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瓦里埃尔医生走到婴儿床边,半蹲下来,开始检查床上的孩子,他将孩子抱起来,听了听他的心跳,又重新放回到床上。
    罗伯特警惕地注视着这位拉瓦里埃尔医生的背影,虽然他用厚厚的黑色斗篷把自己包裹的像一只蝙蝠一样,可罗伯特依旧看出来,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您看上去很紧张。”罗伯特问道,“您去您的其他主顾家里看诊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不,不。”拉瓦里埃尔医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只是第一次给这样显贵的主顾看病。”
    医生结束了他的检查,站起身来,打开他的药箱。
    “塞巴斯蒂安王子感染了风寒,他身体本来就先天不足,又不得不在冬天做这么长的旅行,得风寒是不可避免的。”拉瓦里埃尔医生干笑了几声,“如果我是您,我就带着王子在温暖的南方先住一段时间,等到春天再启程回不列颠。”
    “遗憾的是,这不太可能,我们的时间很紧。”罗伯特说道。
    “当然,当然,我完全理解。”医生忙不迭地点着头,似乎连自己的脑子都要从头盖骨里面摇晃出来,“我给殿下准备了一份药水,只要喝下去,略微休息几天,他就会恢复健康的。”
    他从药箱底部摸出来一个小小的水晶瓶,瓶子用金色的瓶盖封着,里面的液体像血一样红。
    他走到房间另一侧的柜子旁边,拿起桌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而后将小瓶子里的红色液体倒进了杯子里,杯中水几乎没有变色。
    “如果您允许的话,大人,我来喂殿下喝药。”他拿着水杯,重新朝着婴儿床的方向走去。
    “您刚才看到了,殿下喝不下。”罗伯特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几步,挡在了医生面前,“不如让乳母喝了吧,她的奶水殿下还能喝下去几口。”
    “不,不行的,大人。”医生似乎没有预料到罗伯特会那么说,有一瞬间他看上去甚至有些慌乱了,虽然他立即掩饰了过去,可还是被罗伯特注意到了。
    “那样的话,药效……可就不够了。”他大腿上的颤抖已经扩散到了全身,杯子里的水面也随之上下跳动着。
    “您总是在来见病人之前就准备好药水随身携带吗?”罗伯特又问道。
    “只会携带一些常用的,大人。”医生的脸看上去像是一朵开败了的残花,“例如……治疗风寒用的。”
    “听说您去过威尼斯?”罗伯特转化了话题。
    “是的,大人。”医生说道,“在上次瘟疫大流行的时候。”
    “我听说在瘟疫期间,医生们都要戴上鸟嘴面具,来防止感染。”罗伯特向前迈了一步,医生也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您也戴过吧?”
    “是的,大人。”医生肯定地说道。
    “这可就有意思了。”罗伯特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鸟嘴面具的确是个很有趣的发明,可对医生们来说,它有一个恼人的缺点,就是戴久之后会在鼻子边上留下疤痕。”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医生鼻子四周毫无疤痕印记的皮肤,“您在威尼斯戴了几个月的这种面具,它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在您的脸上留下。”
    罗伯特握住了医生手里的杯子,缓慢却坚决地将它夺了过来。
    “作为一点额外的保护措施,”他说道,“您不介意在把杯子里的药水喂给殿下之前先尝上一口吧?毕竟,这只是治疗伤寒的药水,不会损害到您的身体的。”
    当那杯子被举到医生嘴边的时候,医生不由自主地朝后一跳,就像是那杯子里装着的是滚烫的熔岩一般。
    “您不愿意喝吗?”罗伯特轻笑了一声,“现在您看上去可就有点可疑了。”
    医生灰色的眼珠子在眼眶里飞速打着转,突然,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把匕首,就朝着婴儿床冲去。
    早有准备的罗伯特一甩手,将杯子里的液体尽数朝着医生的脸上泼去,医生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用手去挡,就在他停顿的这一瞬间,罗伯特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
    医生摔倒在地上,刀子也脱了手,他用手支撑着地板试图站起来,可一把剑却插进了他的后心,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大张着眼睛倒在了地上,黑色的鲜血在他的身下扩散着。
    罗伯特看向收剑入鞘的密探,“您没必要杀他的。”
    “我只是想帮帮您。”那密探说道,“万一他还有一把火枪之类的呢?”
    罗伯特眯着眼睛打量着对方,“您就不想听他讲讲是谁派他来的吗?如今他死了……死人可不会说话,方便的很,不是吗?”
    “如果您是在暗示……”
    “我什么也没有暗示。”罗伯特伸出一只手,打断了对方的话,“请您把这人的尸体让人带出去吧。”
    密探有些不忿,但还是点了点头答应了,“我会去叫人的,我们先出去吧,大人。”
    “您去吧,我今晚就留在这里。”罗伯特将一把扶手椅拉到婴儿床边上,“谁说的清晚上还有没有另外的不速之客来造访呢?”
    那密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面对罗伯特冷淡的目光,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好吧,大人。”他听到自己说道,“我就去叫人。”
    罗伯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208章 毒蛇夫人
    罗伯特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在塞巴斯蒂安王子的房间里呆了一整晚。第二天上午,当急促的敲门声让他在一把狭小的扶手椅上醒来时,他感到自己浑身的每个关节和每一块肌肉都在向大脑发出激烈的抗议。
    他用手撑着扶手,让自己在椅子上坐直,伸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让酸麻的手脚重新恢复正常。
    “请进来吧。”他一边说,一边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门打开了,走进房间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和昨天那位密探的气质有几分相似。
    “您有访客,先生。”新面孔有些局促地朝罗伯特鞠了一躬。他有些紧张,罗伯特心想。
    “是什么人?”罗伯特问道。
    “您见了就知道了。”那人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问题,“我接到的命令是向您通报她的来访。”
    所以是“她”而不是“他”,罗伯特在心里盘算起来,一个不愿意让自己的行踪被广而告之的女人,这样的人可真不少。
    罗伯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确认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并且插销都已经扣好。
    他又看向婴儿床上的塞巴斯蒂安王子,那孩子折腾了一夜,如今终于安静地睡着了,他的小脸上泛着潮红,显然发烧依旧在继续。
    “我们走吧。”他朝着那人点了点头。
    “昨天那位先生呢?”当他们走下长长的大理石楼梯时,罗伯特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他生病了。”新来的密探看上去浑身都不自在,“得了风寒。”
    “啊。”罗伯特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希望他早日康复。”
    新密探没有回复罗伯特的话,只是悄悄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那人带着罗伯特走进了一楼的会客室,他朝着屋里已经在等候的那个人鞠了一躬,随即就退出了房门,就好像是害怕在房间里逗留的太久一样。
    罗伯特谨慎地朝着那个女人的方向走了几步,那是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身体微微有些丰腴,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上面装饰着珍珠和血红色的花边,就像是鲜血和泪珠一样,他想。这位神秘的客人的脸隐藏在兜帽的阴影当中,唯一的例外是那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当罗伯特一进门时,那对眼睛立即转了过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进门的英国人。
    那女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抬起头,罗伯特看清了她的脸,意大利式的五官平平常常,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对突出的眼睛和嘴唇上涂抹的颜色鲜艳的口红。
    “罗伯特·达德利,彭布罗克侯爵阁下。”那鲜红色的嘴唇张开来,它们中间吐出来的话同样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我久仰您的大名。”
    罗伯特向这位客人短促地弯了弯腰,“可我却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是我的错,客人应当首先向主人自我介绍的,我真是失礼。”她的嘴唇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是卡塔琳娜·德·美第奇,法兰西的王后。”
    罗伯特看着她的眼神里混杂着惊愕和迷茫,他再次朝着卡塔琳娜·德·美第奇鞠了一躬,他弯腰的幅度比起刚才略微增加了些。
    “我是在法兰西的国土上,在这里我是客人,您才是主人,因此您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他谨慎地回答道。
    卡塔琳娜的脸上依旧挂着刚才挂上去的微笑,她朝着自己对面的沙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罗伯特坐下。
    “我想,首先我要向您道歉。”当罗伯特坐下时,卡塔琳娜平静地说道,“昨天晚上发生的那种闹剧,以后不会再有了,相关的责任人都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处。”
    罗伯特回想起自己在走廊里看到的仆人和侍卫都已经换上了生面孔,这位法国王后的动作可真快,他想,看上去……就像是急于掩饰些什么似的。
    卡特琳娜精明的目光没有放过罗伯特脸上肌肉最细微的动作,“您不会觉得,那个可笑的刺客是我派过来的吧?”
    罗伯特被她的直言不讳吓了一跳,他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我并不是说……”
    “我们还是没必要对彼此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了,我看得出来您是怎么想的。”卡塔琳娜轻轻弹了弹自己的指甲,“我出生后的一个月里,我的父母就都去世了,孤儿总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上帝从他们身上夺去了父母之爱,就用这种能力来做些许的弥补;当我八岁时,佛罗伦萨被叛军攻陷,我躲在修道院里,听着那些人议论一旦谈判不成功,就把我交给军队,随他们对我做什么……用不着什么想象力也能猜出来那些禽兽会对一个小女孩做些什么。”
    她说话的声音如此平静,就像是在复述其他人的经历一样。
    “佛罗伦萨解围之后,我被我的叔叔教皇陛下接到了梵蒂冈,在那里度过我的少女时期。那些红衣主教们嘴上说着最圣洁的话,脸上挂着最为仁爱的微笑,可他们心里却想着些最为不堪的龌龊事,策划着撒旦也要为之咋舌的阴谋……昨晚发生的一切跟我在那里见到的阴谋相比,简直就是小孩子的游戏一般幼稚。”
    “如果塞巴斯蒂安王子在巴黎出事,那对法国有什么好处呢?人人都会把我们看成谋杀婴儿的凶手。”她耸了耸肩膀,“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并不介意谋杀婴儿,但我从不做没意义的蠢事。一旦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凶手,那么外交上法国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并不怀疑您所说的话。”罗伯特看上去比起刚才稍微放松了些。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或许您可以告诉我幕后黑手的名字?”
    “我听说您是个聪明人。”卡特琳娜脸上的微笑这时看上去多了一点嘲讽的成分,罗伯特感到她就像是一只正在玩弄猎物的猫,“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场闹剧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行为罢了……一个小姑娘刚刚开始学习阴谋的技巧,可却不得要领,由于她出身高贵,于是那未经锻炼的大脑总是倾向于把一切问题简单化,那笨拙的举动她本人觉得颇为高明,可在外人看来实在是非常可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正在指控的是您的儿媳,玛丽·斯图亚特。”罗伯特说道,似乎并没有显得多么意外。
    “我听说亨利八世国王原本打算为他的儿子娶她做新娘。”卡塔琳娜冷笑了一声,“不得不说,您的国王陛下可真是幸运。”她的眼睛又将罗伯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您可比她要强多了……如果是您就绝不会干这样的蠢事。”
    罗伯特有些尴尬的咳嗽了几声,“所以是她收买了那位拉瓦里埃尔医生?”
    “昨晚来的不是拉瓦里埃尔医生,拉瓦里埃尔医生如今躺在塞纳河底,恐怕得等到河面化冻才能把他的遗骨捞出来。”卡特琳娜的语气里满含着不屑,“她还算有一点脑子,派来了一个我们查不到身份的刺客;遗憾的是她也没那么聪明,不知道让自己的侍女来与这位刺客联系是个愚蠢至极的行为。”
    “所以那药水的确是毒药。”罗伯特说道。
    “那侍女已经招供了,就是普通的咳嗽药水加上了砒霜。”卡塔琳娜微微翻了翻白眼,“砒霜!真见鬼!苏格兰人永远也无法掌握毒物学,这是一门艺术。砒霜的苦味会让那孩子剧烈地挣扎,等到他咽气之后,医生用勺子都能在他的胃表面刮出来残余的毒药。
    “在我们意大利,有无数种办法让那孩子在睡梦当中就上了天堂。”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那些甜美的毒药,它们的受害者连死后脸上都带着甜美的微笑,可是她却选了砒霜!这就像是从一屋子的精美兵器里面挑出来了一把屠夫用的杀猪刀。”
    “您觉得下毒杀人是一种艺术?”罗伯特被卡塔琳娜的语气弄的颇为不自在。
    “毒药不过是一种工具罢了。”卡特琳娜不甚在意地说道,“每个人这辈子总会遇到些挡路的人,除去这样的障碍是一种现实的需要。在我们意大利常用的是毒药,而你们北方民族似乎更喜欢刀斧和利剑这样直接的方式。您必须承认,我们的方法不但更有创意,而且要体面的多……当然凡事也有例外,您的父亲比起他的同胞们而言就要文雅许多了……番木鳖碱,对吗?从植物里面提取的毒素,比起砒霜这样的入门玩具高级了不少。坦白地说,当时听到消息的时候我还有点意外呢。”
    罗伯特冷淡地看着卡特琳娜·德·美第奇,“您今天来拜访不会就是来和我说这些的吧?”
    “当然不是。”卡塔琳娜说道,“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了呀,我是来向您道歉的。”
    她叹了一口气,”在卢浮宫里,我们每个人都各行其是。我的丈夫和他的情妇做他们想做的事;玛丽·斯图亚特和她的舅家吉斯家族也只听他们自己的命令;至于我嘛,我只听从自己理智的指引。”
    或者是自己的野心,罗伯特心想,他警惕地看着卡塔琳娜·德·美第奇。
    “您并不想让玛丽·斯图亚特得到不列颠的王冠,对吧?”罗伯特说道,“您的儿子弗朗索瓦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她背后的吉斯家族野心勃勃,如果她成了不列颠的女王,那么法兰西的王位还能在瓦卢瓦家族手里维持多久,可就真不好说了。”
    “到那个时候,您也保不住手里的权力。”罗伯特看着卡塔琳娜的眼睛,”我也许不像您一样善于察言观色,但是我看得出来一个人对权力的热衷……我身边满是这样的人,权力对于他们就像是空气和水一样,我看得出来,您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您看,我们都不喜欢我可爱的儿媳。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爱德华国王,她都是一个讨厌的障碍。”卡塔琳娜眨了眨眼睛,“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可以做朋友。”
    “如果您真想获得我们的友谊,那么不妨从实际行动开始。”罗伯特说,“例如您可以给我们发放去加莱的通行证。”
    “我想您和塞巴斯蒂安亲王的通行证很快就可以准备好,至于若昂·曼努埃尔国王,事情恐怕就会复杂一些……”
    “若昂·曼努埃尔国王要和我们一起走。”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是这孩子的父亲,孩子要和父亲一起。”
    卡特琳娜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唇,她拿起放在身边小茶几上的一个金色的小铃铛,轻轻摇了摇。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男人走进房间,他看上去又矮又胖,留着黑黑的长发和大胡子,像是个终日躲在塔楼顶上的占星学家,那一身黑色的袍子让他整个人的气质显的更加阴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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