黑雾翻卷腾聚,越发诡异。
    仿佛幽冥大门打开。
    妖魔与恶鬼正在厮杀争夺重返人间的契机。
    谁的执念最深,谁的偏狂最重。
    荒使细细探查,终于发现一道极细微却也极关键阵纹略微偏斜,大概是受此地流转的寒气影响。
    他凝神,注气入阵,调整阵纹也不知赐下荒冥的是那位尊主,大阵艰涩浩海如海,只更了不到一厘之距,全身精血就隐有要被抽干之相。他急忙撤手,起身,道:三日之内,你再寻
    轰!
    浓墨于百丈深的地窟中炸开。
    所有铜钟重锁刹那断裂,暴戾至极的森然杀气横扫向四方。
    无数碎石隆隆砸落。
    洞壁上,叶仓反手抽刀,横格于横,竭尽全力地护住师兄师妹。更高处的庄九烛连哼都没来得及,两眼一翻,就震昏过去了。祭坛上,荒使首当其冲,凄厉哀嚎一声,连骨头带魂魄,直接化为齑粉。
    修为远逊于他的百弓庄主竟然苟活了下来。
    但他宁愿直接去死。
    一只苍白虚幻的手自黑雾中探出,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百弓庄主眼睛向外凸,无数死魂灌进他的体内,撕咬,啃噬,一寸一寸凌迟过肌肉与骸骨。他咽喉臌胀,想要撕心裂肺地哀嚎,却只能发出嗬嗬怪响。
    是我的。
    恶鬼扼住他的咽喉,慢慢举起,手指一点一点收缩。
    他气息暴戾,浑浑噩噩,妄念如魔。
    谁也不可以碰。
    血花炸开。
    百弓庄主从头到脚被缓缓碾碎,又被强行拘起,一遍一遍重复死与生的折磨。洞壁上的叶仓心惊肉跳,气息难以控制地波动了一下不好!叶仓立刻就想护师弟师妹后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雾中,苍白模糊的形影没有转头,但一股森寒已将太乙四人笼罩。
    百弓庄主到底引来了幽冥的什么妖魔?
    晦暗汹涌,至寒至冷。
    忽然,一线光从天而落。
    百弓庄的地下密阁被一剑破开。
    清风直灌。
    扼住百弓庄主咽喉的恶鬼抬首,纷纷扬扬,一片白雪夹红梅,少年披天光而来,挽剑如拈花。黑氅飞扬,露出一节伶仃腕,两枚夔龙镯;红衣翻卷,成霞,成火,成一切痴念所指的心魔。
    少年似有所感,低垂眼眸。
    一低头,一仰首。
    飞花飘落,光影交错。
    仇薄灯指尖忽白,剑难续握。
    阿洛?
    第126章 最是懵懂最情深
    阿洛?
    脆弱的声音叩动无解的心魔。
    百弓庄主在刹那间被碾为齑粉, 叶仓四人被狂暴横扫的压力重重掼在石壁上。地窟中血池如沸,祭坛上阵纹光芒大作, 化作千万枷锁,纵横交错。
    风声尖啸,魍魉嚎笑。
    碎石簌簌而落,祭坛阵纹一条接一条破碎,牵制恶鬼的锁链接二连三崩断。失控与杀戮祀主的反噬爆发,黑血沥沥泼洒。可恶鬼不管不顾,眼中只有肩披风雪的少年那是他不死不灭的妄念。
    是浑噩中也不会忘记的眉眼。
    黑雾冲天而起。
    远远赶来的陆净只见太一剑当空坠落, 阴戾得前所未见的魔障席向仇薄灯,后者却不躲不避。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寒脉刚解灵气艰涩,赶之不及, 顿时心焦火燎,大喊了一声:仇薄灯!小心!
    仇薄灯听不见呼喊, 也看不见魔障。
    一切都远去了。
    只剩下,他的
    阿洛。
    地动山摇。
    支撑招魔引大阵的血池彻底干涸,好不容易得返人间的死魂野鬼发出不甘的尖啸, 有的被扯回大荒, 有的在天光中消散。
    恶鬼悬停在仇薄灯身前。
    他的声音仿佛穿过很远的地方, 很长的时间传来, 空洞沙哑,艰涩无比, 低不可闻:
    娇。
    娇。
    是娇纵的娇。
    是千娇万宠的娇。
    娇娇。
    黑雾自行炸开, 倒卷回落。
    仇薄灯如大梦方醒, 也如彻底被梦魇吞没。他几乎是在黑雾崩散的瞬间,同时冲向引魔归渊的阵门。修长的五指在半空急张, 弹出五道细细的血线,要赶在沟通人间与大荒的阵门封闭之前,拘住某一缕冥灵的灵识。
    地窟开始塌陷,巨石大块大块砸落。
    烟尘四起。
    陆净急冲落下,眼疾手快地将几个走背运的小兔崽子揪住。带他们飞向外边时,瞥见石头中还有道珠光宝气的身影跟着滚出来。来不及多想,陆净就顺手拉了一把。一拉之下,只觉得对方重如万斤,险些一个倒栽葱掉下去。
    轰隆。
    地窟彻底坍塌。
    百弓庄地底石窟的崩塌引动天池山上的雪,雪如大潮,被护城古梅的力量托举向清穹。陆净在雪地落下,再回头,雾散雪落,簌簌飞花,只剩下仇薄灯十指虚拢,神情前所未见的怔愣。
    仇薄灯指尖颤抖。
    生生死死,多少荒唐都走过了,独独这一次,忽然怯弱到不敢低头。
    找到了吗?
    真的找到了吗?
    许久许久,他慢慢垂眸。
    一丝熟悉到魂魄里的灵识被他拘在指尖。
    如微光,如火芒。
    十二年来,茫茫觅寻,苦苦沉浮忽然落了地,生了根。找到了。
    仇薄灯隐约听见陆净在喊他,隐约看见几道身影奔向自己。
    他拢着,护着那一缕气机,向前走。刚走出一步,一口压抑十二年至悲至凄的血就吐了出来,点点滴滴,如红梅落进白雪里。
    天池山在下雪。
    屋檐下的窗关得严严实实,不漏进一点寒气。银屏旁的暖炉生了炭火,近软塌的地方点了罩纱的铜盏。房间里有一个小药鼎,烧得咕噜咕噜。陆净掀开药鼎,抓了两三把草药丢进去。
    百弓庄主以素女为祭,设的引魔阵,原本应该是想招毕阿神。祂的一尊化身是欢喜相。仇薄灯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天池山下连寒脉,阴气极重,误打误撞下形成一扇与魔障相连的鬼门。
    鬼门开,死魂出。
    最终引来了他的阿洛。
    仇薄灯半躺半靠,倚在烟罗云衾中,指尖触碰深黑漆金的巫傩面具,那一缕熟悉的灵识被他托寄在面具里,以自己的神识滋养它。
    陆净看了他一眼,心说你神伤牵旧疾地,还不好好休息,在这作哪门子的死?
    想是这么想,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暗中叹口气,半担忧半泄愤地往药鼎里又扔了把黄连。
    他没有问仇薄灯怎么确认被百弓庄主引来的恶鬼就是师巫洛的。
    也不用问。
    若世上有谁能在惊鸿一面中,认出消散坠魔的师巫洛,除了仇薄灯,不会再有别人。
    我查了一下,陆净说,从三年前起,梅城出生在上阴月的女子就陆陆续续有人失踪。一年前,失踪的人数过多,城祝司的一位祝师发现了,上报给了御兽宗。御兽宗派过两三次弟子前来询查,于城外斩杀了一条恶蟒,便结案归去。
    但是,一年前,百弓庄因承接御兽宗驭灵鞍的锻造,得掌栖舟台。御兽宗弟子结案归去后,他们就把目标转向乘坐鲸舟往来的走荒人。
    最近两三年,山海阁与天工府联手改进了飞舟,锻造了一种速度较慢,承载较大的客舟,名曰鲸舟。因为行舟极晃,条件太差,再加上一些舟主逐利,恨不得一舟塞下两舟人,所以乘鲸舟的基本都是穷寒的流民,常常有无舟引的丝渡客。
    在梅城,这些无舟引的穷寒渡客,被悄无声息地投进了血池。
    草芥征蓬般,沉没下去。
    陆净脸上掠过一抹不善的杀意。
    他已经不是十二年前目睹仙门忘恩负义,就形如骄傲破碎,脊断颜摧的幼稚小鬼心欲沉浮,人妖无二,哪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短短十二年,诸多事情查出个端疑,就能猜到七八分的诡计。
    这一次,百弓庄主在仇薄灯抵达天池山时,引动招魔阵,是巧合还是预先图谋未可知。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百弓庄能够如此顺利地在梅城城祝司的眼皮底下辟出百丈深的地窟,积起三十三丈深的血池,背后肯定另有庞然大物的支持。
    御兽宗,西海妖族,两个的可能性都很大。
    十二洲的仙门中,御兽宗修士与各大妖族的关系最为紧张。
    御兽宗御兽宗。
    一个御字足以引出许多问题。
    御下治事,视妖为兽。
    虽然御兽宗宗门内部也有力主修士当与妖神相契为友的一派,但到底主张二者一为主,一为仆的派系占据绝对上风。因此,除各城各池的护城神外,御兽宗对待妖物灵怪的态度,一向颇为傲慢。
    十二年前明晦夜分,三十六岛重登东洲。
    御兽宗宣布废除强驭妖灵为奴的血契,算是顺从神君意志,对妖族做出退让。但其中有几分是出于忌惮,几分是出于悔悟,就不必言说了。
    眼下,仙妖会盟在即。
    有传言,西海妖族与仙门媾和的条件之一,就是御兽宗必须舍弃原本的宗门名字,另择它名。
    对于一些古板的修士来说,更换宗名,无异于摧基毁门。
    你身负暗疾的事,恐怕现在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吧,仇薄灯将巫傩面具收进广袖中,漫不经心,总归是要来的。
    陆净沉默片刻,冷不丁问:你是不是打算马上进大荒去找他?
    房间静寂。
    草药煮沸,起起伏伏。
    仇薄灯不说话。
    笼罩在铜盏上的素雅宣纸以水墨描摹远山长河,被火烛就光与影一起投落到他脸上,掠过眉间,掠过侧脸,依稀就如这些年,他走过的千山万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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