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级森严的世道,人分三六九等,想要向上爬,除却自身能力外,更重要是讨上者欢心,底下人相互倾轧,往往争个头破血流才能拔尖。李承度从来都知道扶昱对他的特殊引了多少嫉恨,这也正常,兴许就有人胆大包天把主意打到扶侯爱女身上,觉得能用这趟的失利扳倒他。
    郭峰微愣,好半晌才明白他话中含义,“都统说甚么,我怎么不明白?”
    “有件事你们大概不知。”李承度道,“我在侯爷边不会很长久,此事了后再过几月就会离开,最迟不过除夕。”
    他意味深长,“如果有人担心我夺他的位置就大可不必,更不用为此害了无辜之人,最终伤的还是侯爷。”
    竟很是诚恳。
    郭峰眼珠子飞快地转,仍旧打哈哈地笑,“我当真不知您在说甚么,不过都统要走?那真是可惜了,侯爷总在小人们面前大夸都统智勇无双,有李蒙将军遗风,我跟随这些时日,也深觉如此。说来都统和李蒙将军同姓,说不定正是同宗……”
    李承度微微皱眉,上挑的眉梢含着不豫,他是沉静性子,甚少动气,所以这样瞧人时,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被这样扫一眼,郭峰就无来由矮一寸,手攥成拳,才发现掌心浸满了汗水,要说他这模样毫不心虚,鬼都不信。
    真是奇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人,稍稍换了神情就有这般龙虎之势,直叫人心惊。郭峰倒奇怪起自己以前哪来的勇气同这人作对,如果早见识过他这面貌,他是决计不敢的。
    此时,又是一道身影从落地罩后转过来,王六手里提了个血淋淋的人,瞧境况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随时能见阎王爷。
    郭峰一眼就认出这是谁,当即吓得腿一软,结结巴巴,“这,这……”
    李承度竟凶悍如斯,他难道不想给侯爷那儿交待了么?!
    真到这时,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喉间仿佛堵了棉絮,余光瞥见李承度脚步一移,余光立刻大叫:“我招!我全都招!都统说的不错,确实是督军的嘱咐,督军说郡主死在宣国公手里比回雍州好,侯爷那儿也能出师有名,还……还能一举除了都统你这个对手,正是两全其美之计。”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我也说这计策太毒非大丈夫所为,但把柄在督军手里不敢不听……今日虽故意落下郡主,可我确实也引走了追兵……”
    “是么?”李承度淡道,视线停在他脸上,专注的视线有着极大压迫感,郭峰垂着脑袋,低声讷讷说是,再没有隐瞒了。
    李承度依旧蹙眉,这个猜测并不出乎意料,可他总觉得不会是这么简单,郭峰必定还有甚么没说出口。
    他也不逼问,只摇头道:“我深夜避人来此,是为与千户交心,看来千户并没有此意。”
    “罢了……”轻淡的一声,让郭峰跟着他的视线,瞄向了地面的环刀,才止的汗又哗啦全淌了出来。他仍坐着,已失了先机,李承度杀人不眨眼,看起来也没有要留情的打算,为这丢了小命可不值,本就招了一回,再招一个也无妨!
    “除……除了督军,还另有一人。”郭峰闭眼一口气道,“二夫人嘱咐我,绝不能让郡主活着回侯爷身边,我老母正在雍州,由二夫人那边派人照拂,都统我实在不敢不从啊,但我绝不敢谋害郡主,只是落下了她,生死都是天意……”
    第十八章
    连招两人,郭峰闭着眼有种孤注一掷的悲壮。事实当然不止如此,可这时候别人不能辩解,多推些罪也不打紧。
    二夫人……李承度低眉凝思,而后才反应过来是何人——那位给扶昱暗地生下一子的侍妾。
    这称呼说来可笑,听说曾经不过是长公主的婢女,大约是因为生下了扶昱唯一的儿子,下面的人便给了个尊称,实际依旧无名无分。
    作为满洛阳皆知的痴情种,扶昱既有心经营名声,自然不会让这小错污了自己,这对母子连李承度都是去雍州后才知道的存在。那孩子已经七岁了,算起来正是长公主离世一年后珠胎暗结,估计随后就被藏了起来。
    兴许扶昱是借她来纪念亡妻,兴许是忽然焕发第二春,这些李承度并不关心。他只是完全没料到对方会胆敢针对扶姣,二人身份天差地别,真论起来并没有甚么利益冲突,究竟是哪来的勇气都未可知。
    难道是往日就有仇怨?
    他沉默得久了,郭峰不安地挪臀,撑开一点眼缝吞吞吐吐道:“都统,该说的小人都说了,那两位都握着命脉,实在是逼不得已。幸而都统英明神勇发现了,不然小人整日都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如今一心打算弃暗投明,您瞧瞧……是拿小人回去侯爷那儿伏罪,还是觉得仍有些用处可以使唤,都绝无二话。”
    见风使舵地逢迎是典型的小人嘴脸,李承度抬眸看了眼,郭峰大约被吓得狠了,这会儿依旧忐忑,眼珠子下意识盯着门窗,似预备随时逃命。
    王六暗地使眼色询问,李承度暗暗摇头。
    他确实需要郭峰活着,空口无凭,单凭他的口述扶昱不一定会信,但继续和郭峰一路却不可能,队中还不知有几个像郭峰这样的人物。
    垂眸思索了会儿,李承度道:“今夜你就随王六他们一同启程,先回张掖郡。”
    郭峰啊了声,“小郡主那儿呢?”
    “自有我去。”李承度不轻不淡瞥他,“郭千户很想留下戴罪立功?”
    郭峰忙摇头否定,直道自己本事不够,就不留下添乱了,面上明显大松一口气,显然也清楚李承度留他小命的用意。
    这决定同先前说法不一样,王六有些急,一声都统还没唤出口,就被李承度抬手止住,等出门还是忍不住开口,“都统一人带着郡主许多事也不方便,就留属下伺候罢。”
    李承度道不用,“你看着郭峰,脚程快些,先回侯爷身边,途中他见了何人,到雍州去了何处,都要一一查清。”
    先是自己被追杀,而后算计扶姣,李承度估摸背后有不少人马。到底是扶昱的地位太微妙了,他如今占了雍州,注定会引来诸多纷争。
    王六踟蹰了下,仍不放心,可李承度信任的态度又让他有种被委以重任的郑重感,再三斟酌之下颔首,“属下必定不负重托,那都统,这位二夫人的事……要告诉郡主么?”
    以他的想法,是不该说的。所谓的二夫人是个甚么身份,即便生了一子又如何,以扶侯对郡主的疼爱,得知消息后必会出手料理,哪值得郡主烦这一回心,还不如让路途稳稳当当的。
    李承度亦在思忖,望了眼外间的黑天,轻声道:“我自会寻个合适时机。”
    …………
    既决定了单独走,雍州那边带来的人撇到一旁,先前定的路线自然也要换。
    斟酌一番,李承度决定改走水路,正好能赶上昉江口的这时节的最后一艘客船,便带着扶姣大清早马不停蹄地往渡口去。
    扶姣昨夜歇得晚,先在另一间客栈单独等了李承度许久,在他回来后故意嘟哝和乔敏的恩怨情仇,说甚么“她眼光真差”的话,等李承度贴心询问好叫她一吐为快时,又闷嘴葫芦似的,绝口不提是甚么事。然后是数落李承度抛下她的行径,抛就抛罢,还带了一身伤回来。
    沈峥手黑,知道李承度正带着扶姣,特意往能瞧见的地方上手,这会儿他额角、颧骨处和下颌全是青青紫紫,若非一身气度撑着,看起来确实可怜又滑稽。
    李承度再三向扶姣保证,沈峥的模样绝不比他好多少,顺了好些时辰的毛,才叫扶姣气呼呼地勉强睡了。
    任性散漫的小女孩儿不知自己和多大的危险擦身而过,连郭峰也只是问了句罚没罚他,就把这不关心的人抛在脑后。至于为何只剩他们俩,其余人去了哪儿,李承度不说,她也不在意。
    反正信赖的人在身边就万事妥当,昨儿的事睡一觉,也全过去了。
    旁人说明月郡主气性大,殊不知忘性更大,当真如皇后所说,和皇帝是一脉相承的性子,散漫得很。
    眼仍半眯,澄光透过云层照在面上,隔着帷帽都能感到直喇喇得刺眼,扶姣抬手遮住,瞭了圈渡头。
    停岸的除却停岸的除却这艘装饰格外精致的客船外,还有巨大货船并些小舟,人来人往地卸货叫嚷。深秋的天儿,大部分人依旧一身短打,头戴汗巾,有些甚至露出光赤赤的臂膀,趿着草鞋,是扶姣很少能见到的景象。
    街上有打板叫卖桂花糕的声音,她瞬间醒神,让李承度去拦住,自己慢腾腾走到箩筐边,视线一溜儿扫了圈,指这个这个和那个,“全要了。”
    李承度提醒,“我们只有两人。”
    扶姣却指船,不解地说:“那上面有许多人呀。”
    她还当在府里,用不下的东西可以赏人。李承度没再说,顺着她心意买了几大包点心回岸,和人接洽好,付三倍的价钱,将位置最好的两间舱房定下。
    这艘客船名为犀照,据说先前是御用的运输船,运的都是些贵重物品,绫罗绸缎和一些时令果蔬,天南地北地往洛阳送。后来弃用了,就被人买下,改建成客船,名字沿用,不曾更改。
    犀照本就是仿建福船,船身较寻常客船高大许多,有四层之高,最上层建的舱房宛若陆地小屋,门窗顶无一不有,下面几层还含了漫步赏风景的小廊,但这时节风大天寒,怕是没多大用处。
    总之非贵人富户不得乘,是艘寻常人家享用不起的船。
    扶姣没乘过这种大船,至多只在洛阳城内的小河泛舟几次,画舫亦算精美,却比不得眼前犀照的大气绝伦。
    由李承度牵着一路往上,有旁人在时她不言不语,姿态从容,待入了舱房便起身借窗口往外瞧,一副新鲜好奇的模样,在两间房中来回地转。
    船上空间狭小,舱房捱得紧,没甚么距离,也就不用再同住。且因先前就李承度就支会了得在客船上待七八日,她提前使人采买了好些东西,如今一一摆出来,打头的就是香炉、茶具和新茶。
    东西都是李承度收拾,扶姣是不需动的,她只亲自泡了壶茶,倚坐在窗边做甩手掌柜,顺便尝了口盘子里的桂花糕,味道一般,但聊胜于无。
    她只吃了两块,然后就推到一旁全做摆设,歪过脑袋看李承度忙碌,双足踢踏晃悠,边在口头瞎指挥,一会儿要把矮屏风放窗边,一会儿要放榻前,小小的屋子每个角落都试了个遍。
    起初李承度随她心意,但到后面就确定了,她根本不是想装饰寝房,而是顽劣的性子一起,故意折腾罢了。
    他停下动作,兀自沉思,随后在扶姣好奇的目光中迈步走去,一提,把人轻轻松松提到衣橱上。不高不低的距离,跳也能跳下,只会有些吃力罢了。
    被提拎的人睁大眼,“你做甚么?”
    “属下以为,这样更便于收拾。”
    这是嫌她碍事么?扶姣不可置信,乌亮的眼看了他半晌,憋出一句话,“你变了——”
    第十九章
    但凡和扶姣相处过一段时日,细心观察,就能发现她的脉其实很容易号准,很多时候不是真的在耍脾气,纯粹想引人注意或闹闹别扭罢了。
    真叫她记许久且不开心的事,到现在也没几件。
    所以面对扶姣生气的模样,李承度淡然道:“郡主误会了,舱房太小,属下需腾出些地方整理。”
    真是这样吗?扶姣眼里写满疑惑,但李承度风轻云淡的模样太有迷惑性。表相是很容易欺骗人的,一个人若是有张正气的脸,就足够初步取得他人信赖了,倘若再俊朗些,添些不疾不徐的从容,便是他说月亮是方的,恐怕听者都要先疑心是不是自己从前认知出了差错。
    扶姣就是这么个被迷惑的旁人,看着看着,也觉得自己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认错是不可能的,皱着眉头嘟哝,“那你提前说就是,怎么动手动脚。”说完自觉地往壁边倚了倚,这会儿倒是一副懂事模样了。
    全然忘了自己之前是怎样扒着人不放的。
    李承度也不和她争辩,见她老老实实坐在上边儿才再度动起来。他动作利落,解决捣乱的小鬼后,一刻钟就让小小的舱房焕然一新,俨然成了缩小版的精致闺房。
    乌蓝锦文栽绒毯正合舱房布置,左下置了方小妆台,矮小的落地罩将房内一分为二,竟也分出窄小的外室来,这儿是扶姣烹茶看书的地方。
    她爱看书,只没耐心,往往握卷半个时辰就要外走一遭。一本《雾园小记》陆续几月都没看完,逃跑时都没忘记,一并收进包袱里,如今就摆在茶盏旁,预备随时翻阅。
    李承度拿起随意翻了几翻,书上有自作的小注,字迹称不上佳品,倒也端秀。让他想起初到长公主府时,扶昱叹女儿一□□刨字拿不出手,硬逼着她每日用小楷练满十大张纸,扶姣边练边哭,每次路过窗边都能瞧见她边红着眼边写字的模样,泪水都要把一摞纸泡出卷边。
    如今看到这些字,就仿佛看到了它们曾被泡在一汪泪水中变形的模样,眉也不由微扬。
    “你也喜欢听泉居士?”扶姣凑过脑袋,对着念了段文章,感叹道,“她文采真好,用词不像那些先生大学士文绉绉,故意说些常人听不懂的话儿,很实在,也很易懂,我每次看完,感觉自己也能立马去和阿父商讨国事了。”
    真是稀奇,能从她嘴里听到“实在”这个词,李承度低眸问她,“郡主看出甚么了?”
    “看出民生百态啊,你看她在淮州雾园小住,写的是风景,讲的是寻常衣食住行,却也让人知道那儿的肉有多贵,盐有多难买。官盐本是各地够数的,可是被人屯藏了起来,商行也跟着抬价,百姓吃不起盐,只能从别的吃食里面找,有些因长久没盐生病,还有些因吃了海盐中毒。”扶姣的眉微微皱起来,“但这些不能多看,看多了心底会闷。”
    李承度有些惊讶了,她竟真的能看懂些东西,“那圣上如今为何会是这个局面,郡主应该也清楚了。”
    扶姣却奇怪看他,“这和舅舅有甚么关系,又不是他做的,天下那么大,如果每处都能管住,舅舅就是神仙啦。”
    才对她刮目相看,转眼又糊涂下来,李承度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了。在扶姣口中,她是聪明人,听泉居士也是聪明人,但两人做的事不同,她是帝后的小郡主,是父母的小纨纨,只需要享受就够了,那些家国大事自有人做。
    “我也有许多擅长的事啊,调脂、辨玉、品香、烹茶……”扶姣掰着手指头数,神采飞扬地道,“难道不厉害吗?”
    李承度点头说厉害,扶姣很是得意,几乎翘起小尾巴,“可惜那时我还小,没有见过听泉居士,如果见了,她一定也会给我写赋。她给她的夫君写了篇赋,用词极尽华丽,称他的夫君是世上最英俊豪气的郎君,无人可出其右,这是真的吗?李承度你有没有看过画像啊,到底长甚么模样?”
    李蒙将军已经成了洛阳城的禁词,人们或遗忘或忽略,但以扶姣的身份自能随意提起。以前在宫里她就好奇过,只每次提起舅舅就会叹气,想一见庐山真面目的愿望就一直搁浅。她觉得李承度见多识广,兴许会知道。
    李承度当真作思考状静了下,而后道:“应当就长属下这样。”
    竟很是认真,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大概被他的无耻震惊了下,扶姣拧着眉头认真打量,从眉到唇,从头顶到小腿,无一不仔细,最后才勉强颔首,“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该也不算夸大罢。”
    这当真是极高的评价了,李承度一句多谢郡主夸赞还没出口,就听她话音一转,“可惜,和我比还是差了些。”
    悠悠一叹,负手踱步,又开始惋惜自己出生晚了些,不然她若是和听泉居士见了面,那篇赋哪还有别人的份儿,语中大有妾生君已老之感。当然,话不是这么用,但其中意思差不离。
    感叹完,扶姣瞥李承度,“你觉得我说的对吗?”
    说话时她正立在窗边,黛色襦裙衬得气色极好,脖颈洁白修长,是极骄傲鲜亮的模样,金芒散射而来,刚巧撞进那双黑色的眼,仿佛入住了星子般璀璨,耀眼灼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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