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西班牙政府尴尬的是,由于巨额的债务违约,西班牙政府的信誉已经彻底宣告破产。国王的大臣们找遍了整个西欧所有的银行家,却没有一家银行愿意为西班牙国王陛下开通汇票服务。因此这笔巨额的资金不能够通过安全的银行转账方式转去尼德兰,只能由西班牙海军自己进行运输。
    屋漏偏逢连阴雨,当这两艘运载着宝贵黄金的船进入英吉利海峡时,迎接着他们的却是暴风雨和随之而来的浓雾。在浓雾中,两艘战舰被大浪带到了汉普郡外海礁石密布的浅滩上。西班牙船长们用尽一切办法,也不能让两艘船只脱困,最终这两艘船连同船上的货物,都落到了对西班牙满怀敌意的不列颠王国手里。
    当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到伦敦时,西班牙大使立即给国内发了一封加急快件,而后乘车前往外交部递交一份措辞严厉的照会,要求不列颠王国在这两艘船完成维修之后立即放行。
    尼德兰独立运动虽然还没有向英格兰派驻正式的外交代表,但伦敦城里常年都生活着一批从事不列颠和尼德兰两国贸易的尼德兰商人,而这些商人普遍对于西班牙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当西班牙帆船搁浅的消息传开时,这些商人们也立即推举出代表,前往最高法院以“西班牙债券违约受害者”的身份起诉,要求对这两艘船连同上面的货物进行扣押保全,直到西班牙政府归还所欠下的债务为止。
    最高法院被这份起诉书拱上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对于这种事关外交大事的案件,他们完全不敢沾染,于是诉状刚刚抵到贝利街的法院大楼,就被原封不动地送去了汉普顿宫,在国王陛下表态之前,最高法院的大人们打定主意要装聋作哑。
    时间又过去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整个伦敦城的气氛进一步升温,各种流言在市井间传播,许多好事者声称战争已然在望,有几家小报引述“接近宫廷的消息人士”的表态,声称舰队已经宣告动员,随时就要出港,而西班牙人的入侵也已经迫在眉睫。
    终于,在前一天的早上,从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决定提前结束假期,而内阁会议也将在次日的下午召开,内阁的所有成员连同国王亲近的几位顾问都需要出席。
    第二天的下午一点多,内阁会议的成员们陆续在宫里露面了。在众人好奇的目光当中,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走廊。刚才还嘈杂不堪的走廊里,如今却没有一个人在说话,甚至如果有一只鸟儿正在天花板上挂着的吊灯的架子上熟睡,那么走廊里的人们都能够听到它的呼吸声。
    当内阁会议室的大钟刚刚敲响了下午两点时,会议厅的大门被人打开了两扇,国王走进了房间。爱德华六世国王身着一件褐色的猎装,头上戴着的帽子上插着长长的白色羽翎,一直垂到肩头。国王看上去神色不佳,显然是因为被打断了假期的缘故,屋子里的人见到了国王的神色,无不挺直了后背,显得比起刚才更加小心翼翼了。
    国王在御座上坐下,他朝着左手边第一位上坐着的那位大臣投去了冷淡的一瞥,示意让他开始主持会议。
    斯蒂芬·加德纳主教原本不过是国王用来对贵族阶级动手时所临时捡起来的一把顺手的工具,可到今天为止,他却已经在首相的位置上坐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不由得让国内外的评论家都大跌眼镜。甚至对于爱德华国王而言,这样的安排让两年前的他得知,一定也会感到颇为意外的。
    根据国王最初的谋划,加德纳主教将在他梦寐以求的首相位置上坐上几个月,等到那些国王想要处理掉的贵族们都以主教的名义被送上了断头台或是没收家产之后,加德纳主教就可以满载着整个贵族阶级的仇恨光荣退休了。可令国王也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几个月的首相生涯里,加德纳主教这个工具,实在是用起来过于顺手了。那些国王不便说的话,加德纳主教不需要陛下的命令,就会主动替陛下说出口;那些陛下不便签署的命令,加德纳主教也主动把骂名揽在自己身上,不需要陛下嘱咐就自己签署。与之相反的是,国王陛下不愿意他染指的那些东西,他就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在内阁会议上,主教总是扮演着主持人的角色,就像是一个司仪一样,他从不在国王陛下发表意见之前发表自己的观点,而在国王陛下发表观点之后,他的观点也永远和陛下保持一致。
    对于这样一位好用的首相,让他就此退休未免显得有些可惜了,于是爱德华国王也就顺理成章地留下主教坐在他这个梦寐以求的相位上,替陛下处理那些国王懒得插手或是不便插手的琐事和脏事。而加德纳主教,自从坐上这个位子之后也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样,满怀热情地为国王陛下服务着,似乎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留给陛下任何将他撤换的理由。
    “关于搁浅的西班牙运输船的消息,陛下和诸位大人想必都接到报告了。”加德纳主教脸上带着讨好的微笑,即使陛下并不理会,那微笑的弧度也丝毫没有变小,“下面请外交大臣先介绍一下最新的情况吧。”
    国王的外交大臣亨利·卡瑞,是亨利八世国王与爱德华国王的姨妈玛丽·波林生下的私生子,因此他既是爱德华国王的表兄,又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爱德华国王继位之后,他赐予这位兄长沃里克伯爵的称号,一年前的内阁改组中,国王又任命沃里克伯爵做了外交大臣。
    沃里克伯爵年约三十出头,作为国王的私生子兄弟,他称得上是相貌堂堂,那一头的红发下面饱满的额头和宽阔的下巴,让他看起来比起陛下更像已经驾崩已久的先王。他继承了亨利八世国王为他准备的一笔遗产,同时蒙新王的隆恩又在抄没教会和叛乱贵族财产的狂潮当中用低价购买了几座上等的庄园地产,以此发了大财。
    宫廷里的任何人都知道,沃里克伯爵从先王那里继承的不单单是长相,还有对漂亮女人和上等马的爱好,而如今他所拥有的一切足以让他得到他想要的任何女人和名马,这就足以让他感到心满意足了。国王任命他成为外交大臣,其用意也正在于此:一切外交上的大事都由陛下乾纲独断,而外交大臣不过是要摆摆样子,应付一下场面,或是组织一场完美的招待会,这样的工作会让一位野心家心怀不满,却正适合一位心满意足的贵族打发时间。
    “西班牙大使已经给我递来了四封照会,措辞一封比一封激烈。”沃里克伯爵的声音有些不满,很明显对于西班牙大使的态度颇有微词,“显然他还没有接到自己国内的回函,目前的这些照会都是他自作主张,但我在外交部的下属们认为,菲利普国王的反应,可能比他的这位大使的反应更加激烈。”
    沃里克伯爵不懂得外交,但他有个最好的特点,那就是从善如流,对于他手下的那些专业人士的意见,他向来都十分尊重,“那位大使在照会里提到,如果我们不愿意归还这笔钱,那么双方的关系将要面临‘不可避免的灾难性结局’,很显然,他是在威胁战争。”
    “您觉得呢?”国王看向自己右手边的副首相兼财政大臣威廉·塞西尔,“西班牙人会为了这六十万弗洛林开战吗?”
    “我想我必须承认,这笔钱对他们很重要,陛下。”塞西尔看上去表情也并不轻松,“如果西班牙人得不到这笔钱,佛兰德斯军团很有可能会哗变,而这对于菲利普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我毫不怀疑他会尽一切手段要回这笔钱。”
    “所以他为了解决目前的困境,就要和我们开战?”国王有些怀疑,“这就像是为了治疗自己身上的绝症而自杀一样。”
    “因此,陛下,我并不觉得他们会立即开战。”塞西尔点了点头,“至少在他们和法国人在皮卡第的战事分出胜负之前不会。”
    国王“嗯”了一声,他又转向桌子另一侧的内政大臣兼情报总监沃尔辛厄姆爵士,“那些在最高法院起诉的尼德兰商人,您查的怎么样了?”
    沃尔辛厄姆爵士从怀里掏出一副眼镜来,“这些尼德兰商人当中的大多数的确在西班牙债务的违约事件当中收到了损失,但是他们的这次行动也并不完全是自发行为,其中有几个领头的组织者和尼德兰贵族同盟交集甚密。我想他们的这次行动,也像是西班牙大使发出的照会一样,并没有咨询过尼德兰方面,但是却也代表着尼德兰的意见。”
    “那几位组织者和我的人进行了接触,他们并不打算和我们争夺这笔钱的所有权,只要这笔钱不落在西班牙人的手里,他们完全不介意我们将这笔钱收归国库。”
    “六十万弗洛林,倒也是一笔巨款了。”塞西尔笑着说道。
    “倒也没有那么多。”国王耸了耸肩,“这也不过就是西班牙在尼德兰的十五万大军半年的军饷而已……尼德兰人如果想用六十万弗洛林就让我们为他们而打仗,那这个价码未免也显得太寒酸了一点。一旦我们和西班牙人大打出手,六十万弗洛林用不了多久,我估计整场战争的军费不会少于三百万的。”
    “财政部的估计是在两百万到四百万之间,如果战争拖到五年以上,可能达到六百万到八百万。”塞西尔补充道。
    “那么陛下打算把这笔钱还给西班牙人?”沃里克伯爵有些天真地看向自己的弟弟。
    “如果我把这笔钱还给他们,那么西班牙人愿意给我什么?”国王翻了翻白眼,“可别告诉我说是他们的友谊。”
    沃里克伯爵有些窘迫,“西班牙大使的确提到了这个。”
    “这可不算是条件,亨利。”国王将手握成拳,轻轻敲着椅子扶手上雕刻着的两只狮子,“菲利普国王想要这笔金子,想要挽救尼德兰的局面,那么他就必须要给我一些实际的东西,我才能考虑他的提议,否则这一切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西班牙大使提出,如果我们归还这笔钱,菲利普国王愿意和您进行一次会面,就解决我们两国之间存在的问题进行一次坦率的会谈,他也愿意支持您对法国王位的声索。”
    爱德华冷笑起来,“查理五世皇帝也给父亲许诺过这个,如今他也来有样学样了。时至今日,虽说我还保留着法兰西国王的称号,但我想已经没有人真的觉得我有一天能在兰斯大教堂加冕了吧?我父亲也许会被这虚无缥缈的条件所打动,可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不会为了一个渺茫的,毫无实现可能的希望去为西班牙人火中取栗,菲利普提出这个条件,不就是为了把我拉进和法国的战争里吗?我把钱还给他,自费与他一起打击法国人,最后他和法国人签订和约,把我留在这尴尬的境地里……他若是真有诚意和我做朋友,就不会试图用这种拙劣的骗局糊弄我。”
    “那陛下的意思是?”塞西尔问道。
    “我们何必着急呢?把那两艘船连同货物和人员先扣押起来,让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着急去吧,如果他们想要我按他们说的做,那么就请他们表现的更有诚意一点,我只愿意和最有诚意的一方做朋友。”
    爱德华看向沃里克伯爵和沃尔辛厄姆爵士,“你们分别负责和西班牙人与尼德兰人交涉,关于西班牙方面,交涉的重点应当放在领土问题上,尤其是美洲的领土,如果菲利普要我帮他解决尼德兰的问题,那么他就要给我几块殖民地作为报酬,我想这要求并没有多么过分,我只是想要几个加勒比海上生产蔗糖的小岛罢了,又不是要他割让整个秘鲁和墨西哥。”
    “至于尼德兰方面,我并不指望他们割让领土或者承诺让我做尼德兰的国王什么的,那些东西都太虚无飘渺了,如果他们要和我们合作,那么就先从商业部分开始吧。您可以和他们谈谈贸易特权什么的,例如取消对英格兰商品的进口关税,同时允许我们的银行家发行尼德兰公债……他们想让我们为他们打仗,那么给我们一些商业上的优惠也不是什么非分的要求,我想……”
    国王的话被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不满地停下来,转身看向房门,正好看到房门被一个气喘吁吁的侍从一把推开。
    “您这是干什么?”国王身边的加德纳主教尖声问道,“内阁会议正在召开,您竟敢就这样闯进来?”
    那侍从的脸涨的通红,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才用颤抖的语言说出声来:“我很抱歉,陛下,各位大人,然而有一个人要求马上求见陛下。”
    “您没看见陛下正在召开内阁会议吗?无论是谁,都要等到会议结束之后再求见!”
    “我非常抱歉,主教阁下,然而……”
    “然而?”加德纳主教的语气越发不满了。
    “然而这位客人的身份和这次内阁会议的主题相关。”
    加德纳主教还要说什么,国王打了个手势,他马上像一只燕子见到空中振翅盘旋的鹰隼似的,听话地闭上了嘴。
    “您说的这位客人,究竟是什么人?”国王问道。
    “他自称为拿骚的威廉·范·奥兰治,奥兰治亲王。”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这些大臣们都忘记了礼仪,惊诧的声浪如同海啸,在整个大厅里席卷而过。
    国王一瞬间也因为惊愕而愣住了,但很快他又重新恢复了震惊,如果有人此时细细地研究国王的神色,想必不会漏掉他眼睛里流露出的好奇和疑问交织的目光。
    爱德华六世国王站起身来,朝着门口的侍从做了个手势。
    “请把亲王陛下带到我的书房去。”他命令道。
    “请诸位在此稍后。”国王朝着会议室里的众人点了点头,随即匆匆离席。
    第171章 觐见书
    奥兰治亲王乘坐的渔船,在前一天的太阳落山时分,于英格兰南部的某个渔港靠岸了。如今正当北海捕捞鲱鱼的时节,这样的小渔船自然是数不胜数,因此船长不费吹灰之力就穿过了西班牙和英格兰两国海军的巡逻线,将亲王送到了距离不列颠的都城不过三十五英里的地方。
    一辆由两匹爱尔兰马拉着的朴素马车在那里等候亲王的到来,马车上已经为亲王准备了双层的弹簧坐垫。夜晚是一个英格兰秋季常见的阴冷天气,大块的积雨云在天空中随着北海方向刮来的冷风奔跑着,偶尔月亮从云层的缝隙探出头来,然而转瞬之间她的光华就又一次被遮盖起来,就像是一个躲在帷幔后面好奇地观看舞会场面的小姑娘,被闻声赶来的女家庭教师重新带回了房间里。车厢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厚重的双层玻璃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车轮时不时地压过一两个积满了水的小水坑,然而对于车上的乘客而言,这不过类似于摇椅微微晃荡所产生的震动,丝毫不影响这趟旅行的舒适性。
    奥兰治亲王在马车上舒适地睡了将近四个小时,当他醒来时,马车已经驶上了伦敦城郊外的林荫大道,透过窗户上的水雾,在马车上点着的几盏灯笼的映照下,可以看到路两旁的两排大树正如同一群黑色的,瘦骨嶙峋的幽灵一样,被马车飞速地甩在身后。
    亲王用手擦了擦窗户,水雾被抹去,英格兰的首都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座巨大的都市,经历了都铎王朝七十年相对稳定的统治,如今已经成为整个西欧最大的城市,她的人口在整个欧洲只有君士坦丁堡可以与之媲美。看在奥兰治亲王的眼里,这座城市有如一片黑色的大海,而无数的灯光如同水母季节海面上的点点幽光,在雨中闪烁着,仿佛是在随着波涛起舞……一场永不停息的舞蹈!无数人的命运,一个个国家的命运,都是这波涛当中卷集着的泡沫,永不停息地跳跃着。
    马车沿着罗切斯特大道进了城,进入了这座被罗马的天主教廷称为“当代的索多玛与蛾摩拉,十六世纪的尼布甲尼撒国王统治的巴比伦”的都市。自从两年前的未遂政变之后,卷入颠覆活动的罗马教廷代表就被爱德华国王逐出了这个国家,罗马和不列颠的关系也就此彻底破裂了。恼羞成怒的教廷,将爱德华六世国王称为“基督在人世间最危险的敌人”,在天主教世界当中将英国国王描绘成尼布甲尼撒,尼禄,卡里古拉或是叛教者尤利安那样的暴君,而这位君王与他的宠臣罗伯特·达德利之间的暧昧关系,在教廷的宣传里自然也变成了不列颠在抛弃天主教的荣光后日趋堕落的铁证。顺理成章地,这座英格兰的首都,也就成为了新时代的巴比伦,罪恶和腐化的巢穴,终有一天将会被愤怒的天主降下天罚,而虔诚的天主教徒们只需要耐心等待。
    奥兰治亲王好奇地注视着这座浮华的城市的街道,时间已然过了午夜,可街上的人看上去依旧不少。剧院门前挤满了等客的出租马车和私家马车,显然最后的一场戏还没有散场,在那些沿着比起前几年已经清澈许多的泰晤士河修建的豪华宅邸里,传来萨拉班德舞曲的音乐声和谈笑声,显然夜晚的舞会和宴会才刚刚开始。道路两旁的屋檐上都插着用来照明的火炬,它们要一直燃烧到天亮才会被熄灭。对于一个习惯了马德里那阴沉的夜晚的人,在夜间参观这座没有宵禁的繁华城市,无疑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奥兰治亲王的马车在旧肯特路附近的一条有些冷清的小街道停了下来,亲王下了车,进入了一座三层的公寓楼。这间用假名租下来的公寓位于三层,房间里算得上是整洁,但远远称不上是舒适。地面上铺着简陋的方砖而非豪华宅邸当中常用的柚木地板,家具都用较为廉价的松木和白桦木制成,沙发的蒙皮就像老太太脸上的皮肤一样松弛而满是褶皱,每当有人坐下时,它就开始吱嘎作响,仿佛是在抗议似的。
    亲王和他的贴身仆人一道进入了房间,房门在他们身后锁上,没过多久屋子里点着的一盏灯和一根蜡烛也相继熄灭了,这条幽静的小路重新回到了平日里的寂静当中。
    第二天中午,一辆豪华的马车在这条街上居民惊奇的目光当中驶到了公寓楼的门前。马车的车辕上套着两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即使是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来,这两匹正用自己的蹄子不耐烦的踢着地上铺路石的名马价值不菲。马车的车门上画着一个贵族的徽章,徽章上画着一个冠冕,如果此时有懂行的人经过,就会注意到那是一顶亲王的冠冕。这辆马车停在一群靠年金生活的退休老人和歇业的商人居住的街区里,实在是显得极其格格不入。
    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响,一个看上去穿着华丽的人从公寓楼里走了出来,立即登上了马车,周围围观的人群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车门就已经关上了,而车窗的帘子在那位乘客上车之前就早已经放了下来。在人群失望的叹气声中,车夫在空中甩了两下鞭子,放开了缰绳,马车立即好像是在赛车场上一样,闪电般冲了出去。
    马车很快出了城,沿着泰晤士河的堤岸一路奔驰,距离两点钟还有一刻时,马车抵达了汉普顿宫前面的里士满广场。
    爱德华国王扩建汉普顿宫的初衷之一,就在于要给每一个第一次抵达这座宫殿的来客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是要确保它的壮丽和辉煌在最见多识广的人心里也能够激起惊愕和震撼的感觉。建筑外立面最初建造时使用的红砖如今已经被米黄色的大理石所取代,千百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俯瞰着前庭广场上的来客,如同巨人阿尔戈斯的一百只眼睛。窗户之间肃立着历代英格兰国王和史上伟大统帅和统治者的雕像,阿尔弗雷德大帝身旁是头戴橄榄花冠的朱利乌斯·凯撒,手握重剑的黑太子爱德华与亚瑟王站在一起,而亨利五世国王则与非洲征服者西庇阿隔着广场四目相对。
    四千名身着华丽号服的仆役维持着这座巨大宫殿的运转,马厩里养着两千匹名马,整个不列颠的贵族阶级,都住进了这座纯金打造的笼子里。他们从地方上的实权人物,变成了这华丽的社交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演员,而国王正是这出戏剧的总导演。这个阶级先是失去了他们在经济上的统治地位,自两年前的叛乱后,他们的政治地位也一落千丈。陛下将这些已不再能适应环境的动物聚拢在他的大动物园里,用这些高贵的头衔和姓氏来装点自己统治的门面,时不时地用一些财富和官职作为奖赏,让这些被驯化的动物按照他的指挥棒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在大厅的入口的正上方,是两对最显眼,最精美,也是尺寸最大的雕像。位于左侧的是手握长矛的阿喀琉斯和正在弹奏竖琴的帕特洛克罗斯,而右侧则是骑马进入巴比伦的亚历山大大帝和他身后的赫菲斯蒂昂。这两组雕像由著名的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亲自完成,当雕像于一年多前揭幕的时候,满意的国王陛下下令将一个装满金币的旅行箱和一份男爵的册封书一并作为答谢礼赠送给了这位巨匠。许多人都注意到这两组雕像的主人公的面孔,与现实生活当中的某两个人有着许多相似的特征,这样的相似究竟是大师个人的创作灵感还是出自于主顾的授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整个宫廷议论的焦点。
    马车刚一停下,奥兰治亲王就打开车门,敏捷地跳下车,摆出那副天潢贵胄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气,径直朝着宫殿的入口处走去。
    在故事发生的十六世纪,不列颠的宫廷依旧保持着中世纪时候的传统,向那些好奇的来访者们开放。中世纪时期,国王的一举一动,都展示在好奇的民众面前,来宫里看国王和王后吃饭,则是最受欢迎的参观项目。在新时代的汉普顿宫里,依旧保持了部分旧时的传统,只要你衣着体面(这并不算困难,因为在宫门外的镇子上就有好几家出租贵族装饰的店铺,帽子,礼服和佩剑租用一天,加在一起不过两个英镑的价格),那么你就是国王的客人,陛下就会对你以礼相待。这些参观者们可以进入宫殿约三分之一的区域,包括门厅和几条有着颇为宏伟的大理石拱顶的走廊,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国王在侍卫们的簇拥下从这些走廊里一闪而过。
    奥兰治亲王穿着一身挂满珍珠和钻石的橙色天鹅绒紧身衣,他的胸前挂着西班牙国王授予他的金羊毛勋章,当他进入走廊时,自然而然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来,就像是飞蛾在本能的指引下朝着屋子里唯一的光源飞去一样。那些游客们,其中大多数是乡村的小地主和小商人,纷纷赞叹于这位老爷这价值不菲的打扮,猜想这是一位大阔佬。至于那些在宫廷里混迹许久的人看向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神却要谨慎的多:此人的通身气派和衣着都显示出他地位不低,可这张面孔却从未在宫廷里出现过;更古怪的是,他的胸前挂着的是西班牙的金羊毛勋章,可西班牙大使的那张脸,宫里的每个人都非常熟悉,面前的这个人比起老态龙钟的大使至少要年轻三十岁。
    那些敏锐的人纷纷意识到,这位神秘客人的身份,显然将是一个具有爆炸性的新闻。于是随着奥兰治亲王穿过走廊,他身后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些自发的随从们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两只耳朵却都竖了起来,眼睛的余光则一刻都没有离开这位神秘人的后背。
    这位不知名的客人径直走向走廊尽头的密涅瓦楼梯,这座以月神名字命名的楼梯呈月牙形,一路盘旋到二楼,从这里开始,就不是闲杂人等可以进入的区域了。
    一位掌门官在楼梯前,彬彬有礼却坚决地挡在了这位客人面前。
    “先生。”他朝着这位客人鞠了一躬,“从这里开始,只有居住在宫里的贵族和受到邀请的宾客方可通行。”
    “我不是来参观的。”那位客人用带着浓厚德国口音的英语说道,“我要求见到贵国的国王陛下。”
    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所说的“要求”(demand)这个词,一个人“要求”见到国王,那么他要么是地位极高,要么就是狂妄至极。
    那位掌门官的眉毛也因为惊讶而微微向上挑了挑,但他依旧保持着之前那种礼貌却不带有温度的微笑,“请问您有觐见书吗?”
    那客人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觐见书,陛下不能接见您。”那位掌门官把语速放得很慢,仿佛是在照顾面前的这位不晓事的外国人,“陛下如今正在参加内阁会议,如果您要觐见陛下,需要去宫廷总管大人那里登记,他会答复您能否得到陛下的接见。如果您被排进了觐见陛下的列表里,那么您会得到觐见书,您要按照觐见书上的时间前来等候陛下的接见。”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那外国人摇了摇头,“您的陛下正在召开的内阁会议的议题与我息息相关,我要求马上见到他。”
    掌门官有些为难地摇着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本想直接拂袖而去,可面前这个人的通身气派却让他浑身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您这样让我很为难,先生。”他微微摇了摇头,“但我只能给您以这样的答复。”
    “那就去禀告您的上司。”那外国人冷淡地说道,“把我的名字告诉他,让他转告您的陛下。”
    “那么,请问您的名字是?”
    “我是拿骚家族的威廉,奥兰治亲王,西班牙国王驻荷兰,泽兰和乌特勒支三省的执政官,金羊毛骑士团成员。”那外国人用高傲的语气说道,“请您通报我的名字和头衔吧。”
    四周的人群响起一阵惊讶的吸气声。
    那位掌门官直愣愣地盯着对面的奥兰治亲王,仿佛是在判别对面的这个人究竟是一位真的亲王还是一个疯子。
    “如果大人愿意在这里稍等的话……我去叫值班的侍从长来。”他朝着奥兰治亲王弯了弯腰。
    “请您尽您的职责吧。”奥兰治亲王点了点头。
    那位掌门官掉头上了楼梯,在亲王的四周,那些好奇的观众聚集成一圈,和这个显赫的外国人隔着几步的距离。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尼德兰人,就好像他是从非洲或是新大陆来的某种奇珍异兽似的。
    过了一会儿,那位掌门官带着一位高级官员从楼上下来了。
    “大人,是您要求见国王陛下吗?”那位官员走到亲王面前,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礼地问道。
    “正是。”
    “您自称为威廉·范·奥兰治,拿骚的伯爵,奥兰治的亲王殿下?”
    “您说的没错。”奥兰治亲王用一种充满尊严的姿态点了点头。
    “那么,我将去向陛下通报您的到来,但是在那之前,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请您务必了解,这不过是一个问题,其中并无任何怀疑或是不尊重您的意思:您是否能够证明您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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