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各执一词,安比仁道:“传人证魏午。”
    杨蕊微微偏头,往人群中瞧了一眼,方才的仆妇已然回来,朝着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杨蕊拿帕子按在鬓角,掩下嘴角的一抹弧度。
    去传魏午的衙役很快回来,却并未将人带来,而是神色惊惶地奔至堂前。
    商丽歌眸中微沉,听衙役道:“大人,那人犯……方才突发急症,已然气绝身亡。”
    “什么!”
    安比仁大惊,额头冷汗簌簌而下,忍不住擦了又擦。没有人证便是诬告,郡王府的人若是怪罪下来,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罢了他的官都是轻的!
    这可如何是好!
    商丽歌回身看向杨蕊,两人的目光无声撞在一处。杨蕊略略扬眉,一转眸却又不卑不亢道:“死无对证,就凭几句空口白牙的污蔑,都令尹大人莫不就要定了我的罪?”
    “这、这……”
    安比仁踌躇之际,商丽歌突然出声:“人死了,尸首还在。安大人,犯人死在府衙之中,是否该请仵作验尸?说是死于急症,什么急症,为何会突发急症,总该有个交代吧。还有,此人为何人看管,大人不唤来问问吗?”
    “商大家不妨说,是我暗下毒手,杀人灭口好了。”
    商丽歌回眸:“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满口胡言!”杨蕊拂袖,“从方才起我便觉得奇怪,商大家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买/凶/杀/人?人是商大家带来的,我可是见都不曾见过,若说谁有灭口的嫌疑,不该是商大家吗?大家如此行事,是太过轻信于人,还是觉得平杨郡王府上的人软糯可欺?”
    “谁敢欺负我们家蕊儿?”
    蓦然一道沉音穿堂而来,声如洪钟,听着便叫人心头一颤。
    安比仁抬目望去,只见堂外众人自动分立两侧,一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男子大步而来,玄色的袍角裹挟出一阵劲风,他身后跟着一队腰佩长刀的护卫,个个身着甲胄,行动间凌凌作响。
    来人正是平杨郡王。
    安比仁只觉背上已被冷汗浸湿,粘腻难受得紧,勉强笑着迎上前来行礼问安。郡王只淡淡扫他一眼:“谁敢欺负我们家蕊儿,本王定要他好看。”
    平杨郡王剿匪多年,身上皆是杀伐之气,只一句便叫安比仁心下一惊,又见那一队护卫齐齐上前一步,伸手按在刀柄,更是吓得他险些当堂软倒。
    “父亲莫要动怒。”杨蕊颤着眼睫,却是小声劝道,“是蕊儿不好,叫父亲担忧了。”
    郡王面对她时,周身气势瞬间收敛许多,缓声安抚道:“蕊儿莫怕,有为父给你撑腰,谁也别想欺负了你去!”
    杨蕊乖巧点头,垂下的眼中有利芒微闪。
    郡王已转头看向商丽歌,双目如箭:“你便是原告?”
    商丽歌迎着他的目光,上前行礼:“正是民女。”
    郡王目中一顿,在他的施压下,便是安比仁这个老油条都忍不住战战兢兢,此女瞧着却是半点不惧,究竟有何倚仗?
    “你可知罪?”
    商丽歌抬眸:“不知。”
    “好个不知!”郡王气笑,“诬告县主,沽名造势,此等罪责,可由不得你不认!”
    “郡王既然来了,何不等安大人将案子审完?如今案情未明,眼下便要治我的罪,民女不服。”
    “好!”郡王撩袍而坐,“那本王便听听,看看是如何叫你心服口服!安大人你继续审,若有半点错漏之处,本王必定如实禀明圣上。至于你——”
    郡王看着商丽歌,冷道:“一旦定了你的罪,本王必定先斩后奏,就算你与南宁王府关系匪浅,也休想逃过郡王府的刀!”
    安比仁讷讷称是,忙回去落座,一拍惊堂木道:“商氏,如今人证已死,你还有何话好说!”
    “方才我已说过,大人不召仵作么?”
    “放肆!本官办案还是你办案?由得你指手画脚?”安比仁瞧了平杨郡王一眼,如今是郡王在此,那南宁王府远在闵州,远水可救不了近火。
    只一思量,安比仁便做了选择,扬声道:“本官看你就是在胡搅蛮缠蔑视公堂,来人,先将她押下,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立时有衙役上前,扣着商丽歌的肩,要将她押下。商丽歌没指望那安比仁,只看向平杨郡王道:“县主要杀我,实是为了灭口。”
    肩头的力道狰狞蛮横,商丽歌忽视肩上钝痛,扬声道:“因为那日郡王府举宴,我无意中听到了县主与府中人的对话,永安郡主在臻荣寺香消玉殒,系县主一手策划!”
    “放肆!”
    郡王怒而起身,两个衙役骇得一个激灵,手上一松叫商丽歌挣脱开去。她继续道:“然我的踪迹被县主察觉,她怕事情败露,故而策划了那一场谋杀,就差一点,她便成功了。”
    永安郡主死于匪徒之手,如何又与嘉元县主扯上了关系?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孰是孰非在堂外便已争论不休。不少人为商丽歌捏一把汗,如此严重的指控,此事定然不能善了。
    郡王沉默半晌,方道:“你最好拿出证据来,否则——”
    “我有人证。”
    “谁?”
    “是我。”人群之中传出一道女声,她身边的丫鬟一边嚷着让让,一边拨开人群,季芸挤了半天方行至前来,一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她眼睫微颤,却仍是尽力稳着声线道:“商……商大家所言句句属实,我可作证。”
    季芸走到堂中,行礼道:“小女乃大理寺卿季洲之妹,季芸。”
    “那日在郡王府宴上,听到县主对话的实为两人,一个是商大家,一个便是我。”
    杨蕊心头一沉,手中的帕子猛然绞紧。
    季芸稳下心神,慢慢回忆起那日的情境,包括如何被他们发现,又是如何依着商丽歌的交代逃过一劫,前后逻辑皆与商丽歌所言吻合,找不出任何纰漏。
    郡王听着,眉峰微动。
    杨蕊看了郡王一眼,咬唇道:“那日宴上因下人疏忽,让母亲惊扰了各位姐妹,的确是我招待不周。”
    此言一出,果见郡王的神色一顿。
    那萧氏得了疯病,没日没夜地折腾府上的人,她在萧氏那儿受了多少委屈,父亲可都一一看在眼里,一提萧氏,必然能叫他回想起来。
    杨蕊红了眼眶,哽咽道:“母亲神志不清,对我又有诸多误会,两位是否是听到了什么只言片语,才会说出方才那一番话来?”
    季芸皱眉:“你什么意思,是说我和商大家联合起来编谎话污蔑你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蕊垂眸,眼泪簌簌而下,“是我做得不够好,没能扭转母亲对我的印象,也是我招待不周,得罪了两位姑娘,我在此给两位赔罪了。”
    杨蕊福身行礼,却被郡王拉住,杨蕊再忍不住,拽着郡王的袖子哀泣出声:“旁人会误会我,可蕊儿知道,父亲定然不会。这些年来,我同姐姐都相处得极好,虽然母亲一向不喜欢我,可我对姐姐是敬之爱之,我们同进同出,连口角都不曾有过,我、我又怎会这般狠毒……要害姐姐性命!”
    “父亲知道的,我没有理由那么做,也万万做不出那等事呀……”
    杨蕊从未在他跟前哭成这般泪人模样,他已失去了一个女儿,难道还要因着外人的几句证言,便要冤死他另一个女儿吗?
    郡王扶着她起身,甩袖道:“你们不必再言,蕊儿是怎样的人,本王比你们清楚。”
    “父亲……”杨蕊感动欣喜,双眼哭得红肿,仍不忘朝郡王抿唇一笑,看得人愈发心疼。
    季芸被杨蕊的做派气得险些跳脚,正要怒斥出声,却被商丽歌一把拉住,听她道:“郡王先别急着安抚县主,还是听听臻荣寺一案的证人如何说吧。”
    郡王怒道:“你还想找何人来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郡王听过自有判断。难道郡王就不觉得奇怪,府上两位女眷出行,带的府兵应该不少,为何还是着了匪徒的道?县主一介弱女子,又是如何从穷凶极恶的匪徒手中抢回郡主尸身的?”
    郡王一怔,杨蕊咬牙道:“商丽歌,我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害我!”
    商丽歌未曾看她,只命人将证人带来。
    打头的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形容枯槁,头顶只出了短短一层毛发,看着愈发瘦骨嶙峋。
    杨蕊并不认得他,直到他开口,自称是臻荣寺僧人。杨蕊才倏然一怔,如遭雷击。
    “臻荣寺出事之前,曾有人来找过我,给了我和我师弟一大笔银钱,让我们在定好的日子里带一队人抄小道上山。”
    “我们在寺里终日清修,何曾见过那样大的一笔银两,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应承下来。那时,我们也并不知道,带上山的那一伙人会劫持郡王府的香客。”
    “事发之后,我同师弟去后山采药,绑着师弟的绳索却突然断了,师弟坠崖身亡,我侥幸捡了一命。后来,我特意又去查看过,那绳索切口整齐,分明是人为割断的。我、我寝食难安,生怕同师弟一般被人灭口,便收拾了东西连夜逃了。”
    “可不成想……”僧人倏然抬眸,伸手指向杨蕊,“是你,是你命人赶尽杀绝,要取我性命!我都已经准备逃出关外,可你还是不放过我,嘉元县主,你好狠的心!”
    “你胡说!”杨蕊气得面色狰狞,“我何时派人追杀过你!说,你是受何人指使?是不是商丽歌,是不是她!”
    “我、我有证据!”僧人吼道,“我认识那个代你传信的人,他叫李大!”
    郡王的神色到此时才倏然一变:“你说什么?”
    僧人被骇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出原委。那日,他带那群人上山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见到几个府兵打扮的人去见了那伙人,且亲口听到府兵之中,有人唤了一声“李大”,继而认出那个李大,便是与他交易之人。
    “李大既是郡王府上的府兵,何日执勤,何日出府应该皆有记录在案,郡王不妨命人核查一番,若僧人所说的会面之期能与之对上,那么这个李大便有重大嫌疑,不是吗?”
    堂中一时静默,杨蕊勉力稳住神色,却依旧渐渐白了脸,良久之后,方听郡王道:“给本王查,若核实无误,将人带来!”
    此时,李大正让妻子收拾行李。
    在接到县主被传唤至府衙的消息时,他便觉得惶惶不安,他这些年来收了县主不少好处,也帮着县主办了不少的事,一旦事情败露,以郡王爷的脾气,他绝无可能留下命来。
    若是他一人便也罢了,可他还有新进门的娇妻,他实在于心不忍。
    然县主一早有令不准他妄动,若最终平安无事,他的举动必定会叫县主生疑,到时他们还是难以活命。正左右为难犹豫不决之际,外头响起急急叩门声。
    李大一惊,立时下了决断,拉着妻子便往后门走,却被郡王府的人堵了个正着。
    李大被五花大绑提到了堂上,府兵将他的包袱打开,里头有一匣子的银票细软,比他往日的俸禄,要多出数十倍。
    僧人一见到他便指认道:“就是他,就是他来传的口信!”
    郡王起身,一步步行至李大跟前。李大伏在地上,忍不住微微战栗,听郡王的声音落在头顶,似是千钧之锤轰然砸下:“这些银两是怎么来的?”
    “是……是属下在赌坊赢的。”李大叩头道,“属、属下知错。”
    “是吗?”郡王淡声道,“哪家赌坊?”
    “是……”李大支支吾吾,郡王再没了耐心,一脚踩在他头顶:“说,臻荣寺一案同你有什么干系?”
    李大咬牙,浑身抖若筛糠。杨蕊看着他,目光却未落到实处,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郡王道:“带上来。”
    李大的妻子也被押了上来,听到她的声音,李大狠狠一颤,终是撑不住道:“郡王饶命,属下……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啊。”
    杨蕊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郡王松开脚,眼中似有疾风骤雨,一字一顿道:“奉谁的命?”
    李大急喘了几口气,一点点抬首起来,指向郡王身后:“嘉、嘉元县主。”
    “扑通”一声,是杨蕊软倒在地,郡王没有回头,只看着李大道:“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李大不敢抗命,将杨蕊吩咐的一一交代,先是勾结杀手假扮匪徒,再调走一部分看护永安郡主的人手,将人劫走杀害,随即帮杨蕊演了一出姐妹情深的戏,全她忠勇仁义之名。
    萧氏疯后,杨蕊明面上对她照顾有加任打任骂,暗地里却命人对她诸多虐待,令她疯得更为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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