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风蓉下葬的那一晚,他随手戴了副面具,跑到城内的酒楼买醉。
    那酒是上好的佳酿,霞云灌下好几杯以后,只觉得心如火烧般疼痛,眼前也变得有些模糊。他趴在桌面上,盯着桌边空落落的坐席,咕哝道:
    有人吗?陪我喝一杯吧。
    酒楼里人声鼎沸,可人人都在狂欢,谁也不会去注意角落里的孤单身影。
    霞云又独自闷了几壶酒,最后索性抓了几只酒坛,将里头盛着的醇酎往嘴里倒去。
    一直到酒肆打烊后,霞云才抱着尚未喝完的酒坛子,慢慢地走回望云宫。
    和他一起被赶出来的还有几个醉汉,瞧他们面上哂笑、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应该醉得不轻。
    霞云看着几人嬉笑远去的背影,心里愈发地苦涩。他将手中的酒坛捧起,低喃:酒为欢伯,除忧来乐。人人都说你是个好东西,可什么一醉解千愁啊,你看我,不就清醒得很?
    他将手仔细地抚过略微粗糙的坛子,面上的表情有些温柔。
    就连你,也将我排在外头吗?
    适才温柔的眼神忽地冷了下来。霞云一抬手,欲将酒坛往地面摔去,可举了好半天,还是将手放下了。
    他慢慢地靠到墙上,蜷缩着身子,紧紧地将酒坛抱在怀里。
    唯独将我排除在外,独独抛下我一个人你们一个个的,怎就这般狠心呢。
    他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就落了泪,笑声转为呜咽,就像一条被抛弃的流浪狗。
    他哭了好久,哭得声嘶力竭,喝下的酒水通通化为眼泪,浸湿了两边的袖袍。
    天边明月弯弯,像极了微笑的眼。霞云在黑暗中抱膝而坐,时而忽然狂笑,时而凝噎啜泣。
    临近的住户习惯了醉汉发酒疯,倒也没出面叱骂他,只是通过熄灭灯火来表达不满。
    那夜以后,霞云返回栎阳殿,颓在塌上度过了秋季。他心中像湖水一样沉静,无论身上如何疼痛,都激不起丝毫波澜。
    偶尔夜晚忽然惊醒时,他也想过,是否要直接将万仞山峦毁去,将夙阑和自己一起终结毕竟这里,已经没有与他相识相熟之人了。
    然而,每每他想下定决心时,眼前却又浮现出熟悉的笑脸。
    曾经那些仰赖自己的人们,在他指导下习得法术的少年、少女,还有会唤他宫主哥哥的人
    风蓉虽然死了,可她的后人还在。
    由于风蓉长相和她父亲相似的缘故,霞云有心回避,便也没去探听与她相关的事情。
    一直到了丧葬之时,他才听说风蓉有个孩子,可具体性别年龄,却又不清楚了。
    这个孩子,成了霞云守护夙阑的唯一理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很想活着,才刻意不去打探那孩子的具体音信,生怕某日得知他的死讯,或其它不好的消息。
    于是,在第二个百年,霞云渐渐地放松了自身对夙阑的管制,改为退居幕后。
    他这次汲取教训,不再立一人代理夙阑,而是将治理权分散到「文判」、「武使」这两批人手上。
    一来,二者会相互制衡,不会有一方过于突出;
    二来,他们还能各司其职,不至于如风颜般忙得焦头烂额。
    由于要掌权的关系,那些人住进了望云宫,倒是为寂寥的宫中添了点热闹的气息。
    然而,霞云已经不想再与人有任何纠葛,除却公务以外,都尽量回避与人接触。
    宫里的人多了,殿面也就多了。在某位文判的提议下,望云宫内还被铺了石子路,栽了片桃树林。
    这桃林成长以后,又生生让霞云添了些苦痛,可那么多的痛楚混在一起,多点、少点,亦无甚分别。
    到了第三个百年,夙阑在几代文判、武使的协力下,逐渐繁荣昌盛起来。
    悖原开采的需求量日益增加,而霞云的身子,也终于也到了强弩之末。
    近年来,他越来越虚弱,身子还总是不慎爽快,每次发作都会病上一场,日子几乎都在病中度过了。
    所幸,如今的夙阑,已经不需要「霞云宫主」这号人了。他终于可以换来期待已久的宁静,并守住了与苏岚的约定
    然而,这世间的事,永远无法尽遂人意的。
    这一夜,霞云躺在石板上昏昏沉沉。一般秋收以后的夜晚,并没有多少人进行农活,或是外出踩踏草木,因此总是较为平静的。
    然而,今夜似乎并不太平。霞云在一阵剧痛中惊醒,并在缓了缓气以后,有些疑惑地踏出洞窟外。
    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霞云一般不以面目示人,凡出行都会戴上面具。
    然而今晚,他睡得有些迷糊,却是将这事给忘了,好在万仞山峦一带人迹罕至,倒也不怕被人瞧见。
    快入冬了,夜风打在身上,带着刺骨般的冰凉。霞云抓紧肩上的绛袍,提气窜到了半空,在纷扬的细雪中,迅速锁定了目标方向。
    城南的某一处,有着数重法力波动,在寂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明显。
    霞云深吸了口气,确认身子还勉强能支撑以后,便闭眼念诀,直接传送到了城南。
    他刚在空中停稳身形,便见下方乱糟糟地挤着人,有者手中提着火把,但更多的是各式各样的法器、武器,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群人无视下落的雪花,挥舞着手中的器物,瞄准了除自己以外的人。
    霎时间,各种咒术、弩箭乱飞,嘶喊叫骂声与兵戈声混在一起,交织出了片乱象。
    霞云的目光落在一旁无辜遭难的草木上,总算明白自己身上的痛楚从何而来。
    他闭了闭眼,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却没阻止他们继续恶斗。
    这华林两家的事,他也略有耳闻。
    夙阑刚成立那会,最具盛名的法器匠人便出自林家。这数百年间,林家在制器业的地位一直居高不下,一直到八年前,与林家相邻的制器世家忽然兴起,风头渐渐赶上了林家,从此两家平起平坐,成了制器业的顶梁柱。
    华林二家世代交好,因此虽在制器方面有所竞争,可在家主平和相处的情况下,却也相安无事了几载。
    然而,据忤纪殿掌讯的汇报看来,华林二家在几月前就频频发生争斗,在两家家主的默许下,很快地越演越烈,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虽然在文判们的调和下,两家稍微收敛了些。可不曾想,却是挑在了这深夜闹事。
    霞云静静地凌于空中,看着下方一张张扭曲的脸庞。在他们之中,不断有血液飞溅出来,浇在皑皑白雪上,溶出点点殷红。
    有些事,霞云已经不如最初一般执着了。这世间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人人都有自己该过的生活。他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何必为他人的人生负责?
    既然迟早要有个结果,那便顺了这些人的意,自己去搏一搏吧。
    霞云转过身,慢慢地落在不远处的街道。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年迈的老者坐在摊子前,搓揉着冻红的双耳。
    见霞云走来,那老者浑浊的眼一下发出亮光。他站起身,朝霞云招了招手,道:年轻人,天寒地冻的,来个热包子吧?
    霞云摇了摇头,径直走过了包子摊,并悄悄地扔了一块碎银到蒸笼边。那老者似乎也习惯了,又重新坐下,端起葫芦喝了一口。
    那老者自然不会知道,适才路过包子摊的,是夙阑那位神秘的宫主。
    在他的眼中,人只分为两类,一种是和他买包子的,一种是不买的,管他是华衫少年还是落魄老生,并无甚差别。
    霞云又走了许久,黑沉沉的天不再落雪,只是堆积着灰色的云朵,酝酿着下一道雪景。寒凉的空气渗入了他的肺腑之中,漫成一道道白气。
    霞云走着走着,忽然心中一片绞痛,直接压着他跪倒在雪地上。
    联想到适才的争斗,会这样也很正常。只是,当霞云终于缓过来以后,眼前的白雪忽然变得透亮,就像被阳光照耀一般。他回头望去,却见一片金光亮起,迅速地环起一圈屏障。
    那是?
    金光亮起的同时,霞云身上的痛楚微微减轻了些。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决定赶往那儿查看。
    于是,在一阵咒法波动后,霞云出现在金色屏障前方。待看清那一片区域以后,他微微怔住了。
    那里居然是方才来过的争斗现场,只是被金光给围了起来。
    越过半透明的屏障,霞云看见里头浓烟滚滚,巨大的火蛇吐着信子,咆哮着燃过每一寸土地,将里头的人吞噬。
    救、救命啊
    有几人发现情况不对,纷纷露出惊恐的脸色,拼命敲打着金色屏障,想要逃出这片领域。
    然而,那屏障甚是牢固,将他们挡在里头,转瞬便没入了火光之中。
    纵然霞云见过无数惨烈画面,却依然因眼前的景况感到骇然。
    他目光迅速扫过四周,尝试找出金光来源,很快就瞥见了一个可疑人影。
    那是一个身形瘦小的稚童,瞧着约莫始龀之年。他跪在金光前,瞧着灰头土脸的,眼里盈着点点泪光。
    仿佛留意到霞云的视线,那稚童抬起头,迎上了霞云的目光。
    眼前的面孔虽然稚嫩,却与昔日认识的那人有几分相似。霞云狠狠地愣了下,就这么与那稚童四目相对。
    神仙哥哥,您是神仙吗?
    那稚童立起身,诚惶诚恐地说着。
    霞云猛然回过神,道:什么?
    稚童道:我见灭焰失控,本想将它困住,可丝帘伞不听我使唤,将范围扩得太大了
    他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有些无助地望向上空,道:您是神仙吗?可不可以帮帮我,让它停下来?
    他口中的好几个名词,都是霞云听不懂的。霞云顺着稚童的目光看去,在一片金橘光中,模糊地看见了一把伞的轮廓。
    这屏障,是那柄伞做出的?
    稚童点了点头,眼里亮起了希望:求您帮忙,将它毁去也行,然后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了屏障内的火蛇一眼,道:求求您,救救里边的人吧。
    霞云眼睫一敛,道:你先离远些。
    他飞身跃到金光上,手中凝起一道术力,直接往银伞上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迴」是「回」字的异体字,个人觉得比较带感,所以用来当作章名了。
    p/s: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出自汉代焦延寿《易林》卷二《坎之兑》,意指酒能为人们带来欢乐,消解忧愁。
    74、第七十四章:灭焰
    霞云这一击,至少用了三成法力。他原以为那银伞会直接崩碎,可没想到伞面被击中以后,却是纹丝不动,仿佛适才的攻击只是假象一般。
    霞云眼皮一跳,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深吸了口气,又聚了五成法力,朝着伞面挥去。
    这次,那银伞狠狠地震了下,可依旧悬在半空,投放着坚不可摧的金光屏障。
    热气灼烧着霞云的肺,将他的皮肤熏得滚烫滚烫的。他将目光投往下方,只见那银伞下烈火熊熊,把罩着的空间化为整片火海。里头的哀嚎声逐渐停歇,只余燃烧发出的噼啪响。
    来不及了吗?
    若那两批人全都命丧于此,那适才冷眼旁观的自己,是否该为他们的死亡负上责任?
    霞云心中焦灼,也不管身上还在抽痛,再度闭眼凝气,将法力渡到双手之间。
    一成,二成五成。
    他紧紧抿着唇,将喉间翻涌的血气压下。
    六成
    血丝从霞云的嘴角流出,打在伞面上,发出滋滋的蒸腾声。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惊呼,可他无暇分心,只能全神贯注在凝聚法力上。
    七成
    霞云眼前阵阵发黑,身形也开始有些不稳。他紧咬牙关,继续将体内的每一丝灵流挪到指尖。
    此刻的他红袍加身,白袂翻飞,手中的金光与伞面相辉映,愣是照亮了半边天。
    再多一些再一些就好。
    仿佛在回应他的呼唤,维持浮空的灵流也涌到了指尖。霞云身躯一震,急速地往下空坠落。
    已到极限了吗?
    他凌空翻了个身,将手中的法力光球祭起,连人一起往下击去。
    笃!!
    随着一声闷响,那银伞忽然收起,而后化为一道银光,窜到了稚童身边。
    霞云顾不得喘息,手中金芒将金光屏障压下,罩在整片火场上。
    嘶啊
    火蛇愤怒地扭动着,想要抵御霞云的攻击。霞云额间冒着汗,身子微微颤动,却依然坚毅地撑着那片金芒。
    随着一阵阵猛烈的抖动,那火蛇终于耐不住霞云的威压,在发出一声低吼后,连带着四周的火焰一起沉入地面。
    霞云心一宽,手中金芒瞬间崩碎,人也像是断线的风筝一般往下落去。
    神仙哥哥!
    在落到地面以前,霞云听见了一声稚嫩的呼喊。他恍惚中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孩子,也是这般呼唤他的。
    岚儿
    视线蓦地清明起来。霞云深吸了口气,在跌落到地面以前重新腾空,然后缓缓下落到稚童身边。
    那稚童放下银伞,伸手想搀扶霞云,却又有些怯生生地收回手,道:神仙哥哥,您还好吗?
    霞云望向那张挂着泪痕的脸,却没找到属于苏岚的半点痕迹,只更清晰地看出风颜的影子。他刚涌起的希望瞬间破灭,眼神也冷了下来。
    是了,若真是岚儿,绝不会称呼他为「您」的。
    神仙大人,您没事吧?
    许是看出霞云眼里的冷意,那稚童顿了下,又换了一种称呼。
    霞云不答,只转身望向后方,并在探出感知以后,心也慢慢地凉了。
    刚才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居然全部葬身火海,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数百个焦黑的尸块扭曲成可怕的形状,躺在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泊中,仿佛在对着自己张牙舞爪。
    霞云盯着那些尸块,胃里一阵翻腾,呕出了一口黑血。他眼角余光瞄到稚童惊慌的脸,那双沾了灰黑的小手停在半空中,一副想扶自己,却又不敢的样子。
    这孩子,为何会在这大冷天里,孤身一人出现在这儿?
    霞云心中烦乱异常,被现场的余热一灼,再遭寒冷的风一吹,浑身都不舒服起来。他按着额侧,没怎么仔细思索,便对那稚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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