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公主点了点头,朝着站在吉尔福德勋爵身后的两个仆人说道:“你都听到了吧,大人喘不过气来。”
    两个仆人走上前来,一个扶住吉尔福德勋爵的胳膊,而另一个却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一个什么东西,他看上去要扶住吉尔福德勋爵的另一只胳膊,然而他刚刚靠近吉尔福德勋爵,那年轻人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一把匕首插在吉尔福德勋爵的腰间,那仆人没有片刻犹豫,将那把匕首一下子拔了出来,而后又再次刺进吉尔福德勋爵的身体。
    吉尔福德勋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却只能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鲜血从伤口里不住地向外喷涌着,将他身下的丝绸垫子染成了彻底的血红色。
    “这是要做什么?”首席大臣惊讶地站起身来,就要冲向自己的儿子,然而自己的双腿却不受控制地发软,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毯上。
    首席大臣惊恐地将手伸向自己的喉咙,他感到似乎有人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您也感到喘不过气,是吗?”伊丽莎白公主放下酒杯,提起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您现在感到眼前发黑,好像有着无数的火星在您眼前跳跃着,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疼痛,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您是使用这种毒药的专家,您对它的药性想必比我更加了解。”伊丽莎白公主绕过吉尔福德勋爵的鲜血在地毯上面留下的大片污渍,走到首席大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听说您产生了抗药性,因此给您的杯子上涂抹了两倍的量,同时又在在您常用的番木鳖碱的基础上加了一点颠茄,它能够麻痹您的舌头,让您尝不出酒里面的苦味。”
    首席大臣难以置信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因为您没有干成您该干的工作呀。”伊丽莎白公主的声音极其平静,“如果您在给我的弟弟下毒的时候能够有我一半的细心,那么爱德华也不至于现在还活在这世上。”
    首席大臣惊骇至极地看着伊丽莎白公主,他苍白的脸上的光泽迅速消散,留下来一张死灰色的面皮,嗓子里翻出一声既像惊呼又像是呻吟的嘶哑叫声。
    “国王还活着?”他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这不可能!他中毒了,这是我亲眼见到的!”
    “所以要么是您的药剂师给了您过期的失效药水,要么是您搞错了剂量,无论如何,爱德华还活着,他的军队已经开进了伦敦,玛丽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了,您看,这就是您做不好自己的职责会带来的后果。然而我与您不同,我的药剂师给我提供的毒药是新从圣伊涅斯核桃里提取出来的,而我也绝不会搞错药物的剂量,所以您就要完了,而爱德华还安然无恙,这就是教训啊,亲爱的先生。”
    “所以您看,由于您犯下的这个致命的错误,整个局势如今被彻底的改变了。我们之间的联盟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正相反,它成为了一种可怕的负担,我用不着您了,先生,而且您还会拖累我,我相信您如果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情。”
    “这不可能,他怎么会还活着……”首席大臣缩成一团,声音嘶哑地吼道。
    伊丽莎白公主没有理会首席大臣的叫喊,她朝着躺在地上的吉尔福德勋爵打了个手势,那个刚才用匕首刺了他两刀的仆人立即走上前,单膝跪地,抬起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将勋爵的后脑勺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他将手里握着的那把匕首的锋刃抵在了吉尔福德勋爵的脖颈上。
    首席大臣惊恐万状地看着自己儿子脸上的绝望表情,吉尔福德勋爵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随即,生命的色彩从他的瞳孔里蒸发了——那把匕首割开了他的喉咙。
    首席大臣看到鲜血随着肌肉的抽搐,正从吉尔福德勋爵脖子上那骇人的伤口当中一股一股地如同喷泉一样向外喷出,连窗前挂着的丝绸窗帘上都溅上了殷红色的血点子。
    “你怎么敢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歇斯底里地大喊道。
    “我是给他一个痛快,这是仁慈的举动……毕竟他没有犯下任何的错,他唯一的罪行就是做了您的儿子,先生。”伊丽莎白公主说话时的平静语气与说出的语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您身上带着罪孽,就像传染病的带菌者一样,把罪恶像鼠疫或是伤寒一样,传染给您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正是因为和您在一起,才沾染上了可怕的厄运,他们每个人都是因为您才会死的。您才是有罪的那个人,先生,而我给您安排了最合适您的谢幕方式。”
    “圣经里说‘弄剑者必死于剑下’,像您这样使用毒药的高手,自然也应当喝下您给别人服用的那种甜美的毒药,不是吗?就像波吉亚家的那些人,教皇和他的儿子凯撒·波吉亚用那臭名昭著的毒药坎特雷拉抹除他们的敌人们,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统一意大利的时候,教皇却死在自己的毒药之下,而儿子虽然侥幸未死,却变成了一条失去权力的丧家之犬,还不如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死了!这就是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这就是求仁得仁,先生,这就是您应得的结局!”
    “您刚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您忘了您罪行的受害者之一,就是我的父亲吗?您虽然没有亲手给我的父亲下毒,然而您却是背后操纵一切的那只黑手。我作为亨利八世国王陛下的女儿,为我的父亲报仇,难道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首席大臣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眼泪从他的眼眶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哈!您说您是为您的父亲报仇,得了吧,殿下,您真是个虚伪的婊子。您根本不在乎自己父亲的死活,您就像一只母螳螂,为了得到权力连自己的丈夫都会毫不犹豫地生吞下肚,连骨头都不会往外吐上一根。如果杀了他能让您得到权力,您会毫不犹豫地把毒药倒进他的杯子里,就像小阿格里庇娜毒死自己的丈夫克劳狄乌斯皇帝一样!”
    首席大臣的愤怒压过了恐惧和毒药带来的痛苦,他的声调越来越高。
    “您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难道就没有勇气承认吗?您是为了向您的弟弟献媚,您是指望着把我抛出去,希冀爱德华国王能够宽恕您的罪行,就像迦太基人为了让罗马人放过他们,而流放他们最卓越的统帅汉尼拔一样!然而这背信弃义的城邦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厄运,您也是一样的!这样拙劣的把戏骗不了我,也骗不了国王……我会在地狱里等着您的……而且我相信,我用不着等很久!”
    站在伊丽莎白公主身旁的怀亚特爵士脸色铁青,他一脚踢在首席大臣的胸口上,对方呻吟了一声,仰面朝天地瘫倒在地上,然而那仿佛融进了毒蛇的毒液的目光却一直紧紧地盯在伊丽莎白公主身上。
    伊丽莎白公主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您这话说的可不够公正啊,先生。”
    “您说我要洗脱自己的罪行,请问我犯下了什么罪行呀?”公主又换上了一种刻意的天真语气,“难道我曾经宣称过自己是女王吗?难道我曾经扯旗反叛吗?难道我曾经和外国的政府勾勾搭搭,甚至把侵略军引来自己的国土上吗?不,先生,这些事情您做过,我的姐姐做过,然而我倒是一件都没有做过。”
    “所以我有什么罪行需要国王陛下宽恕呢?我召集了军队,然而这支军队仅仅被用在了抵抗西班牙侵略者的战场上,从来没有和忠于爱德华的军队交战过。是的,我接纳了您,然而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我会把您这颗叛国者的脑袋送到我的弟弟那里去,而我则会成为粉碎叛乱的英雄。不,先生,您说错了,我没有任何罪责需要洗清,您所指控我的那些事情,既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只是您的一面之词而已,而您恐怕也再没有机会向法庭开口说话了。”
    “真是卑鄙无耻……”首席大臣大口喘着气,“多么残酷无情的女人……多么高明的陷阱……您这个无耻的小人,该死的叛徒,上帝啊,我经历了一场多么厚颜无耻的背叛啊!”
    伊丽莎白公主大笑起来,“我没听错吧,先生,您竟然在对上帝说这些话?您会逗得他也笑起来的。您指控别人背信弃义,然而您却是自从犹大之后这世界上存在过的最恶劣的叛徒。您在我父亲的统治下发迹,却阴谋要毒害他的性命;我的弟弟让您做了首席大臣,您却亲自往他的酒杯里加进了毒药;您为了您的野心把自己的儿媳,那可怜的简推到了那满是尖刺的王位上,一看到势头不对,就把她像一袋垃圾一样留给您的敌人,自己逃命去了……像您这样一个视背叛如同儿戏的人,却敢来指责我背叛了您?您可真是不要脸!”
    伊丽莎白公主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样,将首席大臣那所剩无几的灵魂烧的血肉模糊,他张大嘴,痛苦地呻吟着,充满了血丝的眼睛瞪的如牛眼一般大。
    “国王不会饶过你的……他不会因为你的这些强词夺理就让你平安无事的……”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咕哝着。
    “是啊,他知道我做了什么,只要是智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我做了什么,然而他们没有证据。”伊丽莎白公主的平静语气此时听上去已经近乎残忍了,“他可以削弱我的羽翼;他可以为我安排联姻,将我送到国外去;他甚至可以把我软禁起来……但是他不能没有证据就剥夺我的头衔,更不能没有证据就处决一位公主,即使在王权已经膨胀到这个程度的当下,这也是不可能的……也许我有一天会和您在地狱里见面的,但绝不会是最近的某个时候,换而言之,您还要在那里等我很久呢。”
    血沫从首席大臣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痉挛着,那吓人的目光逐渐冷却下来。
    他朝着伊丽莎白公主伸出一只僵直发青的手,食指威胁地指着伊丽莎白公主的眼睛。
    “我……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们所有人……”他的声音嘶哑地如同两张砂纸摩擦时发出的声音,然而就连这样的声音他也很快就不再能够发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嗓子里发出的恐怖的“咯咯”声,仿佛有一只手用力地掐碎了他的喉骨。
    首席大臣的身体变得僵硬,那张大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伊丽莎白公主,嘴角因为临终时的肌肉收缩而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首席大臣,诺森伯兰公爵约翰·达德利死了。
    怀亚特爵士恐怖地朝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房间门口。
    “怎么,您不害怕活着时候的首席大臣,却害怕死了之后的他?”伊丽莎白公主嘲弄地看着怀亚特爵士,“您可是个军人,先生,难道您没见过死人吗?”
    怀亚特爵士咽下去一口唾沫,强撑着挤出来一个难看的微笑,“并不是如此,殿下。”
    “那就好,现在您可以让您的那些人来干活了。”她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完事之后把东西拿到书房来,我要看看。”
    她提起裙摆,绕过地面上的点点污渍,走出了房间。
    伊丽莎白公主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她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本前一天没有看完的《十日谈》,接着之前看到的地方阅读起来。
    公主看了大概二十页之后,房门被人推开了,托马斯·怀亚特爵士那张僵硬的脸出现在了大门口,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仆人手里各自捧着一个银盘子,上面用盖子盖好,就好像在上菜一样。
    “打开来看看。”伊丽莎白公主站起身来,命令道。
    怀亚特爵士脸上挂着极不情愿地表情,揭开了两个银盘子上的盖子,首席大臣和吉尔福德勋爵的脑袋静静地躺在盘子里。
    伊丽莎白公主饶有兴致地走上前来,端详着首席大臣的脑袋,脖子上的鲜血已经被擦干净了,那张惨白的脸上睁大的眼睛也已经被合上了,如果不看那扭曲的肌肉和毫无生气的肤色,他看上去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们的朋友的脸色今天是多么苍白啊!”伊丽莎白公主感叹道。
    第147章 凋零的红玫瑰
    在汉普顿宫盘桓了数日之后,爱德华国王陛下终于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天回到了自己的首都。
    国王的马车经过的大路两旁挤满了欢呼着的市民们,这些嗅觉灵敏的伦敦人敏锐地意识到,混乱和内战已经结束,一位胜利者已经产生。因此他们一反之前对首席大臣和玛丽公主的冷淡,冒着灼人的暑气走上街头,用他们全副的热情来欢迎凯旋而归的爱德华国王陛下。
    禁卫军被部署在了国王车队途经的道路两旁,然而由于道路太长,这条防线在汹涌的人潮面前就如同沙子筑成的堤坝,不时有过于热情的观众从缝隙之间冲到路中央去,引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的一阵怒吼。
    四百名骑兵作为前导,国王的车队驶上了首都的街道,骑兵们全副武装,他们的盔甲和利刃反射出骇人的寒光,似乎陛下进入的并非是自己忠诚的都城,而是一座刚刚被征服的依旧怀有敌意的城镇。
    远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方向传来闷雷般隆隆作响的礼炮声,无数的鲜花如同雨点般被从道路两旁的阳台上抛下,千万只手在空中向国王的马车挥舞着他们手中的手帕,然而陛下的马车的窗帘却始终没有拉开。
    当马车驶过伦敦桥时,一直挂在车窗上的帘子被微微揭开了一条缝,然而很快就重新被放下了。有几个人赌咒发誓说他们看到了陛下的脸,而国王看上去神色冷淡,然而周围的群众却基本对这种无稽之谈一笑置之。这些市民们毫不怀疑,一天情绪高涨的表演,就能够冲刷掉他们经年来在国王心目中留下的心怀怨毒,怒气冲冲的形象。首都就像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交际花一样,朝着国王卖弄起了风情,如果陛下再不宽宏大量地原谅市民们之前做过的一切,在市民们看来就显得太不通情理了。
    国王陛下的马车驶进了议会入口处的走廊,他从马车上下来,在他身后跟着罗伯特·达德利和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手都放在缠绕着象征王权的金色丝带的剑柄上。
    国王穿过议会大厦里挤满了人的走廊,贵族和命妇,军官和商人,地方代表和教士们都身着他们最好的礼服,按照地位的高低排列在从大门到议事大厅的路上。国王对于两边的人傲然直视,只有在看到少数在之前的风波当中始终如一地站在王权一边的人时,才会施恩赏给他们一个如同初秋清晨的淡霜一样转瞬即逝的微笑。
    在议事大厅里,议长为了欢迎陛下的到来,宣读了一段热情过了头,几乎称得上谄媚的致辞,在这个历史悠久的立法机关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位议长对于君主如此奴颜婢膝过。而如今依旧幸存,得以坐在这个大厅里的议员们,对于这样的演说都给予了最为热情的欢呼声,好像是要借此来洗净自己的丝绸领子和礼服花边上因为背叛所染上的污点。比起他们那些或是如今身陷囹圄,或是已经长眠于九尺之下的同僚,他们可谓是幸运的多,毕竟他们勉强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和一部分财产,彻底丢弃的只有尊严而已。
    国王用严厉的语气对议会首鼠两端的行为进行了指责,如果一次屈从于反叛者还算是情有可原,而第二次从贼就实在是不可饶恕了。他再一次揭开了每一位议员心口那血淋淋的伤疤:这个议会先是迫于首席大臣的威慑,将继承序列抛诸脑后,宣称简·格雷为不列颠的女王。而后没过多久,这个机构又屈从于玛丽公主手中掌握的更强大的暴力,将王冠拱手送到了她的手里。在这场席卷全国的可怕风暴当中,议会表现的就像是一块任人揉圆搓扁的橡皮泥,它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权威已经被扔进了街边的臭水沟里。
    在国王演说的最后,他宣布这个议会已经失去了王冠和民众的信任,因而将于即刻起解散。大厅里的听众注意到,国王并没有提到新一届议会将在什么时候召开——很可能永远不会召开了。已经沦为橡皮图章的议会被彻底扫进了历史的尘埃里,绝对君主制的新时代就此开始了。
    如同一个医生一样,国王宣告了议会制度的死亡。在签下了死亡证明之后,陛下也就像一个合格的医生应该做的那样,在众人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当中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离开了房间,留下议员们在这间大厅里哀悼他们的时代和权势的逝去。
    国王的马车离开了议会大厦,然而车队却并没有直接返回汉普顿宫,而是绕了一个弯子,朝着伦敦塔的方向驶去。
    与往常一样,伦敦塔的长官加吉爵士已经在庭院里等候陛下了,二十年的时间里,国王,贵族和囚犯们来来去去,无数人的鲜血让塔丘上的绿草长得格外茂盛蓬勃,然而加吉爵士却依旧是这座城堡的长官,事实上他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堡的一部分,那脸上新添的皱纹和老年斑,就像是古朴的塔楼上新生的爬山虎和青苔一样,与其说是衰老的象征,不如说是历史留下的痕迹。
    一个人的名字被写上伦敦塔的囚犯名单,就可以被看作是开具了一份死亡的证明。这座城堡那厚重的墙壁经历了数百年的考验依旧屹立不倒,如果那些石头有意识的话,它们一定会选择但丁所描述的地狱大门上的那句“进来的人们,必须放弃一切希望”作为自己的座右铭。
    英格兰的历代国王,在加冕前夜都会下榻在伦敦塔的国王套房里,而当这座城市遭到敌军的威胁时,王室成员也会把这座宏伟的要塞作为自己的庇护所。而君主们在这座城堡行幸时所居住的套间,就位于白塔的中央。
    穿过三道全副武装的岗哨,加吉爵士将爱德华国王陛下引入了他在加冕前夜曾经睡过的这间卧室。
    距离爱德华六世国王的加冕礼,已经过去了七年之久,这间曾经被精心布置过的房间,也被时间的洪流冲刷的一片荒凉。那些临时拼凑出来的家具,已经不知道在地下的储藏间里沉睡了多少年,房门和窗户的木头因为热胀冷缩而失去了弹性,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严丝合缝地合拢住,于是冬天的寒风与夏天的热气都从这些无处不在的缝隙里涌进房间,提醒着人们眼前的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时代即将逝去的影子而已。
    散发出呛人的烟雾的油灯所散发出的微弱光线勉强照亮了这间因为陈设的不足而显得过于空旷的房间,爱德华国王环视四周,他感到自己如同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石头匣子当中。
    玛丽·都铎,亨利八世国王的女儿,英格兰的长公主,西班牙的太子妃,那不勒斯的王后陛下坐在一张铺设着兽皮的软椅上。她的脸上毫无血色,那张缺乏表情的脸看上去就如同是用白釉烧制成的一样,散发出的唯有冷淡和空洞的气息。公主的头发自然地沿着椅背吹落到地上,那黑发当中混杂的的银丝已经无法让人视而不见了,她疲倦而虚弱,就如同外面已经行将结束的夏日,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国王伸出手,擦了擦在自己额头上聚集起来的汗珠。虽然房间里依旧闷热,可依旧留在玛丽公主身边的忠心仆人们依旧在壁炉里升了火,于是国王已经大汗淋漓,而安乐椅上的玛丽公主却依旧在微微颤栗着。
    国王沉默地走到玛丽公主面前,向她投去严厉的的目光。然而玛丽公主虽然依旧睁着眼睛,可看向他的目光却呆滞地如同一条冬天冰封的河流,让爱德华不由得在心里暗自觉得,自己的姐姐的灵魂和神智已经随着那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一起消散如烟了。
    “您为我的姐姐找医生了吗?”国王用一种忧郁的语气说道。
    “我为殿下找了一打全城最好的医生,然而他们都表示无能为力……殿下并没有如同有的人那样发疯,事实上,她每天都有几个小时是清醒的,然而那些清醒的时光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加吉爵士说道。
    “医生们认为,公主殿下的精神失常,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的神智意识到自己给主人所带来的痛苦,于是就自作主张,将自己封闭了起来,而让公主殿下得以在每天剩下的二十几个小时里沉醉在梦神墨菲乌斯的怀抱里。在我看来,这是一种幸运,陛下。”加吉爵士说着,微微抬起眼皮,观察着国王的反应。
    陛下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如同无风的夏日里平静的水面,他只是看了加吉爵士一眼,示意他对自己的话做出解释。
    “您的姐姐曾经拥有一切,如今也失去了一切,权力,爱情和孩子,都被一阵旋风卷的无影无踪,从有着枝形吊灯和华丽水晶镜子的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坠落到这间仅仅配称作一个临时过夜之处的所在……过去围绕着她的是无尽的赞美和阿谀奉承,如今则是敌意和愤怒,至多不过是像我所表现出的这种带着同情的礼貌。失去神智,也意味着不再会感受到痛苦,陛下,那种痛苦如同一只锋利的利爪,会把即使有着最坚韧的灵魂的凡人也撕得粉碎的。”
    “您总是对您的这些客人们抱有这样的同情心吗?”国王平静地说道,并没有因为加吉爵士的直言不讳而恼怒,“当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们的时候,您仍旧给予他们这种‘带着同情的礼貌’。”
    “并不是经常,陛下。”加吉爵士苦笑了一声,“这份工作让我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这恐怕也是我的神智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如果让二十岁时的我看到现在的这位约翰·加吉爵士,他想必也会大吃一惊的。上一次我对一位客人产生同样的感情,还要追溯到凯瑟琳·霍华德临刑前那一天。”
    “凯瑟琳·霍华德的确是有罪的。”
    “是的,陛下,然而命运的巨手已经给了她远远超过她所应受的惩罚了。而先王陛下让她在那之后还要经历人世间的刑罚,也就显得格外残忍。您的姐姐也是如此,陛下,命运无情地惩罚了她,还在最后给她留下一个嘲讽的微笑,她已经赎清了她的罪,能够审判她的如今只剩下上帝了,而那一天已经为时不远:她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灵车上。”
    国王向加吉爵士投射出威严的眼神,“如果我父亲在凯瑟琳·霍华德的临刑前夜出现在这里,您会对他说同样的话吗?”
    “我不敢,陛下。那时候我还不够老,而先王陛下也与您不同。”
    国王没有回答他的话。
    就在这时,玛丽公主仿佛终于听到了发生在身边的这场对话,她微微转动脑袋,将那对因为发炎而显得红肿的眼睛看向国王。
    爱德华注意到神智的火苗似乎开始在那睁大的瞳孔当中闪烁起来。
    “您认出我来了吗?”他弯下腰,轻声问道。
    玛丽公主重重地点了点头,国王惊讶地发现喜悦的潮红色爬上了她的脸颊。那浮于表面的红色让那张枯槁的脸上如同被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劣质胭脂,随时就要开始结块崩落。
    “菲利普?”玛丽公主用颤抖的声音对着自己的弟弟轻声呼唤道。
    国王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混杂着各种感情,就像是一位画家不小心将他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洒在了画布上。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无数的话要从那张嘴里说出来,然而那千言万语最后都汇聚成一声轻轻的叹息,而这声叹息就是对玛丽公主一生最好的注脚。
    “您看到我们的儿子了吗?”玛丽公主急切地说道,“你看他多么漂亮呀,您看到过更漂亮的孩子吗……一个健康的儿子,您高兴吗?”她伸出手,抓住国王的胳膊,“您喜欢您的儿子吗?”
    “我很高兴。”国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好了孩子的名字……用您的名字加上我父亲的名字:菲利普-恩里克·冯·哈布斯堡,西班牙,不列颠和尼德兰的王子殿下,未来的国王……您觉得好不好?”玛丽公主摇晃着爱德华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好极了。”国王伸出手去,握住了玛丽公主的手,他感到自己好像是握住了一块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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