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就对上了一双渴望的眼。
    一个不过四五岁大的小孩儿,手里捧着馒头,不知不觉走到了马车旁,对着她的糖眼巴巴馋得流口水。
    这次可不同于在万里,李承度在旁边,糖随时能补,若是袖袋中的给出去了,就真的没糖了。
    扶姣顿生警惕,眼见周围没有他的长辈出现,小声嘟哝:“别想,糖是不可能给你的。”
    说罢,立刻扭回脑袋,不再看窗外。
    刚刚因小郡主的举动而自觉惭愧,把自己那份口粮也让给了流民的邱二叔:“……”
    第七十九章 · ?
    驶出这座小城一段时辰, 扶姣有些饿了,便在马车内囤的点心和零食中选了一通,慢吞吞用着。浑然不知邱二叔因让出口粮, 又倔强地不肯要人再续,而饿着肚子在那儿生闷气。
    七八日间, 连着经过两郡五城, 扶姣发现,凡属于李承度辖地的百姓和流民明显状态要更好些, 至少在这深秋时节, 吃是无忧的。至于其他的, 不说旁人,就拿宣国公举例,他在夺权后虽然拥有大半个鄞朝, 但由于中间有太多掣肘, 权力未统一, 许多偏远又无价值的地带无暇顾及,那些地方便几乎成了无主之地。
    若能碰到有为的官吏便罢了, 若是不负责的, 直接抛下百姓不管, 那一城便会陷入混乱, 或被流匪控制, 或为流民所占。
    李承度收服的不少小郡小县,就是这样的地方。
    一路追随他的人愈发多,信任之人, 他会直接托付重任, 令他们打理这些辖地。
    对比二者区别,扶姣心底十分满意, 怎么说他们都有明月商行做倚仗,就是要显出财大气粗的架势。
    和太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扶姣撩了眼灿灿晚霞,想着明日又是个大晴天,昏昏沉沉之际,忽然感觉队伍有了变化,似乎开始收整缩紧,有意靠近。
    太子一问,才知前方疑似出现一队散兵,不知是哪方人马,探路之人一回禀,王六立刻下令全队戒严,找好掩体。
    渐渐的,马车停下,扶姣被掩在队列的高草深处。小半刻钟后,众人感到身下土地震颤,有蹄声如雷朝这方奔来。
    王六皱眉,声音杂乱,不像训练有素的队伍,倒像是许多人在慌乱逃散。
    他所想无错,这队人才从青州溃散而来,带领之人原本是个先锋小将,名萧敬。萧敬奉宣国公之令,带着沈家族中一名子弟前往青州驻守,以防□□异动。
    这其实是个很轻松的活儿。萧敬心知,这位国公爷的侄子,人唤沈六郎的人无任何指挥作战之力,纯粹是肚子里存了点墨水,来青州镀一层金好回去拿功名罢了。
    因此即使对方空降青州,一跃得了他最想要的位置,成为他的顶头上峰,对他颐指气使,萧敬也没在意,沈六郎无需多久就会离开。
    关键在于,徐淮安不知发的什么疯,日前突然亲率□□军直逼青州边界,猛攻城门,一击不成便立刻退走。
    萧敬本不欲理睬,继续安静驻守青州,但沈六郎却认为自己用兵如神,轻易击退了□□刺史,立刻下令乘胜追击,带领大军就打开城门追了出去。
    萧敬无法,只能紧随而上,果不其然在五十里外遇到了埋伏,沈六郎被一记飞箭射中胸口,当场殒命。
    看到沈六郎尸首的刹那,萧敬脑子懵了一瞬,思索是为其报仇奋勇杀向徐淮安还是当机立断离开,短短几息之间,他的下属、亦是好兄弟劝道,沈六郎已死,回去没法交差,这儿又打不过徐淮安,不如干脆带着弟兄们走。
    萧敬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宣国公掌权几年来,大肆排除异己,任人唯亲,洛阳城中凡是不服他的,几乎被他或打或杀了个干净。由于名不正言不顺,又迟迟未寻得玉玺,为天下人所诟病,所以便要将朝堂变成沈家的一言堂。
    若说原来的皇帝是碌碌无为的庸君昏君,那宣国公无疑是不折不扣的暴君。
    萧敬想要追随的其实是世子沈峥,可惜,原先宣国公还很愿听世子之言,但自从世子在□□被李蒙之子手中吃了败仗后,洛阳就有不少人在宣国公耳边嚼舌根,让宣国公对世子很不满意。兼之屡屡催促世子回都,世子却在外流连迟迟不回,叫父子二人又生嫌隙。
    不用想,萧敬也知是国公府那几个庶子趁世子在外,想夺世子宠爱。那几人不过是庸碌之辈,工于心计罢了,偏偏……哎,只叹世子性情确实难以捉摸,旁人都急着在国公爷身边分权,独独他,在外打得不亦乐乎。
    那李承度才攻下一城,世子就要从对方手中夺回一城。萧敬起初听说后还为世子叫好,可世子手中的兵就那么些,洛阳那边不派增援,财力、兵力没人家足,攻城的速度自然也没人家快。
    渐渐的,还是让李承度壮大至此。
    萧敬心灰意冷地想,回去也难逃一死,不如带着这千余兄弟离开青州,在这乱世中自成一势,至少能得个自由。
    他父母兄弟都不在人世,在洛阳了无牵挂,冥冥之中,仿佛有天意逼他走到这一步。
    率兵九死一生逃出徐淮安的围攻后,萧敬等人依然马不停蹄,想寻到一处安稳之地。
    正是此时,他也瞥见了前方异状,当即挥手急急令众人勒马停下。
    嘶鸣声接二连三响起,萧敬拉缰绳稳住躁动不安的马儿。眺目望去,只见前方的高草丛中隐约可见一队人马驻足,前列御马持木仓,面色肃然地看向他们。
    被草丛掩映,更深处定然还有人,只不知统共多少。想来是提前听到他们的动静,便先守在了这儿。
    萧敬心头发紧,张目并未看见旗帜,不停猜测对方所属之际,高声问道:“敢问兄台从何处来?”
    王六高声回了方才经过的城郡名,亦回问:“阁下往何处去?”
    对方一笑,“听说那边流民众多,我们此行正是奉令去赈济维稳的。”
    明显是随口一诌,方才经过的地方不算富庶,但也绝对不会调这么支不知从何而来的人去维护秩序。
    王六颔首应一声,“既为济民,阁下先行罢——”
    萧敬道一声好,朝后作了个手势,众人紧绷着脸,缓缓从这片高草丛旁经过,余光一直警惕盯着那边。
    忽然,身边人瞄到什么,对萧敬耳语一声,说是看见了粮草车。
    这很可能是一队押送粮草的兵马!
    微眯了眼,萧敬不着痕迹点点头,状若无事地率领全军从他们面前经过。尚未走出一里,就在王六等人稀疏动身之际,忽得一声震天喝响,杀个回马木仓,直冲他们奔去!
    果然如此。王六不慌不忙,早做好准备,依照先前定好的队形将扶姣、邱二叔和太子三人护在安全之处,毫无畏惧地率人对阵而上。
    厮杀震天,很快响彻众人耳际。
    比起紧张,扶姣更多的竟是兴奋,几乎在马车内探出整个身子张望,与此同时,还听到了邱二叔同人争执的声音。
    “牵马来,让我去杀杀那小子的威风!”邱二叔对一个毛头小子率这么点残兵就敢攻上他们感到愤怒,奈何被两个小兵压住,“王都督说了,您老正在调养旧伤,不得上马。”
    邱二叔吹胡子瞪眼,“别说调理旧伤,就是断条腿我也能照样不误上阵杀敌!快松开!”
    两个小兵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他,他们年轻力壮,邱二叔又不能对自己人下狠手,一时急得骂人。他觉得自己筋骨松散半年,就该上去紧一紧。
    对于这种老顽固,扶姣看也不想看,径直伸手,“取弓来。”
    立刻有人取来为她特-制的轻弓,奉上羽箭。
    自从和李承度学射箭后,扶姣就一直没落下这门功夫,只是练得不勤罢了。但在她看来,以她的天资完全不成问题。
    她的臂力依旧是短板,努力拉开大半的弓后,扶姣绷紧弦,右眼闭上,仅余左眼盯准目标,在马车旁笔挺站立,有模有样。
    这气势十足的架势唬住了周围人,连邱二叔也不由凝神看来,倒要看看这娇滴滴的小郡主能射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一箭。
    屏住呼吸,扶姣对准萧敬左臂,慢慢调整方位,终于觑见一条完整的空隙。她猛然松弦,咻的一声,离弦之箭直直朝萧敬射去——
    周围人不由目光惊叹,视线跟着箭矢飞奔,然后眼睁睁看着它在离萧敬还有一丈之远时,忽得失了力气,方向偏移下落,落在了一只马蹄上,让它不痛不痒地抬蹄嘶了声,叫小兵险些摔下去。
    呃……
    太子第一个飞快收回视线,生怕叫妹妹知道自己看见了她的丢脸时刻,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马车。
    旁边传来一声震天嗤笑,毫无疑问,那是邱二叔的。
    他还以为小郡主这架势会如何厉害,结果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旁人嚅动嘴唇,轻声安慰,“能射中马儿也不错了……”
    扶姣气得脸都红了,她只是太久没练臂力更弱了而已,但准头绝对是没错的。
    不行,说什么也不能叫这个哼二叔笑话。
    “保保——”她叫道,让太子一个激灵,“过来,帮我拉弦!”
    不要叫保保啊……太子心觉这丢脸的称呼还不如连名带姓地喊,眼下却一句不敢反驳,立刻走到扶姣身边,依她的命令站在身后,覆在她手掌,全力助她拉弓。
    回忆当初李承度教她射箭时的感觉,扶姣闭目,再睁开,眼帘中只有萧敬此人,亮若星子的黑眸中满是专注,紧随萧敬的一举一动变化。
    “我让你松,就立刻松手。”她轻声叮嘱太子,然后在心中默数三个数,三,二,一……
    “松手——”
    承载着兄妹二人合力的羽箭携所向披靡之势破风而去,飞得疾而直,下一瞬,已经射中萧敬左肩。
    他只来得及朝这边扫一眼,就带着惊愕的神色摔下了马。显然,他没想到这队押送粮草的兵马中,还藏着这样一位弓箭手。
    “射中了罢?”扶姣呼出一口气,不确定地问太子。
    太子亦震惊了许久才回神,忙不迭点头,“中了,中了,纨纨最厉害!”
    他从不知妹妹还有这样的本事!
    兄妹二人一时高兴地抱了下,扶姣骄傲道:“我当然是最厉害的!”
    说罢,眼风轻飘飘地扫过邱二叔,瞥见他讶然的神色就愈发得意,知道她的厉害了罢!
    仅仅是一瞬间的事,邱二叔还是清楚感受到了小郡主眼中的挑衅,下意识哼了声后,心中含着丝丝他自己也没察觉的满意。
    正该如此,三郎相中的人,怎么可能是个空有外表、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娘子呢。
    不过——他绷起脸,思及扶姣和太子方才过于亲密的姿态又有不悦。
    三郎还是不行,他的小娘子,竟还能对别的男子那么亲近。
    扶姣可不知邱二叔对自己的评价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她纯粹是看他不顺眼,想在他面前耍一耍威风罢了。
    威风耍得很成功,扶姣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完美,回了马车还在不停念叨自己是个天才,得了太子的连声附和。
    “妹妹在哪儿学的?”太子钦佩又羡慕,觉得妹妹方才那一箭英勇极了,如果是自己如此,乔二娘子看到定会立刻迷恋上他罢。
    “李承度教的。”扶姣慢悠悠地擦手,补充道,“不过主要是我天资好。”
    唔,妹妹天资好,他作为阿兄,应该也不错。太子犹犹豫豫道:“那晚些见了面,请他教我,他会同意吗?”
    以前由于觉得妹妹被他抢走,太子每看到李承度,即便不敢凶他,也没有太好的脸色,导致两人至今为止说的话都不多。
    思及这射箭的功夫,太子便又厚着脸皮想拉近关系。
    睨他一眼,扶姣勉强道:“他听我的,如果你一路服侍周到的话,我就勉勉强强帮你提一下罢。”
    自此,仅剩的几天路程太子在扶姣跟前愈发当牛做马,服侍得周到体贴,惹邱二叔更加不悦,就不提了。
    俘获萧敬一行人耽搁了些时辰,王六从他下属口中得知他们离开青州的理由,倒也不曾为难他,甚至给他伤口上了药包扎好,令萧敬本来坚冰般的神色渐有缓和。
    在随行了几日后,看到王六他们所经城镇百姓日子如何,他们又是如何同百姓相处之后,动容更甚。最后真正抵达武陵郡前,他已经能偶尔和王六交谈几句了。
    “还有三十里就到武陵郡。”午时,王六特意向扶姣禀报,“中午就不歇了,郡主觉得如何?”
    扶姣嗯声点头,她早就在马车上坐累了,浑身酸疼,恨不得马上到城内躺下歇息。
    如此定下,全队饿了就各自啃干粮,以更快的速度前行,及至距武陵郡城门还有十五里时,忽见一队只有几人的轻骑朝他们迅速奔来。
    王六定睛一看,隐约分辨出为首之人,惊喜过望,一声“主子”还没出口,立刻就有其他人接二连三欢呼“主公”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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